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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云

从五月末开始,小岛比日本本土早一步进入了梅雨季节。从现在起直到六月末,是一年里降雨量最多的时期。

不过,由于这座小岛飘浮在大海上,就算雨季来临也是凉风拂面,不会感觉像本土那样闷热。

即使如此,连绵数日的降雨还是会影响人的心情。看到那被雨浇湿的道路、住家屋檐,以及海枣树叶,就会令人陷入某种通往本土的归路被封堵的不安中。

三郎来到这座岛以后,感觉最孤单的,就是第一次雨季来临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四月份刚来,时日尚浅的缘故吧,他好几次冒出了想回东京的念头,失去了能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生活下去的信心。

后来,随着工作日渐熟悉,认识的人也多了,三郎才算是安定了下来,但是每到梅雨季节,还是会倍感孤单。

若是在本土,枯叶纷飞的秋冬季节最为凄凉,但岛上并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隆冬季节也是满眼绿树,还盛开着山茶花。相比之下,还是梅雨季节更觉凄凉。

无论在这里待多少年,岛上的雨都会令人深感寂寞吧。

不过,没有比今年的梅雨季节更令三郎忧郁的了。原因之一当然是这连绵不断的雨,另一个原因就是诊所里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关系。

刚来岛上时,医院的人对他都很亲切。可能是因为听说三郎是特意从东京过来的,大家都非常关心他会不会觉得孤单、缺不缺什么东西,对他嘘寒问暖的。

但是,这段时间情况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自从三郎受到所长器重,做起医生来以后,职员们都开始对三郎冷眼相向了。

他们虽然不会当面说什么,公开指责三郎的也只有护士长一人,但是从职员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心里其实很不爽。

例如药剂师高冈,一见到三郎身着白衣去手术室,就故意大声说:“真不容易啊,真够忙的。”三郎明白这话听起来像是同情,其实是挖苦。

高冈的年龄比三郎大一轮,仗着有药剂师执照,看到三郎像个真正的医生似的给病人开刀,大概心里不痛快吧。

尽管不像高冈那么过分,办事员们说话的口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前几天还和他们一起,手持算盘计算诊疗报酬的人,现在竟然当上了医生,还被患者称为“医生”。

其实三郎现在的职务还是办事员。三郎在形式上地位低于他们,工资也不多,居然冒充医生,深受所长的宠爱,这一点让他们心怀不满。

最近,三郎即使来事务室,也没人搭理他。三郎只好主动和他们说话,可他们的回答也只是三言两语,说完就不理不睬了。

像胜田股长之流,即使三郎对他说话,也是装没听见。

这样一来,三郎就不怎么去事务室了,结果和他们越来越疏远了。

实际上,这一个月来,他们都没叫他去打麻将。就算叫他去,也总是一口一个“医生”地叫他,还说什么“不愧是医生,手气就是壮”之类令人不快的话,令三郎心情愈加恶劣。

诊所里的男性除了所长以外,只有办事员们和药剂师了,如果遭到他们的冷遇,就等于被孤立。

而护士们对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护士长仍然是一脸厌恶,在护士长庇佑下的年轻护士们有时也顶撞三郎。还在背地里说什么“我们护士没有必要服从不是医生的人的命令”。

但是三郎从不以医生自居。既然干的是医生的活儿,自然要做一些指示,但她们把这些统统看作三郎自以为是。

总之,现在能放心说话的只有明子了。但是就连这个明子,也建议他这段时期最好少参与医生的工作。

理由就是,再这样下去会更加惹人嫌的。

在这种小岛上,没有比被大家孤立更难受的事情了。两年前有个在制冰厂工作的职员,就因为盗窃嫌疑被大家孤立了。

由于该职员坚持自己是冤枉的,最终警察也没抓他,但他还是承受不了被孤立的滋味,离开了岛。如果自己步其后尘就麻烦了。

“趁着还没到那地步,见好就收吧。”

听明子这么一说,三郎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是所长要求的,我也没有办法啊。”

“你自己这么想,周围人可不这么看啊。他们认为是你巴结所长,才干得这么风生水起呢。”

“别开玩笑了,我什么时候巴结过所长了?”

“你是没有。我虽然知道,但是岛上的人可不这么想。所长原本也不是岛上的人,他们认定所长在偏袒同样是本土过来的你。这不是我在争辩,是事实啊。”

她已经说了不是争辩,那么反驳也没有意义。可是,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还是让三郎忍受不了。

“我是为了这座岛上的居民才这么做的。就连所长也这么说,还经常鼓励我。”

“可能这是原因之一,但所长这么说也是自己想偷懒吧。”

“怎么会……”

“因为你手术的时候,所长要么和患者闲聊,要么干脆回家去睡大觉。”

确实,上次阑尾炎手术的时候,所长好像也是在家午睡。

“但是,只有一个医生还是很危险。万一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连个代替的人都没有,倒霉的还是岛上的人啊。”

“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你来背这个黑锅。即使你拼命做手术,也拿不到医生的工资……”

确实如明子所说。现在三郎干着和年轻医生一样的活儿,工资却和非正式护士明子没什么差别。加上奖金什么的,还不如明子呢。

如果是正式医生的话,据说能拿到将近现在工资的四倍。至少也三倍有余。一想到这个,三郎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自己没有正式的医生执照,说什么都没用。干的是犯法的活儿,挣得少点也理所当然。或许应该这么想,明明没有执照,却有幸从事医生的工作,烧高香还来不及呢。

退一步想,从得以逃离日复一日地坐在办公桌前,整理单调资料这样无聊的工作角度来看,自己也赚了。

而且现在自己做的工作,说破天去,也是岛上居民不可或缺的。虽然明子觉得是所长想偷懒,但三郎知道所长决不单纯为了这个目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像所长所说的,是绝对有必要的。

“不过,不会被人告密吧?”

“何出此言?”

“我不知道,因为我听到有人说,要是这样,事就闹大了。”“谁这么说的?”

“医院里的人,你也不必太在意。”明子支支吾吾。

“如果有人想告密的话,就让他告去吧。”

三郎尽管嘴上不服输,心里还是有点怕的。

《医师法》中确实明令禁止除医生以外的人进行医疗活动。三郎有些担心,于是翻开《六法全书》查了查,在医师法第四章“业务”里面有如下条目:

禁止非医生行医

第十七条 非医生者不可行医。

名称的使用限制

第十八条 非医生者不可使用医生或容易混淆的名称。

而且在第六章的“责罚”中明文规定:“违反第十七条规定者处以两年以下徒刑,或两万元以下罚款。”从这条来看,三郎不仅完全违反了医师法,如果被警察知道了,还要面临有期徒刑。难怪明子这么担心。

不过,若问在现实中,这条法律得到严格遵守了没有,似乎又令人生疑。比如说,在大城市的医院里,经常会看到护士给患者更换纱布或注射等等,还要求患者限制饮食和静养等。

这些都属于行医范围,所以严格来讲,由护士做这些就是违反了医师法。同时,命令、指使护士这么做的医生也属于违法。总之,这些确实都不是法律承认的行为。

而且在“业务”的第十九条中写着:“从事诊疗的医生在患者提出诊疗要求时,若无正当理由不得拒绝。”

但是,在休息日和夜间找医生看病被拒的例子数不胜数。他还听说过急救病人被推来推去,最后不幸死亡的案例。

医院总是以“现在是深夜”或者“没有床位”等借口不接收病人,但是这些能算是正当理由吗?在人命关天的问题上,这些似乎都很难被称为正当理由。

特别是在“疗养方法等指导义务”的第二十三条里写着:“医生在诊疗时,须对病人或其家属进行疗养方法,以及其他增进健康所必须事项的指导。”

但是迄今为止,三郎去医院看病,从来没有得到过令自己满意的病情说明。

就算患者问“是不是感冒?”医生也只是不耐烦地点点头。问医生:“这是什么药?”医生也只说一:“按时服用就行了。”

能够就病情进行适当说明和指导,直到患者理解为止的医生根本就不存在。

由此可知,几乎所有医生都违反了医生法。

但是在现实中,却没有一位医生因为这些事情被问罪。

法律虽然这么规定,实行起来却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如果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去实行的话,根本无法操作。

实际上,如果每拒绝一次深夜诊疗都要判刑的话,也许就没人愿意当医生了。

这方面,恐怕就需要灵活机动地来解释法律了。

如果以此逻辑来解释的话,三郎的诊疗行为也算不上违法了。

医生确实缺人手。只有一个医生的话,就连一台手术都应付不了。这种情况下,让一些没有医生执照的人帮帮忙,进行一下简单手术不是很正常吗?如果这样确实有助于解决问题的话,就应该得到允许。读完法律书籍后,三郎这么想。

“我虽然还不太懂,但是,大城市里的医生深夜拒诊和你做阑尾炎手术,好像不太一样吧?”明子质疑道。

也是,听她这么一说,三郎心里又没底了,好像一边是稍有违规,一边是重大违法。要说具体有多大不同,他又说不出来,但根据常识来判断,的确不太一样。

“但是,又不是我愿意这么干的……”

虽然有点怯懦,但是三郎最终总是以此来为自己辩解。

不过是听从所长命令而已,并不是自己愿意的。

事实上,即便三郎问所长:“我干的事情不是违法的吗?”所长也是每次都告诉他:“这个你不用在意。”

