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1939年曹力如派我陪埃德加·斯诺访问延安
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曾于1936年7月至10月访问安塞、保安等地,回北平以后撰写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出版后引起极大的轰动,仅1937年一年就重印5次,1938年再版时,改为《西行漫记》。从此,陕甘苏区、红军领导人及红军的生活随着这本书而广为世人所知;埃德加·斯诺的名字也随这本书的流传家喻户晓,并有了一种传奇色彩。
1939年9月,斯诺第二次踏上访问陕北和延安的征途,这段史实却鲜为人知。因这次是由我陪同前往,且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所以,虽已过去近70年的岁月,我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似乎仍历历在目。
送蒋介石特使回西安
1939年8月上旬,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中午,我午觉刚起,电话铃就急促作响。拿起电话,原来是陕甘宁边区政府秘书长曹力如打来的,他要我立即到他办公室去,说有紧急的事要我马上去办。我当时在边区交际处工作,和边区政府虽咫尺之隔,却是隔山相望,到政府去,需上山、下坡、过沟,天气又极其炎热。我感到事情紧急,故马不停蹄地赶到曹力如那里。他在院子门口已等得不耐烦了,劈头盖脸地冲我吼到:“叫你快来,你慢腾腾走了一个钟头,快走两步好不好!”我问道:“大星期天的,有什么紧急的事,这么火烧火燎?“快!进门再说。”进了门,不等我擦汗,他就急切地说:“中央决定派你去西安出差,马上就走。”我一听,马上说:“我去可能不合适,西安国民党哪个不知道我是共产党的情报人员?”曹力如回答说:“这个中央已考虑过了,你去西安的任务是陪送蒋介石派来延安的陆军医院陈副院长。你在西安有上层社会关系,在交际处又和那些上层人士有来往,共产党的情报人员就是要了解各界人士,加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况且,借此你还可以看看分隔两地的媳妇,公私两利,有什么可怕的?因为要有相应的身份,萧劲光司令员特授予你八路军少校军衔,你的身份是少校联络科长。”我问道:“给我们处长说过没有?”曹力如回答:“中央定的,处长金城还能不知道!实际上,让你出差,还是他推荐的。”
我在交际处工作以来,和曹力如打交道较多,他擅长书法,文笔流利,思维清晰,为人豪爽,是个有工农气质的知识分子。他平时和人爱说爱笑,没有架子,处理问题干净利落,痛快果断,从不拖泥带水。我说:“这位特使住在王家坪叶剑英处,我没有接触过。”曹力如立刻回答:“送客只是国共两党抗战中的一次礼节性问题,两天的路程,他坐小车,你坐军车,有什么接触不接触?所以给你军衔,也是对客人的礼节,途中遇事也方便。到西安后,他走他的,你走你的,就算完成任务。回来再带什么任务,由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伍云甫主任安排。”这预示着我在西安将有不同寻常的任务。此时,曹力如要忙于迎送客的各种应酬活动,要我回去赶快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当天下午,交际处就按曹力如的安排,替我做了各种准备工作。同时,八路军后方留守司令部还送来一套军装,衣领、胸前皆挂少校军衔的肩章和胸章。