也许是所长因为那些年轻医生不来岛上,才赌气这么说的,但归根结底,三郎的诊疗行为是所长本人认可的。只要所长认可,纵然被人告了密,三郎也用不着担心。

被问罪的话,也不只是三郎一个人,所长作为责任人,也同样有罪。

“就算被人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岛上除了本町以外,还有两处派出所,不过局长和警员全都是所长的患者兼朋友。

他们都知道所长一个人忙不过来,三郎有时候会帮忙做手术。也就是说,大家都是同谋。

即使有人告到派出所,局长也不可能逮捕所长。

到头来,肯定会说一句“哎,那也没办法啊”,就算完事了。

比起这个来,更让人担心的,倒是那些通过明子的嘴,来威胁三郎“我要告发你”的诊所职员们的态度。

岛上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连巨大的海枣树叶、圆石堆砌的石墙,以及通往国道的小路都被雨浇透了。

三郎借宿的屋子位于自行车店的二层。从朝南的窗户,透过茂密的棕榈叶,能看见入海口。

那天的海上也大雨如注。

虽说今天是周日的下午,雨中的小镇却一片静寂。三郎一个人望着雨中的海面,不知怎的,想起了《城岛之雨》这首歌。

雨下个不停

在城岛的海边

下着利休鼠色的雨

利休鼠色是指那种略带绿色的鼠灰色,但雨本身是无色的。三郎推测,利休鼠色应该是透过蒙蒙雨雾所看到的景色。

确实,这个郁郁葱葱的小岛被雨水打湿后的颜色,或许就是利休鼠色。

绿色蒙上一层灰色,这景象更令人心生寂寞。三郎发现自己现在变得相当伤感了。

他唱着歌,竟忍不住想哭。

自己竟然来到这么一座遥远的小岛。他不禁思考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但同时他又觉得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

令三郎变得如此感伤的,不光是这利休鼠色的雨。

这阵子他虽然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大家却更疏远他了。也许正是这份孤寂让他变得异常多愁善感。

第一次和明子结合就是在那样一个阴郁的午后。

在那之前,三郎和明子接过两次吻。第一次是在诊所下班后,他们在本町的餐馆里吃完饭,在夜晚的海边漫步时。第二次也是一个周日,她来三郎住处玩的时候。

第一次姑且不论,第二次时,明子顺从地接受了他。如果他进一步要求的话,想必她也会以身相许的。

但是,三郎在关键时刻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个人生活在岛上,想要和女人亲热也是正常的,何况三郎一直生活在东京的闹市区。只要他愿意,女伴是从来不缺的。

可是岛上连风俗店都没有。虽然建有旅馆的本町有十来个艺伎,但是她们与其说是卖艺的,不如说都是卖身的。

三郎一开始时并不知道这些,后来有人告诉了他,他便去玩了玩。出人意料的是,她们大部分都不是岛上的人,而是从本土或附近岛屿上过来的。

她们得知三郎住在岛上后,对他十分热情,还以比游客便宜的价格接待他。

但是,她们大多都已年过三十,有的已年近五十。因为年轻貌美的艺伎们都去本土了。

就算对自己再热情,这些半老徐娘也让三郎不堪忍受。而且这个岛也就巴掌大这么点地方,走在街上也总能遇见。“哎呀,是医生啊。”每当她们这么打招呼时,三郎都会面红耳赤。

总之,这个岛没有地方可消遣。年轻人离开岛的理由之一,恐怕就是因为岛上没有城里那样的灯红酒绿之所。因此只要是住在这个岛上,就得有个固定的女伴,否则就得正经结婚。

从这点来看,选明子做女友再合适不过了。虽然她还是实习护士,但也是高中毕业,性格也稳重。

岛上的女性与东京的女性相比,虽然比较内敛,但很要强。明子也是如此,她不跟着诊所同事跑,一直支持着三郎。她的长相虽然称不上美女,也说得过去,身材也还不错。

而且三郎本身也没有可挑剔人家的本钱。个子虽说还不算矮,但是正如他的绰号“肢肥”那样,手脚稍大,显得不太协调。虽然整天干着医生的活儿,其实不过是高中毕业。从这个角度说,明子配三郎还有富余呢。

但是,三郎犹豫是否和明子交往,其实另有原因。

说心里话,他觉得如果和明子在一起了,就无法逃离这座岛了。

当然了,如果三郎想离开岛,随时可以辞掉诊所工作回东京去。虽说和岛上的女性结合了,也不意味着一辈子被拴在这里。

但是不知为何,三郎总是觉得自己逃不掉了。与其说有什么缘由,不如说只是一种直觉。

明子虽然看上去非常老实,其实个性很强。她一旦认准的人,就会一生追随,不离不弃。

三郎虽然很欣赏明子这一点,同时也觉得是个负担。可以说正是这种不安,让三郎在开始时畏缩不前。

但是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三郎正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站在自己这边的,除了所长以外,只有明子了。能掏心掏肺地说话的,只有明子一个。再加上这利休鼠色的雨,使得三郎更加沮丧了。

在第三次接吻后,三郎明确地表示想跟明子做爱。

明子稍微抗拒了一下,最后还是委身于他了。可能明子也被这连日梅雨搞得身心寂寥了吧。

事后,明子嘤嘤哭泣着,紧紧地抱住了三郎。

搂着明子那还残存着少女般僵硬感的身体,三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逃离这座岛了。

梅雨季节结束于一周后的七月初。

伴随着雨季的完结,岛上迎来了旅游旺季。从七月到八月,岛上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原先两三倍,而且全都集中在乘船码头所在的本町,使得那一带热闹得宛如一个大城市。

岛上的餐馆和咖啡厅总共只有六家,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从码头通向酒店的大道两旁,临时搭建的特产店鳞次栉比。对于从事旅游业的人来说,这两个月正是赚个盆满钵盈的好时候。

不过,岛上也有反对招揽游客的人。

町里确实是热闹了不少,但八成游客都是学生,并没有看上去那样阔绰。他们大部分都住在民宿,或者干脆搭个帐篷过夜。年轻人的大量涌入,严重影响了岛民的生活。白天,大街上充斥着身着艳丽泳衣的年轻人,深更半夜还有人在街上喝酒。海岸边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吵架声也不绝于耳。

他们给岛上的风纪和城镇市容,造成了恶劣影响。有人建议不如把学生都轰走,但这也行不通。岛上近六成的家庭都在经营民宿,所以很多人认为只能如此。最近游客在逐渐减少,究其原因,除了经济不景气让人们把钱包捂得更紧以外,还有到关岛或小笠原诸岛那边去的人越来越多的缘故,既然同样感受南国风情,不如索性多走两步。结果,一时红火的离岛游热也进入瓶颈了。

听说了这种状况,一般的人都会感到不安,也有人说应该加强宣传。

今年也是雨季一结束,第一波游客就上岛了,几乎都是大学生。

一进入旅游旺季,最忙碌的就是警察局和诊所了。

岛上只有两名警察,但只有在夏季,本土会派来一支五六人的机动队。

即便如此,海岸巡逻和调解打架,忙得他们焦头烂额。来诊所的患者也骤然增多了。一般来讲,夏天是容易腹泻、着凉和中暑的季节,海里溺水或受伤的病人也比别的季节要多些。

游客虽然大多是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可也许是不注意休息、瞎折腾的缘故,得病的人还是挺多的。七月份第一周,门诊患者已经增加了三成,到了第二周就增加了五成。

三郎和所长一道忙于接待患者。忙起来就无暇顾及有没有执照的事情了。

三郎一大早就来到门诊处,和所长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旁边诊病。

所长身边有护士长,三郎旁边则跟着明子。三郎身着白衣坐在转椅上,无论谁看了都会认为他是个医生。

特别是从本土来的人,好像丝毫也不怀疑,一口一个“医生”,还说“能不能给我诊断书”什么的。

由于三郎没有执照,需要诊断书的患者就转给所长。初诊和难以判断病症的患者也都交给了所长。

三郎接待的只有复诊、更换纱布以及可以和上次开出同样药方的患者。即便如此,其中也有人絮絮叨叨地诉说昨晚的症状,还有的问他“再过几天能好”。

大致心里有数的,三郎会如实相告;不太清楚的,他就会说“快好了”或“别着急,按时来就行”等,对付过去。如果症状发生了改变,或者超出他的能力范围的话,就当场交给所长。

这种诊病方法不会出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新老医生搭配得当。

虽然患者增多让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但也让人们重新认识了三郎的存在价值。

周日夜里送来了一个在海边打架受伤的人。

值班护士马上联系了所长,但所长说自己喝了酒,已经睡下了,就是不过来。平时所长对岛上的人非常亲切,但对那些来这儿玩乐的城里人很是冷淡。给发烧的病人只开感冒药,腹痛的就给点止疼药,不好好诊病。

本土的人反正也只来一次诊所,没几天就回去了,加上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些瞧不起这家乡下诊所。对这样的患者,所长提不起精神诊病,三郎也能够理解。

得知所长不过来,护士就联络了三郎。

凌晨一点多,三郎到诊所一看,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头部和右手血迹斑斑地蜷缩着。听说是被啤酒瓶砸破了脑袋,伤口处的玻璃碴儿还反射着亮光。可能是因为看见了血,伤者和陪同人员全都面色惨白。

旁边站着警察局的警员。

在他们的注视下,三郎让伤者仰面躺下,擦拭了伤口周围之后,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

头部和面部由于血管分布较多,即使流了好些血,也不用太担心。三郎心里有数,所以镇定自若。

他先把玻璃碴儿从伤口处取出,仔细消毒后进行了缝合。

“疼疼疼……”伤者每叫唤一次,跟着来的同伴们就不安地站起来瞧。

在众目睽睽之下,三郎边念叨着“镊子”“止血钳”边缝合,感到有种痛快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舞台上的主角一般,心情畅快。

缝好并缠上绷带后,伤者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我们明天回去,他这样没事吧?”一位陪同男性这么问,三郎缓缓点点头。

“伤在头部嘛,多少会有点疼,但只要卧床休息就不要紧的。我给他开点消炎药和止疼药,按时服用就行了。”

“几天能好呢?”

“到伤口愈合至少要十天左右吧。明天回去之前,再来换一次纱布比较好。”

“太谢谢您了。”

打架时的精神头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小青年们向三郎郑重地低头道谢,然后离开了。

好像没有一个人觉得三郎是个冒牌医生,都以为他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医生。

“哎呀,医生,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听说所长不来,担心了一路呢。”

警员说着,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干脆利落,很棒啊!”

“您过奖了……”

“今天晚上多亏了你。谢谢啊。”

警员握着三郎的手,敬了个礼,然后离开了诊所。看着他的背影,三郎有种奇怪的感觉。

“真是怪事……”

三郎感到既吃惊又可笑,一个人苦笑起来。

七八月份充斥在岛上各处的游客,到了九月,就如退潮一般退去了。

那段时间,因喧闹的年轻人而烦恼的岛上居民,由于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在放松了心情的同时,也感到一种落寞。以至于对那些一直反感的年轻人,有些依依不舍了。

仿佛觉察到了居民们的这种心情似的,八月末九月初也有到访的年轻人。

全是些暑假前就结束考试、九月中旬才开学的大学生们。

“盛夏时节人多,待遇不好,九月份以后比较好哦。”他们好像是听人这么说才来的。

确实,进入九月后,以同样的钱,能够租到更好的房间,饭菜质量也提高了些。由于客人少,服务水平相应提高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九月后风浪更大,不太适合下海游泳了。每日往返的轮渡也颠簸起来,晕船的人也增多了。

这个九月的第一个周二,胡子所长突然去本土了。

因为所长的一位从学生时代起就交情颇深的好朋友、在东京行医的医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接到消息是周一夜里,所长立刻决定去东京,并坐上了翌日早班的船。虽说是早班,直航船十一点出发,抵达东京的竹芝栈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所长打算在前一站的下田下车,乘坐伊豆特快前往东京,这样就能提前两个小时到达。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强赶上守灵仪式。

总之,从小岛去东京,是一次长途旅行。出发前,所长把三郎叫到家中,告诉他“所里就交给你了”。

“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那家伙的葬礼我必须去。因为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受到他不少照顾。”

胡子所长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别看所长平时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其实是个特别重视友情的男人呢。

“今天是守灵前夜,明后天好像是葬礼。结束后我马上就回来。”

“那么您是三天都不在吗?”

“三号病床的藤田没什么异常,村山明天拔管就行了。剩下的患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总之,有你在我放心。”

三郎很想说,您好不容易去趟东京,好好玩玩吧。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一想到所长不在这段期间,所有患者都要交给自己,就让他深感不安。

“我可以吗?”

“哪有人问别人,‘我可以不可以’的?当然没问题了。全权交给你了,我会这么告诉护士长的,你就好好干吧。”

所长说完,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说实话,最近三郎有些小看了所长的存在。他觉得所长确实是位有经验的医生,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说那些疑难杂症和重伤,单说普通感冒和创伤处理的话,自己也能胜任。懂得了一点医生工作的皮毛之后,三郎有些自信过头了。

但是所长真的不在岛上,情况就不同了。

“什么时候能好?”“还得继续吃药吗?”“抹点外用药比较好吧?”所有这些问题都得自己答复人家。以前自己一直是鹦鹉学舌地回答,所以没出过什么大错。

但是,那时候身边总有所长在。即便不在身边,万一有不懂的也可以直接去问。就算不问,到了关键时刻只要把病人转给所长就万事大吉了。

这回可不行了。即便是哭天喊地,三郎也得孤军奋战。

原来如此。一直自认为无所不能,是因为有所长这座墙在保护自己。所长一旦离开,保护自己的墙被拆除,自己就会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

“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

三郎无数次对自己说。

第一天没来什么太棘手的患者。住院患者很稳定,定期来院复诊的患者还像上次那样处理就可以。无论开药还是注射几乎都遵照上次的处方。

让人担心的十个新病人也都是小毛病。十个人里三人是感冒,两人是轻微腹痛。剩下的五个是腰部或胳膊神经痛的患者,或者是来测血压的人。

大体上说,比起外科来,三郎更发怵内科。外科若遇到复杂病症虽然也很难办,但如果都是割伤、摔伤、脓肿或阑尾炎之类的话,自己还能将就处理。

如果是跌打损伤,冷敷患处休息即可;骨头出现裂缝就绑上石膏绷带;割伤就缝合,脓肿就开刀切除,再注射抗生素或开药;阑尾炎的话就冷敷右下腹,并服用抗生素,如疼痛不见减轻就做手术。

外科范围内的疾病诊断比较容易,所以治疗方法也可以自行决定。

与此相比,内科疾病在初诊时很难诊断具体病症。同样是头疼脑热、全身无力,就包含从感冒到癌症等多种可能性。

必须通过诊查和检验逐一进行甄别。

没学过诊断学基础知识的三郎最发怵这个了。如果只是单纯感冒,只要开些退烧药就行,但如果是肺炎,光吃这类药是治不好的。如果不进行治疗,患者就会呼吸困难,甚至死亡。为了鉴别病症,除了听诊以外,还要能够看懂X光片。另外还得看得出血沉和白细胞的动向。只要能够确诊,治疗主要靠注射或服药,并不需要特别高的医术。

从这点来看,比起诊断来,外科更重视手术技术和时机。无论诊断得多么准确,如果不掌握手术方法也无济于事。

现在的三郎所掌握的技术远远高于学问。即便不清楚阑尾炎的病理和原因,手术也是能做的。临床上虽然不输给年轻医生,理论方面就稍显薄弱了。

说实话,面对那些因为腰疼第一次来看病的,或来测血压的病人,三郎心里就会感到有些没底。

虽然给腰疼患者注射了止疼剂,还开了相同的药,但是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神经痛。从患者脚尖麻痹、走路摇晃这点来看,很可能是骨骼或脊髓受损的病。

一位怀疑自己血压高的病人经过测量后果然血压偏高,但他身形瘦削、无精打采。手脚稍有浮肿,从这点来看,可能是肾脏不好。

即便是高血压,也分为单纯高血压和肾脏不好引起的高血压,各有其相应的疗法。如果肾脏不好,不先治疗肾脏,血压也降不下来。今天三郎只给他开了些轻度降压药,但是管不管用还得另说。

如果所长在的话,三郎可以把患者转给他,让他决定治疗方针,但今天只能靠自己。

“别太累了……”三郎先这么敷衍一下患者,然后让其验尿验血,出结果要等到两三天以后。

“三天后请再来一次。”这样就可以暂时躲过去。

但是护士长还是照旧给三郎出难题,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在刁难自己的就有两次。

第一次是一位慢性肺结核患者来看病的时候。患者是位六十岁的老人,年轻时得过肺结核,最近有些感冒咳嗽。老人担心结核病复发。三郎打算只给他拍张胸部X光片,让他三天后再来,但是患者坚持要马上知道结果。

三郎正不知如何是好,护士长却站在患者一边帮腔:“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是吧?”她明明知道三郎不会看X光片,故意让他为难。

三郎给那位心脏病人测完心电图后,她也是如此。三郎这边刚一说:“三天后出结果。”病人就问:“明天不行吗?”于是旁边的护士长就用能让后面等候的病人也能听见的嗓门儿说:“因为所长医生三天后才回来,只能请您再等等了。”

她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也用不着那么大声啊。

不过外科那边总算都对付过来了。头两天三郎做了一个阑尾炎手术,缝合了两个割伤的,脓肿开刀的和拔指甲的各有一人,全都顺利完成。对于这些,三郎还是自信满满的。

总之,一边遭受着护士长的欺负,一边较为顺利地度过了前两天。再熬一天,所长就回来了。

没想到第三天的午后,送来了一位急诊病人。

患者是位二十二岁的女学生,两天前和五位朋友来到这座岛,住在民宿里。据说是他们一大早租了个车正在绕岛兜风的时候,她的腰突然疼起来。三郎看了看她,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娇小的身体弯曲得像一只虾,不住地呻吟。

三郎马上给她诊脉,脉象微弱,血压也若有若无。他判断这并不是普通的胃痉挛或胃炎引起的腹痛。当然也不是腹泻。大概某个内脏器官,不是胃部就是肠道,突然出现了问题,也就是所谓的休克状态吧……

三郎的诊断也就到了这步,再往下就说不好了。

但是,必须先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

“补斯可胖。”

三郎不假思索地说了一种止痛剂的名称,但马上觉得这点药量不够,于是换成了麻药。

“杜冷丁。”

说完,他偷瞄了一眼护士长,还是那张厌烦的脸。

看着她的脸,三郎猛然想起书上写过休克状态时不能打麻药。虽然记不清是哪本书了,但是确实读过。

“不,还是先打点滴吧。”

他立刻改变方针。患者面色苍白,血压极低,说明现在的状态是部分内脏或主要血管爆裂大出血导致的。

这样的话就要先打点滴,首先向血管里输送营养。不对,说不定应该直接输血。

“先输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各二百,然后输血。”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护士长,这次她倒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我们想马上输血,她的血型是什么?”