次日早晨,中央医院和边区政府送客人员,陪陈副院长等一行三人来到交际处,曹力如秘书长给我们相互做了介绍。为了消除我们之间的生疏感,陈副院长让我看了周副主席右臂的X光片,认真解释了病情,说:“伤后时间已长,臂部范围也小,动手术比不动好,也不影响工作。所以我回去还要向蒋总裁汇报。”寒暄完毕,礼节过后,客人三人乘小车,我乘军车,同时向西安进发。进入国民党统治区后,哨卡森严,我以八路军少校军官的身份接受了蒋军士兵的军礼。我们在耀县停留一夜,第二天中午顺利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
待伍云甫主任安排送陈副院长一行去西北行营后,我即向其汇报旅程情况。完毕之后,伍主任对我说:“你这次来西安还有另一任务,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要去延安,中央来电,要你陪同。但他本人还在重庆,你需要在西安等数日,我已叫居敬同志为你做了安排和准备工作。在西安期间,你可住在家里,比在八办方便。”此时,我才明白这次出差西安的另一项任务,也是中央确定的。
在西安等待斯诺
居敬是八路军办事处的交际科长,我们相识已久。他已替我准备了一套西装,并送我一双皮鞋,让我换下军装,穿上西服,这样可掩人耳目,便于活动。随后,要我和他去莲湖公园吃西餐,顺便认识一下该餐厅的张老板。说话间,聂景德也来了,说我妻子彭毓泰正在去云阳的路上,现已派人去追她回来。
到了莲湖公园西餐厅,居敬向我介绍了张老板,说这位朋友是北方来的(指延安),以后有事由张老板联系。张老板听说是北方来人十分兴奋,但因工作纪律,不便多打听,只是以极大的热情为我做了他极为拿手的菜肴。张老板对敌情非常熟悉,是做地下工作的行家里手。他向我说,他如能到延安,可将粗粮加工成高级食品,为中央领导人和红军战士改善伙食、增加营养,但是八路军办事处不放他走。后来,他儿子张协和还是去了延安,成为延安著名的美坚木工厂的厂长,圆了他父亲为边区人民服务的梦。新中国成立后,张协和任机械工业部机械科学研究院副院长,为中国的机械工业科研设计及管理与制造、军工科研、建筑、教育以及中医学等事业的建设和发展,付出了毕生心血,是复合型和专家型的领导干部。
饭后回家,妻子彭毓泰已在家中等候。同院的房客是一位铁路工程师,我妻子向他介绍说我在国民党三十八军工作,现回家探亲。房客为表示对主人的敬重,第二天特准备了一桌饭菜,招待我们。席间,因天气太热,我脱去上装,衬衣口袋画着一颗闪亮的红星。这位工程师已意识到我的身份,叫我不要脱外衣,他把房门打开。
此后在家的数日,络绎不绝地有人来,多为在西安上层颇有身份的世交长辈,如杨明轩、杨晓初、李馥清、韩兆鹗等,均是以抗日爱国人士身份出现的我党地下或外围工作者,而那位工程师则自觉地变为我的保护人。
来人都希望能听到延安的消息,但令我惊讶的是,延安的重要活动他们均清楚地了解,特别是我在行前刚刚听过的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报告,这里已看到全文。他们对中央的路线、方针、政策以及国共合作中的一些摩擦的观点,对我思考交际处工作有不少启迪。在这期间,为躲避日军轰炸,我在北关砖瓦窑又结识了杜斌丞先生,与之成为挚友。他们在一起时,表面上是坐在麻将桌前手搓麻将,实际上是在探讨国共合作或抗日之事。白色恐怖环境中的地下工作造就了不少奇人奇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回忆起来,真是意犹未尽。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彭毓泰返回云阳,我住进八路军办事处等候斯诺。
陪同斯诺去延安
不久,斯诺就来到西安,同行的还有一位国民党合作社的负责人孟用潜。伍云甫给我们相互介绍后,斯诺送了一本中文版的《西行漫记》给我(可惜的是,这本书在“文化大革命”中遗失了)。我用英语说:“谢谢你,你的这本著作对中国的革命、抗日战争,特别是对中国青年有不小的帮助。”斯诺听了非常高兴,特别是同行者懂英语,行程将不会寂寞,也会很方便,所以他说:“谢谢你的评价。”互相介绍认识后,伍云甫交代完有关事宜,我们就坐进汽车,踏上去延安的路途。