“好像是A型血。”一起来的女孩子答道。

她后面站着三个男孩,都面无血色地杵在那儿。如果从他们身上抽血,没准儿还能来得及。

“那么,请你们为她献血吧。”

三郎马上让护士去拿血型检测剂。

这期间,患者一直满头大汗,痛苦地呻吟着。

“这样下去,她也许会死……”

三郎这样一想,吓得膝盖突然哆嗦起来。

“冷静。现在这座岛上只有我一个医生。”三郎告诉自己。

“总之,先送到病房去……”

刚一挂上吊瓶就往病房转移。她的朋友们也都不安地一个跟着一个去了。

“她没事吧?”

其中一个人问三郎。

“不知道。”

三郎态度生硬地回答。

这下子,他也没工夫看门诊病人了。

门诊交给了一位实习护士,其他人都过来参与救治这位急诊患者。在情况这么危急的病人面前,护士长好像也没工夫为难三郎了。正和年轻护士们一起准备输血呢。

“所长什么时候回来?”三郎趁这个空当问护士长。

“今天晚上他会离开竹芝栈桥,明早九点到。”

“他住东京什么地方?”

“K酒店,估计已经出发了吧。”

现在是下午两点。不知所长还在不在,除了打电话确认以外别无他法。

从东京回岛的船,只有夜里十一点从竹芝栈桥出发的这一班。从本土回岛的人几乎都要坐这艘船。

除此以外,每天有两班可乘坐十八人的螺旋桨式飞机,从羽田机场起飞,然后从其他岛屿飞往位于本岛五十公里以北的亲岛,再从亲岛坐渡船回来。

但若采用这个办法,从亲岛出发的最后一班船是下午两点出发,因此必须在羽田机场坐上上午起飞的飞机。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除了坐夜里的船以外,没有其他能早回来的办法。

也就是说,直到明天早上东京的船靠岸为止,岛上能担任医生的只有三郎一个人。

“给东京的酒店打电话问问吧。”护士长紧张地说道。

即便现在给酒店打电话,所长也肯定不在了。就算还在,也不可能明天早上之前回来,但是只要所长能接电话,还是能根据患者情况给予一些指示的。

“试试吧。”

三郎一说完,护士长就跑向了事务室。这次她可不是为了欺负三郎而去喊所长了。面对着如此病情危笃的病人,她怎么可能还有心情斗气呢?

三郎留在病房里准备输血。患者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摸不到脉搏,卷在胳膊上的血压计也测不出数值来。

病人看上去是一位娇小而肤色很白的女性,此时却惨白得像白蜡,形状好看的嘴唇也没有血色,可以想见她的身体里发生了大出血。

但是从外表却看不出哪里在出血。如此看来,身体内部,特别是腹部最为可疑。实际上,患者也是一直捂着肚子,像虾米似的弓着身子。

三郎让她忍着痛,看了看她的肚子,下腹部异样隆起,不停起伏着。

不用说,肯定是腹腔内产生了重大异变。不知是不是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有时还摇晃脑袋,甚至打起了哈欠。

他曾听别人说过:“危重病人如果打哈欠就很危险了。”不是在医术书上看到的,是儿时听奶奶讲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快不行了……

到现在为止,三郎还没有接触过不幸死亡的患者。诊所里有几位瘫痪在床的老人,都是脑溢血或风湿等慢性病,这次是头一回目睹健康人的身体急剧恶化,而且还是位年轻女孩。

这个人真的救不活了吗……三郎突然感到了恐惧。光是看着患者低声呻吟、皱眉痛苦的表情,他的膝盖就止不住地发抖。

无论怎样,决不能畏缩。

“现在,这座岛上懂医的只有我。能救这个女孩的也只有我。”三郎对自己说。

点滴顺利输入了体内,含有止血剂的淡红色液体被纤细的血管吸去一般,逐渐消失不见了。

三郎问那些跟来的学生,患者是否曾经得过腹痛或内脏疾病。

但是大家都面面相觑。他们说,患者虽然身材娇小,但身体很好,顶多是患过感冒,休息两三天就好了。这样一来,就更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明子前来报告血型检测结果了。患者是A型血,一位姓藤本的男性和一位姓小畑的女性也是A型。其他人都是O型或B型。

于是三郎决定先从两个A型血的人身上各抽200cc。和输液交替着,给病人输进体内。

由于是出血引起的休克,所以只要输血就可以控制住。虽然道理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应该没有错。总之,现在只能把所长教的那套现学现用了,其他的,三郎也不知道了。

刚要开始输血,护士长回来了。

“东京的酒店说,所长一早就出发了,已经不在那里了。”

所长好不容易去趟东京,不可能一直在酒店房间里待到下午。

“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正让人查他那位故友家里的电话。”

可能是因为在患者面前,护士长对三郎用了敬语。从前她用的是平级,甚至还不如平级的口吻,现在却截然不同。

“我来打输血针。”

护士长从护士手中拿过注射器,亲自为患者输血。

患者一行人好像住在码头附近的民宿。据说三个女孩都是S大学的,男孩都是K大学的。每个人都穿着鲜艳的沙滩服,拿着外国制造的太阳镜,看起来像是富二代。

患者名叫田坂亚希子,二十二岁。虽然病着,但在三个女孩里身材最为匀称,长得也最漂亮。

三男三女结伴出游,估计是情侣的关系,但实际情况不太清楚。只有其中一个男孩,那个姓藤本的高个子,一直陪在她身旁,时而握着她的手,时而为她擦脸上的汗。

因为他的血型是A型,决定抽取200cc的血时,他主动要求抽300cc。患者怎么想的姑且不论,他肯定是喜欢这个女孩。

从开始打点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患者还在痛苦地呻吟,但已不像刚才那样打哈欠了,还摇着头说:“给我水。”

在这种时候,到底能不能给她水喝呢?好像一般都是把纱布浸满水贴在嘴唇上面。

三郎想到这儿,就这么做了。

也许是由于大出血,病人体内缺乏水分,才会不停地吸吮纱布。不知是不是打了点滴的效果,她的嘴唇慢慢浮现出了血色。

三郎提心吊胆地摸了摸脉。

虽然很微弱,但指尖确实有了敲击的感触。接着测量了一下血压,到了50时有了微弱的声音,从40开始听得就更清晰了。

“好了……”

三郎一点头,所有人都一齐抬起头来。

“她没事了吗?”

“还不清楚……”

然后三郎环视了一下学生们。

“这里地方小,你们一次只能进来两个人。”

双人病房现在只住进了一个人,虽然有点地方,但是一下子进来五个人就有点挤得喘不过气来了。三个人出去了,一个稍胖的女孩问道:

“亚希子的睡衣和内衣都在民宿里,是不是拿过来比较好啊?”“有的话就拿来吧。”

“是不是要直接住院呀?”

岂止是住院,连生死都难预料呢。搞不好都坚持不到傍晚呢。

“当然,在她稳定下来之前还不能挪动。”

“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三郎被问住了。不,不只是三郎,就连真正的医生没准儿都不知道。

“估计是由于腹部大出血而陷入了休克状态,但是原因还不清楚。”

“那是不是要住好多天院啊?”

“只要症状减轻,回去也未尝不可,但是她现在情况比较危急。”

“救不活了吗?”

高个子学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总之,得再观察一下。”

现在三郎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也得扛到所长回来。

护士长再次回到病房是在十分钟之后。

“刚才终于联系上了。所长来接电话了。”

“他在哪儿?”

“果然在朋友家。所长去跟朋友告别,正准备离开呢。”

三郎一路小跑着进了事务所,拿起放在桌上的听筒。

“喂。”

“肢肥吗?听说有急诊病人?”

一听到所长的声音,三郎高度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说话呀?什么情况?”

三郎咽了口吐沫,说道:

“脸色苍白、血压为零、呻吟着……”

“你再冷静点。”

“对不起。”

三郎重新把患者的情况和采取的处置方法向所长进行了汇报。

“那位患者以前得过什么病吗?有没有过异常情况?”

“听说是没得过什么特别的病。”

“你直接问的本人吗?”

“不是,是她的朋友。”

“为什么不问本人?”

“因为她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她那些朋友里没有看着像恋人的吗?”

“这个不太清楚,但是有一个男孩一直在照顾她,不知道是不是恋人。”

这种事情和病有什么关系?三郎百思不解。所长隔了一会儿说道:

“疼起来之前一直特别精神,是吧?”

“他们好像还租了个车,绕岛游玩呢。”

“现在血压有50吧?”

“刚才测的,是50。”

“好,那就不要停点滴。血也尽量多输些。药房里应该存有一瓶A型血,就用那个。等血压上升到了100,就开腹。”

“要开腹……吗?”

“可能的话,越早越好。她是宫外孕。”

“宫外孕?”

“估计是宫外孕导致的输卵管破裂。”

“但是,她还是个单身的学生啊……”

“不管是单身还是学生,只要是女人就会怀孕。必须马上开刀。”

“但是,我……”

“没关系的。开腹时就像做胃部手术一样,在下腹部中央划条直线就行。打开后马上就能看见浸泡在血液里的胎儿,先把它取出来,然后结扎输卵管就行了。你见过输卵管吗?”

“没有。”

“前面有个颜色发黄的膀胱,子宫就在它后面。子宫两侧有两条绳子一样的东西伸出来,很好找。把手伸进去拿出胎盘。鲜红的、滑不出溜的,只要把它摘掉,出血自然就停了。”

“……”

“手术时,点滴和输血都不能停。一开腹,血压马上会下降,所以动作一定要快。”

“但是……”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看哪里出血就缝哪里好了。胡乱缝上就行,横七竖八的也无所谓。总之要缝上止住血。只要做到这点,她就能得救。明白了吧?”

“……”

“明白了就回话。”

“以我的能力……”

“别磨磨唧唧的,照做就行了。不马上开刀的话,那个学生会死的。与其什么也不做,让她等死,还是做了好。”

“那个,不能用直升机什么的把她运送到本土去吗?”

“如果坐上那种东西,人中途就会死的。”

“那,您不能马上坐飞机回来吗?”

“现在来不及了。你必须得做。我本来想现在去栈桥的,但还是要等到发船时间再走。如果中途有什么不懂的,再往这儿打电话。”

“手术中打电话吗?”

“对。肚子里进点细菌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止血。明白没有?”

“明白了。”

放下听筒时,三郎的手心里全是汗,两腿不停地颤抖。

和所长通完电话,三郎没有马上回病房,而是先去了检验室。这里是三郎的房间,不用担心别人进来。在检验室里,他问自己:

“你真的能行吗……”所长让他马上动手术。由于是宫外孕,要开刀把胎儿和胎盘一块拿出来。

“开腹还没问题,可是……”

对于下面即将开始的手术三郎全然没有自信。胃和肠倒是见过,子宫他还没有见过。

“万一,失败了……”

那个女孩会死掉。现在虽然她受到病痛折磨,却是个美女,身材也好。多半是个富家千金。还是个平时自己很难接触到的女大学生。所长说,与其让她等死,不如干脆开刀。

“但是,要是死在手术台上的话……”

一想到这儿,他的膝盖就不住地颤抖。因为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手术。

“我没有医生执照……”

如果她死了,就变成了无照医生杀人了。一旦被传出去,事情可就大了。

“所长想到这一步了吗?这件事还是不该做吧。”

但是,如果放置不管,那个女孩肯定会死的。

“是不是冒着天大的危险也得上啊……”

脑海中各种想法此伏彼起,各种想法和烦恼,都在脑子里盘旋不止。

“我该怎么办……”

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要做的话,就得马上告知患者,做好手术准备。

“到底怎么办?喂,怎么办啊?”

三郎不住地催促自己。

“我不知道。妈妈,我该怎么办……”

陷入困境时,他习惯这样喊妈妈。当然不会听到任何答复。窗户对面有个花坛,极乐鸟花和扶桑花竞相盛开。不知为何,一张白纸被风吹到了花坛里。

“现在开始数十秒,如果十秒内白纸移动了的话,就做吧。”

突然,三郎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

“一、二、三……”

刚数到五的时候,他听到门开了。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一直在这儿吗?”

回头一看,是明子。

“你怎么了?这么悠闲地看风景。”

“刚才打电话问所长了,他说是宫外孕,要我马上动手术。”“宫外孕?”

“但是我做不了。别说做了,看都没看过。”

“可是,不做不行吧?”

“所长说,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她就会死的。”“那,就应该做哦。应该做手术,救她一命。”

“但是,我不行啊。”

“即使不行,也比见死不救强多了吧?这个岛上除了你,没有别人能救她了。”

“万一失败了……”

“到时候再说嘛。总之,现在有个年轻学生正处在生死边缘。能救她的只有你呀。”

“那就做吧……”

“就是啊,就得这样,我马上去准备。”

明子跑走了。看看窗外,花坛上的纸片早已不知所踪。

患者的血压还是很低。除了补液,也开始了输血,但脉搏微弱,血压也在30左右,勉强可以听见一点。她面无血色,唇色青得如同死人。呻吟声虽然低了些,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减轻,更像是没有呻吟的力气了。

三郎先把护士长叫到病房外,告诉她做手术的事情。

“我觉得应该这样。”

出乎意料,护士长痛快地点头同意了。

“宫外孕手术什么的,我连见都没见过,护士长了解吗?”

“很早之前见过一次,当然我只是协助手术的护士。”

“我一点自信也没有。请多帮忙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三郎终于能够真诚地拜托护士长了。

然后,三郎把学生们叫到走廊上,把情况告诉了他们。

“可能是怀孕了……”

一直照顾女孩的高个子男生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

“不可能。她怎么会做出那种傻事来……”

“当然我们只是从外观来判断的,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是怀孕。不过,从现在的状态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高个子学生有叫嚷道。

旁边的女学生责备似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看起来,这个高个子学生自认为是患者的男朋友,突然间听到宫外孕这个消息,受到很大刺激。他还在不停地嘟哝着,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这么说,马上就要做手术吗?”圆脸的女学生问道。

看来这种时候还是女人比较冷静,包括高个子男孩在内,其他两个男学生全都脸色惨白。

“现在血压还太低,不能做,要等升到100,或者至少到了80左右,再开始。”

“能升上去吗?”

“现在正在输液和输血……”

学生面面相觑,圆脸女孩又问道:

“那个,做了手术,就没事了吧?”

“这个还不知道,也可能不行。不过,如果不马上做手术的话,她肯定活不了。”

“那个,亚希子会死吗?”

“总之必须尽早做手术。”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不测,学生们全都傻了眼。

“情况就是这样,请赶快联系她的家人。”

“对不起,不能用直升机送到东京去吗?”微胖的学生问道。

“这个我也想过,但是现在找直升机,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这里距离本土有200公里以上,普通的直升机实在飞不了。”

“自卫队的直升机行吗?”

“我不清楚,以前有急诊病人的时候,也没能送过去。”

站在三郎的角度来看,自己虽然害怕手术,不想做,但是他们如果老是要求运回本土医治的话,他还是有些不痛快。

“岛上也有不错的医疗条件。”他很想冲他们说这么一句,遗憾的是,现在只有三郎一个医生。

“怎么办?”

“我还是先打个电话吧。”

学生们又商量起来。三郎径直来到门诊处。

由于有急诊,门诊暂停。一位实习护士正在熟练处理着定期来换纱布和注射的患者。三郎从门诊的书柜上寻找妇产科的书。

所长的专业虽然是外科,但因为自己是岛上唯一的医生,所以要给内科、妇产科、皮肤科、耳鼻喉科等所有的病人看病。因此,各科书籍应有尽有。三郎从里面抽出一本妇产科的书来,回了检验室。

到血压恢复前应该还得二三十分钟。这段时间能学一点是一点。虽然这样一来,就成了临阵磨枪,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跳过总论和基础,直接翻找“宫外孕”项目,开头就写着“宫外孕是指在子宫腔外部位妊娠的总称”。

想一想也确实如此。

但实际上,子宫腔以外的各个部位都有妊娠的可能。

最多发的是输卵管,这是卵子从卵巢被运往子宫的通道。如果在这里妊娠的话,由于地方很窄,到了三四个月的时候,就会由于胎儿的发育变大而撑破。

这位女大学生可能已怀孕四个月了。一旦破裂,胎儿就会进入腹腔,从破裂部位发生大出血。

女大学生之所以陷入休克状态,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原因大致明白了,问题是怎样治疗。

这位女大学生意识到自己宫外孕了吗?估计是不知道吧。正因为全然不知,才逍遥自在地来岛上游玩吧。

即使没有破裂,也必须做手术;已经破裂了的话,更要马上动手术了。

教科书上写着“立刻开腹”。

但是书里写着,虽然是子宫,却和膀胱等脏器一起位于腹膜之外。因此一切开皮肤,它马上就会出现在皮下。这一点好像和胃肠稍有不同。其形状貌似上宽下窄的倒三角形,位于膀胱后面。

重要的输卵管是从子宫两侧像手臂一样伸出的。在最前端还有一个手掌一般的卵巢。

宫外孕好像就是由于胎儿在这个“手臂”部位变大,从而导致破裂的状态。

“这样的话,切开皮肤后先看见的是膀胱,后面就是子宫。顺着子宫的两端就能找到输卵管……”

三郎一边念叨,一边画成了图。关于女性性器官的构造,他曾在高中时偷看过成人杂志,由于有那时候的记忆,所以很容易就记住了。

不过,这次可不是出于好奇心或游戏了,而是为了拯救美女大学生,是出于崇高的人道主义。但是,仅凭这么一知半解的知识,真的能行吗?一想到迫在眉睫的手术,他不禁再次感到了恐惧。

“从输卵管出来的胎儿一般都位于中央……”

读到这里时,明子进来了。

“学生们献的血刚刚用完了,现在开始要用存血了。”

“血压呢?”

“已经升到60了。”

手术时间终于要到了。

三郎一兴奋,就习惯两只手在脸上搓来搓去。

“学生们好像有话想跟你说。他们就在门外,让他们进来行吗?”