天有不测风云。在西安,烈日炎炎。可进入泾阳,刹时乌云满天,一阵大风由西向东而来。我让司机加大油门,加速行车,在大雨来临之前赶到三原。斯诺问:“你懂气象?”我说:“自古长安西风雨,这是民谚,也是科学规律。现在乌云向东而来,西风乍起,肯定有大雨。”话音未了,大片雨滴已开始落下。此时泾阳已过,三原在望。当车刚进三原城,已是倾盆大雨,泼在车上,溅入车内,前方一片雨雾蒙蒙,显然不能再走了。远远看到八路军一一五师办事处的牌子,我命司机加速驶入办事处大院,暂作休息。
无巧不成书。听到汽车声,办事处里第一个出门观望的,竟是我在西安二中任教时教过的学生胡轩。我们几年没有见面了,胡轩一见到我,格外亲切,急忙迎了上来,帮我和客人擦去雨水,殷勤地左右迎逢,腾房接待,真有宾至如归之感,令斯诺极为感动。我向胡轩介绍:这位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胡轩极为兴奋,他说,真得感谢这场大雨,不然,咋能有幸见到这位能同情中国人的朋友。我把话讲给斯诺,斯诺为这番话,深受感动。
雨越下越大,我看这场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天色渐晚,为安全起见,决定在此停留一晚,明早天晴再走,便吩咐胡轩安排住所和晚饭。晚饭令人意外,送来的是三个人的西餐。询问之下,原来是胡轩与隔壁基督教堂交往甚密,那里的厨师听说胡轩的老师陪同远方客人来此地,颇为感动,鼎力协助,以丰盛的西餐作为招待。胡轩还带来一个年轻人,说是基督教堂厨师的儿子,跟其父学手艺。由于大雨下了两个小时,积水很多,向北的路的路基已基本冲毁,不少路段已形成沟壑,许多车辆被困在路上。第二天,即使不下雨,也不能动身。胡轩带来厨师的儿子,想询问客人还喜欢吃什么中国菜,他回去准备。斯诺再一次受到感动,他激动地说:被大雨困在半路上,左右危难之际,能吃到饱饭,已是喜之意外之事,还能吃到黄油、面包、果酱,还有鸡腿、鸡汤,太让人感动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写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的影响,而在中国受到的盛情款待。他反复对胡轩和厨师的儿子表示感谢,并希望政府尽快抢修道路,让我们及早动身。由于道路原因,不得不推迟了会见毛泽东的时间,他深感抱歉。
第二天,我让胡轩借了一副扑克给斯诺和孟用潜玩,我和胡轩去看道路抢修的情况。到现场一看,工程浩大,一半天是修不完的。空隙间,我们去三原城内探望了我妻姐彭毓恒。她也是党的地下工作者,是由延安派出的人员,负责电台操作和维护。电台设在她西安家中的地洞里,长期的地洞生活,损坏了她的健康,此间,她正在三原养病。我们已三年没有见面,她见到我,非常激动,急切地向我打听从延安到西安的人和事,急于归队的心情溢于言表。大半天的时间就在这里度过了。
从彭毓恒那儿出来后,胡轩对我说,那二位客人均已安排好,要我尽管放心。剩下的时间,他建议我去云阳看一下陕西省委地下党的同志。那里正在召开选举七大代表的会议,他已备好两辆自行车。拗不过胡轩的热情,再说,我也很想看一看那些战友,时事难测,往往是风云突变,这一走,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况且,云阳离三原并不太远,不会误事。于是胡轩引路,我随行,一路急行,不一会儿就到了云阳。在云阳,我见到不少老战友、老朋友和老熟人,如罗文治、曹冠群、黄崴等,并得知我妻子彭毓泰也被选为七大代表。同志见面格外亲切,述不完的战友情。时间匆匆而过,由于公务在身,不可久留。此时天气放晴,我必须尽快回去安排明日的行程。
翌日一大早,我去和胡轩清算费用,他坚持不要,并介绍那位小厨师随我一同去延安。延安的烤面包就是从他开始的。告别胡轩后,我陪同斯诺又踏上去洛川的行程。三原两日给我留下了终身难以忘怀的记忆。遗憾的是,此后再未见到过胡轩,也未能有他的音信。