“等会儿。”

三郎慌忙把书合上。如果在手术前被人看到自己在读教科书的话,定会威严尽失。而且这里是检验室。明明是个医生却把自己关在检验室里,未免太奇怪。

“我现在就过去。”

三郎对着镜子,把头发弄乱了些之后来到走廊。他不想让人感觉自己年轻,头发乱一点显老。

检验室前的走廊里,圆脸女大学生和一位纤瘦的男生并排站在那儿。

“我们想拜托医生一件事。”

这次也是女孩先开口。他们同样认为三郎是个医生。

“对不起,能不能请您接个电话?是亚希子的父亲,他有话想和医生说。”

“她的父亲?”

“现在,把电话打到事务室了……”

如果是患者的父亲出于担心打来的电话,那就不能不接。三郎和他们并肩朝事务室走去。

“是姓田坂吧,她的父亲什么职业?”三郎问道。

女学生回答:“是医生。在东京经营一家医院。”

三郎吓了一跳,看着女学生。女学生接着说:

“他好像并不知道亚希子怀孕了。而且因为自己就是医生,所以特别担心,想问问您具体情况。”

“她父亲的医院在哪儿?”

“在青山。是一家大医院,有200来张病床。他应该还担任着医师会的理事。”

和那么大医院的理事说话,会被问些什么呢?三郎的双腿又颤抖起来。

走进事务室,三郎战战兢兢地拿起听筒。

“喂,您是医生吗?”

突然被人称为医生,三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到底是医师会理事,听声音就是一位长者。

“我是田坂亚希子的父亲……这次我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给您添麻烦了……”

听到这么客气的口吻,三郎拿着听筒低了一下头。

“实际上,我刚刚从冈部君他们那里听说女儿要做手术……我在东京经营着一家医院,想知道一些详细情况,所以打来电话。”

然后,亚希子的父亲压低声音说:

“那个,听说是宫外孕?”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

“不好意思,请问她是什么症状?”

“是三十分钟前送来医院的,痛苦地捂着肚子,脸色铁青,脉搏微弱,血压也几乎测不到。”

“是休克状态吗?”

“我想是的……”

“那,现在怎么样?”

“马上打了点滴,从同学们那里抽了血给她输进去了,现在正在用存血。”

一边说明,三郎觉得可能话里带点英语比较好,但是单词却无法顺口说出。记得“血压”在德语里是Blutdruck,但不知道“点滴”和“输血”怎么说,如果不小心说错了就会露出马脚。

“那孩子的血型应该是A型。”

“这个我知道。因为有两名学生也是A型,我就让他们献了血……”

“现在血压多少?”

“已经恢复到60左右了。等恢复到100就准备给她做手术。”

这方面刚听所长说过,所以三郎相当有自信。

“现在才60啊。”

一声叹息之后,亚希子的父亲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女儿会怀孕……”

“……”

“是那孩子自己说的怀孕吗?”

“因为她看样子非常痛苦,所以并没有跟她确认,但是所长……”

三郎说了一半急忙改口道:“不……总之,我认为宫外孕是最有可能的……”

“是有可能。”

从大医院院长也点头同意这点来看,估计所长的第六感是对的。

“如果事实如此,真是令我无地自容,要是知道,我怎么能让她去旅游什么的……”

父亲埋怨起了女儿。

“如果能过去的话,我现在就想包机飞过去。但是即使现在过去,最早也只能乘今晚从竹芝栈桥出发的船吧。”

如果亚希子的父亲坐那艘船来的话,就和所长同船了。

“我和Wife先预定好了船票,应该明早才能到。”

正因为本身是医生,父亲显得更加焦躁不安。他再一次轻声叹了口气后,说道:

“不好意思,您的专业是妇产科吗?”

“不是……”

“是外科?”

“是,算是……”

三郎一边擦去额上冒出的汗,一边模棱两可地回答。“医生只有您一位吗?”

“嗯,现在只有我一个……”

“是这样啊……”

父亲略显不安,但是孤岛距本土二百公里,担心也无济于事。

“冒昧地问一句,存血还够吗?”

“学生们每人献了200cc,另外还有一瓶存血。”

“您也知道,一开刀血压会猛然下降,所以希望您能事先备好充足的存血。”

“我们准备从岛上居民那里采集一些血液。”

“那就拜托您多采集一些。钱不是问题。只要输血能保证,即使手术时间延长了一些,也不要紧了。”

不知何时变成亚希子的父亲发号施令了。

“总之,明天早上我们就到,还望多多关照。”

“我知道了。”

刚要放下听筒,就听亚希子的父亲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医生贵姓?”

“我是……”

能不能说真名呢?三郎犹豫不决。

“我姓相川。”

“相川医生……”

千万别再问毕业院校之类的,三郎举着听筒祈祷着,只听那边说道:

“如果能坐飞机的话,我们真想尽早过去,但还是得坐船去,明天才能到,那就一切拜托您了!”

虽然看不到,但是三郎知道电话那头的父亲正在朝他鞠躬。

“那我就挂了……”

“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

父亲最后用哀求般的声音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时,三郎的额头和掌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怎么了?”他后面站着的女大学生马上问道。

“亚希子的父亲会来吗?”

“他说想尽快坐飞机来,不过好像还是得坐明天的船来。”

“那就赶不上做手术了,是吧?”

一直很坚强的女大学生现在也泫然欲泣。事务室的职员们也都不安地望着三郎和女学生。

无视职员们的视线,三郎径直走出事务室,学生们也都跟了过来。

“那就这样吧。”三郎在检验室门口站住说道。

女学生又问:

“不好意思,能不能等到明早,让亚希子的父亲亲自做手术呢?”

三郎不禁瞪了一眼那个女学生。

这个学生的话对医生也太失敬了。如果是普通的医生,没准儿要对她嚷嚷“你不相信我吗”。但是,现在的三郎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和自信。

“虽说明天到,到诊所也快中午了。以患者目前的状态,根本不能耽搁到那时候。”

学生点了点头,但是眼神里还是有些不信服。

“那个,亚希子,有可能会死的,是吗?”

“……”

“真的救不活了吗?”

“不做手术怎么知道。”

说实话,现在的三郎对于下面要做的事,一点也没有把握。

明子走后,三郎独自站在检验室的窗前。左手边的桌子上还放着刚才读的妇产科书籍,但是,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情拿起来读。

看看外面,中庭的花坛里辉映着午后的日光。虽然阳光明媚,但似乎起了微风,扶桑花被吹得向左摇晃着。

“你还是要做吗?”三郎问自己。

电话虽说是蒙混过去了,但接下来才是最要命的。虽说是位患者,却是大医院院长的千金小姐。她的院长父亲完全把三郎当做医生了。

“万一失败了……”

想到这儿,三郎就浑身颤抖。只是说一句“我已经尽力了”是过不了关的。对方很可能会刨根问底地追究“为什么没成功”“手术怎么实行的”等等。若是被追究到手术内容,自己是冒牌医生这事就会被拆穿。如果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普通人还好说,偏偏对方是医生,那自己就无路可逃了。

“还是说实话吧。”

我不是医生,只是所长的助手。所长现在不在,没办法才让我上的。可能这么说比较痛快。

就算后来万一失败了,或许也能够得到人家的谅解。

岛上没有医生,谁都没有责任。要说应该负责任的话,那么就是没能聘请到医生来岛上的町长、不放医生过来的东京的大学,或者是即使有急事也不该擅自离开本岛的所长等人的责任了。

不,更不应该的,就是身怀有孕,还跑来这么远的小岛上玩的女孩自己。反正不是三郎的责任。

“要不然再给她父亲打个电话,实话实说吧。”

但是,就算是说了,自己也还是得上手术台。与其坦白自己不是医生而加重他的担忧,还不如就这样悄悄地做手术。

“再给所长打一次电话吧。”

三郎刚想到这儿,明子进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呢?血压已经升到70了。”

“我这就过去……”

三郎振作起精神,走出了检验室。

病房里的亚希子看起来比刚送来时恢复了些生气。虽然腹痛还在持续,但她的脸上已略带红润,嘴唇也有了血色。

估计是点滴起了作用。三郎测了测血压,在72.3左右。脉搏在80上下,虽然稍快,心音正常。

刚才那几个男女学生都守在旁边,但貌以亚希子男友的学生却不见了。

“疼吗?”

三郎刚一问,亚希子就回答“是的”。刚才一直在呻吟,说不出话来,现在断断续续能说出话来,就意味着情况有了好转。

“你怀了孕,是吧?”

“是……”

亚希子顺从地点点头。清秀的脸庞两边,柔软的青丝覆盖在枕头两边。可能是因为大出血,从耳朵到脖子周围都白得透明。鼻梁虽然不太高,但鼻头微微上翘,甚是可爱。

既然是青山的大医院院长千金,肯定日日在赤坂六本木等地纸醉金迷吧。只看她那天真无邪的面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怀孕了。

“医生……孩子……能保住吗?”亚希子喘息着问道。

“孩子是保不住了……”

瞬间,亚希子闭上了眼睛。从她那纤长的睫毛中间,缓缓溢出了泪珠。

“现在不要想那些了,你要坚强啊。”护士长安慰道。

亚希子轻轻咬着嘴唇,哀求道:

“快点……救救我。”

“等血压再上升一点,就给你做手术啊。”

听护士长这么说,她点了点头。且不说朋友们,她本人似乎非常信任三郎。说到底,大概是想尽早手术,让自己不再痛苦吧。

“啊啊……”

不知是不是又感到了剧痛,亚希子小声呻吟起来。三郎走出病房,让护士长去采集些A型血。

“我需要1000cc,最好是2000cc新鲜血液。因为一开刀血压就会立刻下降。”

这也是刚才听亚希子的父亲说过的。

“让町公所的宣传车,帮忙出去宣传一下吧。”

町公所的车上有喇叭,可以用那个呼吁大家前来献血。

“她父亲是个有钱人,说钱不是问题。”

“我马上去要车。”

“啊,还有,能不能再帮我给所长打一次电话?”

护士长看了三郎一眼,点点头出了屋子。

从岛上到东京没有直播电话。通过转接,等两三分钟就能接通。“肢肥吗?怎么样了?”

电话刚接通,就听到了所长的声音。

“现在血压是70。脸色也好了不少。”

“好,做好手术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但是患者的父亲好像是位医生。”

“他姓什么?”

“说是姓田坂,据说是在东京青山地区的大医院里工作。”

“田坂?……倒是听说过。”

“我还是要做手术吗?”

“当然。”

“但是,患者是院长的千金……”

“不管她是千金还是什么,该做的就得做。不做的话,她就会死。”

“……”

“你就做吧!”电话里所长再次吼道。

三郎慢腾腾地回到病房。

终于要上战场了。所长已经说了,不管患者是不是院长千金,该做的手术就必须要做,所以不用担心。

“你真的能做吗?”三郎再次问自己。

“不行……”三郎慢慢摇了摇头,“做不了。”

但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做不了。明明知道,所长还让我“去做”。而现在已经无法回头,患者和护士们都临阵以待。如果现在说不做了,更显得不正常。

“会不会突发地震啊。”三郎异想天开起来。如果地震的话,大家都会乱作一团,那就不用做手术了。

“喂,你不是决定要做了吗?打起精神来啊!”另一个三郎冲着优柔寡断的三郎喊道。

这么自问自答的工夫,三郎已经走到了病房。一见三郎来了,陪护着的学生们都一齐从床边退后了。

三郎默默地测脉搏和血压。血压有78,脉搏也能明显触摸到。

“好了。运到手术室去吧。”

三郎说完这句话,护士长点了点头。有的学生发出了叹息。

终于射出了弦上的箭。下面就看自己的了。三郎把听诊器团成一团拿在手上,有点做作地端着架子沿着走廊,朝手术室走去。

从花道[1]走向舞台的演员,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如果是名角的话,等待他的肯定是鲜花和掌声,但是现在,等待自己的只有不安而已。

走着走着,三郎还想再去趟检验室翻书看看。子宫周围的大致图形虽然已经记住了,但最好还是再去确认一下。

三郎进了检验室。因为刚刚看过,他一下子翻到了最想看的那一页。先是一个圆形的膀胱,它下面是子宫,左右有两条输卵管。虽是临时抱佛脚,但能够再次确认一下图像,心里踏实了不少。

“好了……”

三郎宛如祈祷一般闭上了眼睛。

三郎进入手术室时,嵌在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了两点半。

手术台上已经铺了一块黑皮革,辉映着正上方的无影灯。器械台上摆着刚刚消过毒的手术器械。

环视了一圈手术室后,三郎就去更衣室换衣服了。手术时只穿一条内裤,外面套一件类似白内衣的贴身衣服。再戴上帽子和口罩,光脚穿上拖鞋。

“行了吧……”

三郎再次审视镜中的自己。帽子戴了,口罩也很正。

第一次进手术室时,三郎因为没戴帽子挨了训。他一慌乱就爱忘。确认没有问题以后,他站到水龙头前。

先用肥皂洗一遍,再用逆性石碱液洗一遍。第一助手护士长和递器械护士明子都已经开始洗手了。主刀者要比她们晚一点洗。正如主角都会晚些亮相一样。三郎轻声咳嗽两下,拿起刷子,打开龙头刚要洗,忽然歪了下脑袋。

“诶?”他感到了一点点尿意。

“擤鼻子、排尿、排便”是准备进入手术室的人必须事先完成的三大要事。不用说,意思就是要擤干净鼻涕,要排空小便,若有便意要去大便。如果手术开始以后又想大小便就不好办了。患鼻窦炎或伤风感冒的人,手术中总是流鼻涕的话,不但自己难受,而且吸溜吸溜的,周围人听着也烦。

第一次进手术室时,所长严厉告诫过这三项一定要做到。因为不知道手术何时会由于突发事件而延长。

刚才进检验室前,三郎已经去过一趟厕所了,现在又想去了。

这种感觉和蓄满尿液的感觉有点不同。就像在考试之前总想上厕所一样,一定是神经过敏导致的紧张性尿意。

但是,这种感觉一上来就压不下去。要去就得趁现在。三郎放下刷子,穿着衬衫,进了厕所。

三郎回来后又洗了一遍手,消完毒时已经两点四十五了。他马上让人帮忙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

患者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仰面朝天,左右两手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一般伸开。打杂护士给她的左臂绑上血压带,右手静脉处插入点滴针头。为了在手术中不脱落,还用创可贴贴了两层来固定。

“现在已经有三个人前来献血了,每人200cc。还在继续找。”

门诊护士前来报告。门诊部现在为了这位患者,也临时休诊,严阵以待。

“好的,再找三四个人来。消毒吧。”

听到三郎的指示,打杂护士将覆盖在患者身上的睡衣褪去了。

内裤之前已经被脱掉,患者现在是一丝不挂。

一瞬间,三郎吞了口唾沫。

患者原本就肌如凝脂,现在因失血过多,看起来简直是苍白无比。胯间的茂丛也被剃掉,唯独这里还残留着些许暗影。

三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裸体。有着一种远远超越孕妇的神圣之美。

三郎在这样一具躯体上涂抹碘酒,然后又涂了一层硫代硫酸钠。

亚希子的身体上毫无瑕疵。一想到自己即将在这完美肌肤上留下伤疤,三郎的手腕就不由得颤抖起来。

冰凉的消毒液,让亚希子轻轻蹙了下眉。自从躺上手术台,她就一直闭着眼睛。与其说因为痛苦,不如说是由于害羞。她轻咬着双唇。

三郎没有顾及这些,从心口到胯下部位全部仔仔细细消了毒。

最后用酒精液擦拭时,亚希子闭着眼睛说道:

“医生,拜托你了。”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

刹那间,三郎心中涌起一股想要紧紧抱住这雪白肉体的冲动。

这位女性如此信赖着自己这样的人。虽说现在是紧急情况,她还是把这个身体交给了自己。三郎默默地点了点头。

“打麻醉药。”

控制点滴的护士向里面注射了准备好的静脉麻醉液。

“一、二……”

按照护士的指示,亚希子开始慢慢数数。

“七、八……”

数到这里没有声音了。亚希子沉入睡眠,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麻醉看来很顺利。三郎确认后,盖上消毒布。上下左右各盖两张。

之后,三郎就只能看见即将承受手术刀的下腹部了。

“血压多少?”

“72。”

“呼吸还好吧?”

他眼前能看到一块呈长方形的白色肌肤。它下面便是膀胱和子宫。子宫两侧的输卵管朝着斜上方伸出。

三郎又把书中见过的画面在脑海里描绘了一番。撑破输卵管的胎儿被胎膜包裹着,往往会掉进子宫后面的缝隙中。

首先要把手伸向那里。大部分情况下,胎儿被覆盖在血泊里,所以只能看到一堆血块而已。如果是四个多月的话,应该比拳头要大。

先把它摘除,再寻找破裂处……

三郎把书里读的程序在脑中再次复习了一遍。

三郎看着手术室的表。正好三点。

“手术刀。”

话音未落,明子就把手术刀啪地递到了三郎手上。

拿着刀,三郎再次闭上了眼睛。

“希望手术顺利。神啊,帮帮我吧。”

三郎从来没有拜过神龛什么的,现在却发自内心想得到神明的护佑。三郎终于睁开眼,向着站在对面的护士长鞠了一躬。

“拜托了。”

护士长也同样鞠了一躬。这是开刀前的礼节。

“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三郎又一次对自己说,随后将手术刀抵在了皮肤上。

“好的。”

就像为自己鼓劲儿一般,三郎一鼓作气划下了手术刀。

皮肤只需按一条直线切开,不用思考什么。从下腹部的肚脐下方开始一直切到耻骨正上方。但是切口好像不够深,三郎在同一伤口上又划了一遍手术刀。

腹部皮肤下面是一层薄薄的肌肉层。肥胖的人肌肉上有一层脂肪,但是亚希子还年轻,几乎没有脂肪。

马上就看到了粉色的肌肉层,三郎再将肌肉层切开。

下面就是子宫了。他再次划下手术刀,突然从切口处溢出了鲜血。雪白的肌肤立刻被鲜血染红了,血液顺着腹壁流了下来。

三郎不得不停下了手术刀。

一直被压迫在这里的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很像水量猛增的河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决堤处,一股脑儿全都奔涌而出一样。

鲜血犹如从地底下冒出,卷着漩涡,汹涌而来。

这样一来,无论是子宫还是输卵管全都看不见了,三郎眼前只有鲜红的血海。

“血压下降了。”

“脉搏不清晰。”

护士们纷纷报告。

“医生……”护士长喊道。

但三郎只是举着手术刀,呆呆地看着那溢出来的血。

“完了……”

刹那间,三郎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差不多有几秒的时间。

“医生。”

护士长又喊了他一声,三郎这才从轻微眩晕中清醒过来。貌似是由于过度紧张导致的暂时性贫血。

但是重新睁开眼睛的三郎眼前,依旧是那片不断扩张的血海。该怎么办?正当他不知所措时,护士长递来一个装注射器的不锈钢杯子。

“用这个……”

她的意思好像是用这个舀血。

确实,用纱布擦血根本来不及。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血除去,确认子宫的位置。

三郎顺从地接过杯子,沉入血海中。杯子立刻就满了,他取出杯子把血倒在地板上。

手术书上写着,这些血液可以经过纱布过滤后再用于输血,但是现在根本没那个工夫。

三郎用杯子舀出来就倒,倒掉再舀。

“血压多少?”