大雨后的道路极为难行,我们直至傍晚才到洛川。晚饭后,我陪斯诺在洛川街上游览。行至街口,见一堆人站在黑板报下看新闻,我也挤了过去。只见黑板上报道,德苏协议以及苏军出兵波兰,中共中央发表“九一”声明表示支持,重庆报刊纷纷转登。斯诺听到这一突变,马上沉下脸,表示:“延安我不去了,我要立即返回重庆。”我说:“那不行,我的任务是陪你去延安,重庆不能返。”他急了:“那我自己买票,自己行动。”我说:“那也不行,对你的安全我责无旁贷,特别到这个时候,我的责任更大,所以必须等我请示延安后,才能定。”斯诺说:“形势突变,我不能等。”我强调:“我要报告延安,你必须等。”僵持中,我即到八路军办事处给曹力如挂了电话,他立即请示中央后回答:“毛泽东主席正在延安等他,欢迎他来延安。”我立即将电话的内容向斯诺做了转达。斯诺听了电话内容,黑沉的脸马上转晴,面带笑容地说:“对不起,刚刚一时冲动,难为你了,我们明天继续往北走。中午能到延安吧!”我毫不在意地说:“那算不了什么,干我们这种工作,没有一种海量是不行的。”
我们第二天一早出发,急速赶路,中午到达延安边区交际处。听到山下汽车声鸣,交际处处长金城以及斯诺的旧友马海德、诗人萧三、英文翻译黄华等人都跑下山来,和斯诺拥抱、握手,以各种方式表达旧友重逢的喜悦,并告知斯诺,毛主席确定第二天就接见他,使他异常兴奋。
当天下午,警报响起,日军的飞机来轰炸延安。斯诺找我,要我陪他去拍几张日军轰炸延安的照片。我领他到宝塔山下,他一看,说:“这里目标太大,不安全。”我说:“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比防空洞还安全,延安几千孔窑洞,就凭这宝塔山寻找目标,如果炸毁目标,飞机就成了瞎子,还有什么炸头?”听到此,斯诺问到:“延安几千孔窑洞有多少人?”我说:“大概两万多人。”斯诺面带疑容说:“两万人如何能取得抗战胜利?”我解释说:“两万人‘每人胸中都自有数万甲兵’,这句话就刻在宝塔山下的岩石上。”我指给他看。这是北宋时代,西夏进犯延安时,延安镇守使范仲淹说的。听到此,他大笑起来,过来拉住我的手,要我以岩石上的字为背景替他拍照留念。
第二天,毛主席接见了斯诺。七天后,斯诺就返回国统区,转赴德苏战场。这次接见,我在鲁迅图书馆看到上海《英文报》做过报道。大概因斯诺对国共合作前途忧虑偏重,延安未做转译,故斯诺访问延安鲜为人知。但对我来说,却是难以忘怀的一段历史:一是涉及了周副主席臂伤和著名人士斯诺二次访延安的事件;二是事情发生在七大召开之前,黄崴、彭毓泰是为数不多的女代表中的两名;三是此时正处于德苏战争的前夕。
陪同斯诺到延安后,我即兴冲冲地向曹力如报告了送迎陈副院长和斯诺的情况,并为自己圆满完成组织交办的任务感到高兴。但曹力如听后半天不语,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我说:“石锋啊,你这次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完成了一半?”我不由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那另一半任务是什么?我愣住了,脑子很快回想了整个任务的完成过程,觉得没有什么疏漏。曹力如见我呆在了那里,用手做了个喝酒的示意后笑了起来,我立即明白了过来。我回来时早有准备,立即答道:“你批评错了,这次任务我已全部完成,西凤酒早已买好,还未送来,你就着急了。”说完,我俩都笑了起来。当时边区领导和同志们关系非常融洽,不论身份高低,都很随便,情谊深厚。此为其间的一个花絮,亦随笔记上。
(选自《中共党史资料》2008年第2期,责任编辑陈小丽,标题编者略有改动。编者核实史料,个别字句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