“50。”护士回答。

开腹后没过几分钟,血压就从80一下子降到了50。流这么多血,也在预料之中,但血压降得也太快了。

“输血不要停。”

“在输呢。”

护士生气似的回答。从手术前开始,点滴瓶的流量调节器就开到了最大,一直在以最大速度输血。三郎明知这点,还喊道:“赶紧的……”

这话与其说是冲着护士,不如说是对自己的训斥。

患者又开始呻吟了。是一种低沉的,宛如遥远的犬吠一般凄惨的声音。正处于麻醉之中,按理说应该没有意识,估计是血压下降带来的痛苦,让她自然而然地呻吟起来。

但是眼前的血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只是刚刚舀出一杯之后,能看见一部分子宫,但马上又有新的血涌上来,遮住子宫。

这些血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呢?看起来就像水管破裂般的汩汩涌出。

现在护士长也拼了命。为了除去血,她正一片片地往里填纱布。但是几乎没有效果,纱布立刻被血染红缩小。她扔掉那纱布,继续往里放新的纱布。

每次填纱布时,小个子护士长都要挺直腰杆,使劲儿探头朝创口里面看。

三郎无意中一瞧,护士长的额头和口罩上都被飞溅的血沫染上了一片红点。三郎看得出了神,护士长喊道:“医生,请先把孩子取出来。”

她的意思是,由于这样根本无法止住出血,所以要先把肚子里的胎儿取出来。

“快点……”

说得容易,眼前一片血海,根本看不见胎儿到底在哪儿。

“在肚子最里面呀。”

听到这话,三郎想起了术前读的那本书。

“胎儿多在子宫后部的道格拉斯窝的空隙里……”别说道格拉斯窝了,就连子宫的位置他都搞不清楚,怎么取出来呀。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磨磨蹭蹭了。

三郎鼓起勇气,把手伸进了那片血海。

刹那间,血的温热通过橡胶手套传递过来。到底在哪儿呢?三郎的指尖在血泊里摸索着。

他马上就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但其前端似乎连接着什么。如果不小心摘错了可就麻烦大了。

“再往里一点有没有?”

听护士长这么一说,三郎又往深处摸去。

于是,又很快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这次他刚想握住,那个物体表面就碎成了一块一块的。从输卵管出来的胎儿应该是被血块包围着,像浮萍一样漂浮着。

“大概是这个吧……”三郎再次伸长手指,指尖应该已经到达了腹部内侧。

这次确实碰到了些有质感的东西。刚才拿不住也许就是包裹的那层血块吧?他触摸到了那里面有个宛如胎儿的柔软物体。

用手指再次确认后,三郎一下子把它拿了出来。

虽说是猛地一下子拽出,其实没用多少力气。

一个很大的橘红色肉块,滴着血被取了出来。

虽然外侧被血覆盖,鲜红的一团,但里面露出了乳白色的肉块。在斑斑血迹里,能看见已经成型的脑袋和蜷着的手脚。拖着的一条细尾巴可能就是脐带。

“脓盆……”

听到护士长的指示,护士拿来了脓盆。三郎把血肉模糊的胎儿放到了里面。

取出胎儿后,剩下的就是找到输卵管的破裂处,止住血就行了。

但是,三郎眼前依然是一片血海。

“血压多少?”

“30。”

患者的呻吟声已经十分微弱了。

“输血还在继续吗?”

“是的。”

无论输了多少血,都赶不上流出来的量。三郎又开始舀血。

他想尽快确认子宫的位置,可是出血量一直不见少,仿佛地下水喷涌一般向外冒。

到底流了多少血呢……一般情况下,都是通过测量浸满血液的纱布的方法来推测出血量,但是用杯子舀出来又倒在地板上的话,就无法测量了。

肚子周围就不用说了,就连白瓷砖地面都已被血染红。再加上渗进被单和三郎他们所穿手术衣上的血,就相当可观了。由于从没经历过这种大出血手术,三郎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不过估摸着将近2000cc了。

“快一点……”

三郎心里着急,可能是由于紧张,杯子碰到了被布,差点掉到地上。

不过,拼命舀血还是逐渐有了效果,终于有东西露了出来,是一个偏黄的圆形物体。

“是这个吗?”

“这个是膀胱吧。”

听护士长这么一说,三郎赶紧松开手。

确实,膀胱位于子宫前面。

这也是手术前在书里看来的。三郎认为自己记得挺牢,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全忘到了脑后。

三郎又在膀胱后面找起来。

果然在血泊里看到一个粉色的肉块。护士长急忙擦去血。于是看到从子宫的斜上方猛然喷出了血柱。这里似乎就是破裂处。

“快点止血。”护士长喊道。

三郎看着破裂处,双手就像被鬼压床了一般动弹不得。

记得所长说,要把手伸进破裂处取出胎盘。胎盘是血液最为丰富的部位,只要拿出来就能止血。虽然道理明白,但他害怕得下不去手。

“快点……”

护士长又催了一次,三郎才慢慢把手伸进去。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刺激,鲜血又疯狂地喷了出来。

三郎急忙抽回手。

手术书里简单写着结扎输卵管根部后切除即可,但看书和实际操作有着天壤之别。书上的图没有血,实际上却溢满了血。子宫和输卵管看起来也完全不像图上的样子。

“血压多少?”三郎再次把手伸进去问道。

明知道问了也无济于事,但还是问了。

但是护士没回答。

“怎么了?”

“不清楚。”

“测不到吗?”

“是……”

一瞬间,三郎感到脊背一阵发冷。

血压是零吗……这样的话,只能等死了。

“脉搏呢?”

“也不清楚。”

“一点也摸不到吗?”

“不……”

护士的回答不得要领。血压测不出,脉搏也摸不到。她们虽然想这么说,但又怕说得太清楚挨骂,所以吞吞吐吐的。

“田坂小姐!田坂小姐!”

护士喊着患者的名字,但不可能听到患者的答复。

“输血呢?”

“正在输。”

“快点……”

“已经很快了。”护士终于带着哭腔说道。

被问到就不得不回答,但都是令人绝望的回答。

完了,这个人会死的……

想到这里,三郎又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这时,护士长突然用胳膊肘戳了戳三郎。

“算了,先缝上再说吧。”

“缝上吗?”

“缝吧。”

三郎犹如武士出战一般晃了晃脑袋,然后紧紧咬着唇点了下头,嘴唇都要被咬出血来了。

“好的,针线。”

到了这地步,只有把出血口胡乱缝上了。不管输卵管里是不是还残留着胎盘,也不管会不会和其他脏器粘连了,现在顾不了那些了。首先要止血,然后闭合创口。

这么美丽的女人若是肚子大开着死去实在太可悲了。

“给我粗线。”

明子马上递来了穿上了线的针。三郎把针扎到了出血的输卵管附近。

“已经救不活了……”一旦冒出了这个想法,三郎反而胆子变大了。

他将破裂部位外面缝了好几层。某些地方好像还和子宫、腹膜缝到了一起,但是现在都顾不上了。

“反正我尽力了。虽然对不起这位患者,但已经竭尽所能了。希望她能明白这一点。”三郎一边在心里说着,一边缝下去。

可能是缝合有了效果,大出血竟然渐渐止住了。

虽然还在出血,但只是少量的了。与其说是止血带来的效果,不如说是血压为零,血管已经没有了输送血液的压力。不,更糟糕的是,或许根本就没有可流出的血了。

三郎缝合好的部位周边,护士长迅速用纱布擦拭。

终于看到了子宫和膀胱的形状。这么一瞧,确实和手术书上看到的差不多。

但是,现在明白了也于事无补了。如果患者死了的话,就算止了血也毫无意义。

现在护士长也不说话了。

她默默地用纱布擦拭血迹,给正在缝合的三郎打下手。

她也一定知道患者救不活了。

终于完成了破裂部位的缝合。已经没有出血的地方了。

由于缝合时没有遵循章法,输卵管缩小了,子宫也扭曲了,变得惨不忍睹。

如果不进行修复的话,子宫会畸形的,不过反正也救不活了,无所谓了。

缝完了子宫,缝合肌肉以及皮肤。这就不难了。

把所有皮肤缝合完毕后,手术室的钟指向了三点二十分。手术是三点开始的,正好二十分钟。

三郎感觉非常漫长,其实并没有多久。

“血压多少?”

缝合完毕后,三郎又问了一次。

“测不到。”

“脉搏呢?”

“摸不到。”

三郎点点头,看了一眼患者的脸。

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只有美丽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翘着。三郎把耳朵贴近她的脸,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但呼吸停止只是时间的问题。

“结束了……”

三郎在心里说道,眼中不禁溢出了眼泪。

注释

[1]演员上下场的通道或者相扑力士出场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