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周尚文复仇旧甲代新袍 赵世郁皇佐伏兵连云桥
萧关之战,后人有诗云:
男儿生来属四方,心天地志在疆。
肝胆浑如昆仑耸,弓马刀剑披金疮。
匹夫惧死能贪安,壮士好生不畏强。
赤籍挥戈即国士,血浴沙场威名彰。
汗青一笔书神武,梨园涕泪九回肠。
豪杰纵死气未绝,遥看飞虹绕山岗。
却说周尚文率领部下,穿着杨瑾带血的唐猊望云甲,一路纵马撤退大散关,誓杀小王子。他撤退,并不是害怕,而是他太恨了,恨自己能力不足,恨杨瑾英雄气短,恨小王子以多欺少,更恨自己也许会被众人误认为贪生怕死之徒,于是他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提兵反击。
行至驿站,天降大雨,他和部下随意喂了马儿几口草,望着杨将军铠甲,潸然泪下,他寻思道:“昔日晋惠帝何等痴呆,乱军中嵇绍为他挡驾,血溅帝袍,事后太监要为惠帝浣洗战袍时,惠帝夺过,泪言有嵇侍中血。今杨将军血甲,同为忠臣印记,可惜物是人非……”部下无不感泣。
“杨瑾殉国,今日我便是他!”周尚文说罢,穿上杨瑾唐猊望云甲,带领部众,再不歇息,一鼓作气,冲大散关驰去。
皇上与文武大臣在大散关等候多时,曹雄宋恺已携百姓进入,而关卡远处,仅有周尚文零星几人回来,公孙向东与赵世郁面面相觑,知有不测,投奔百姓见周尚文穿着杨瑾带血铠甲归来,想来杨将军已是凶多吉少。
皇上见百姓们抹泪,便笑道:“故人重逢,令人感动!”
百姓们即伏地痛哭杨将军,皇上这才恍然大悟,周尚文穿的是杨瑾的铠甲!杨瑾昔日佩将军印宿卫京师,当时还是太子的正德皇帝问他:“为什么你做护卫要一直站着不动呢?”
“百姓若流水,侍卫如青山。水以流动为生,山以泰定为责。宿卫京师,保护圣驾,微臣不敢轻动。”
正德皇帝双手叉腰道:“圣驾自有我保护,我武艺高强,没人能伤我父皇。”
“殿下豪气,令人钦佩。可国家安危,毕竟不能仅让殿下一人承担,杨瑾愿与殿下同在!”
“国家安危,不在朝廷,而在鞑靼。强虏犯境,朝廷是没什么事,边疆的百姓可就受苦了,我多次欲带兵出征,父皇不许,杨瑾,你既与我同志,能否代我为大明的百姓,去守护家园?”
“义不容辞!”
“你是哪里人?”
“西安。”
“好,汉唐古都,关中豪杰。那我要父皇派你镇守西北,你可愿意?”
“杨瑾愿身作长城,以微末之躯拒强虏弓马刀枪,决不后退!”
“好一座西北长城,朕以你为荣!”
当日的正德皇帝,言犹在耳,如今的杨瑾,已化为尘泥。
“朕的西北长城,倒下了……”皇上双目含泪,眺望远方,周尚文道:“皇上,长江后浪推前浪!杨瑾虽死,彦章犹在!周尚文愿整兵再战,为三军先锋官!”
原本,皇上是想御驾亲征,证明自己实力给内阁老爷子们看的,虽然他这次没有带情绪激动的梁储过来,但是他有十足的信心,打败鞑靼。时下正是群英云集——左右侍卫陌上阳、江彬;曹雄、宋恺的民兵;千钧神力刘西凤;还有他景仰的名士公孙向东与师兄赵世郁。
令人称快的是,除了周尚文,这些人都愿意争当先锋,除了公孙向东一言不发之外。
皇上转向公孙向东,问道:“公孙先生,你字为皇佐,必有破敌之策,可有指教?”
公孙向东道:“兵者,不祥之器,能不打还是不打好啊……”
公孙向东一言,令众人大失所望,但他转而又说:“可是,如果别人要打你,那当然必须还手!至少要以牙还牙,才不失大国尊严!”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公孙向东接着道:“我公孙向东饱读圣贤之书,精通君子正气之道,圣人绝不主张以德报怨,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对坏人施加品德,本身就是伤害自己尊严和学识的无耻无知行为。论打仗,我六师兄号称天地棋盘,那些所谓的兵卒,不过是他天地策略中的棋子而已,策略方面,交给六师兄,某愿作担保。”
正德皇帝转身对赵世郁道:“既如此,阁下有安排,愿闻其详!”
赵世郁也不含糊,上前就说:“此战兵分两路,为了全歼敌军,劳驾杨一清大人绕道平凉,先堵截后路。大散关用武之地,秦汉时期即为要塞。昔日汉高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在此隐秘进行。此战为了方便各人发挥特长,正面拒敌,主心骨由陌上阳与周尚文承担。局部分兵阻截——我与七师弟把手连云桥,皇上与江彬伏兵陈仓道,曹雄宋恺散关岭居高临下,刘西凤清姜河拒敌,大散关昔日有南宋名将吴玠吴璘二将兄弟齐心,以微末之兵在此大战金兀术!千载之后,今我大明天子守社稷,御驾亲征,四方豪杰安敢不效死命?”
皇上道:“呵呵,你既知是天子亲征,像朕这样的才华,你却为何把朕放到候补的位置了?”
“皇上,恕在下直言,历朝历代,御驾亲征,乃不得已而为之。但凡打仗,兵将须勇往直前,克敌制胜,无所顾虑。但皇上在此,在下不得不考虑圣驾安危……”
“没事儿,朕战死了不怪你。”
赵世郁哭笑不得:“呵呵?皇上,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不可不察。既然皇上能如此轻视龙体而投身军旅,身为丈夫,不枉此生。”
“呵,朕就喜欢听你们这些江湖人士说话,多痛快。换了内阁大臣,一定强烈谴责朕的各种行为,朕已经被谴责惯了。所以朕这次学聪明了,除了江彬和陌上阳,没有带其他人来,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净是一帮老爷子瞎操心。”
“皇上既如此忠义,那在下斗胆,让皇上在主心骨发挥,只要陌上阳和周尚文能承诺保护您的安全。”
陌上阳和周尚文立即答应,江彬傻眼了:“那陈仓不就我一个人守了?”
皇上拍拍江彬肩膀:“没事儿,小小陈仓道,敌兵也不一定会去。要是去了你就勇敢一些,多杀几个鞑子给朕长长脸,即便战死,朕回头给你风光大葬。”
“老大,可是我一个人……”
“怎么?你身为朕的御前侍卫,说句不客气的,就是替朕挡刀送死的?朕圣旨即出,你敢不从?”
“唉……那……好吧!”
“朕今日是带着战死当英雄的决心来的,你们当中要是有谁贪生怕死的,朕立斩不饶!朕都豁出去了,谁敢后退!”
“可是你有护卫我没有啊……”江彬嘀咕道。
“江彬!反了你了?敢和皇上相提并论,如此没上没下,活腻了是不?”杨一清吼道。
皇上一看江彬为难,就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打赢了,朕好好请几个姑娘陪你……”
江彬眼神一亮:“皇上,君无戏言?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告诉你,朕的脸就是诚信,您请好吧!”
江彬立即意气风发道:“陈仓?小意思,到时来多少算多少!”
“好嘞,那朕就该热身上场了罢,皇帝就应该是战场的主心骨啊!”
“非也。主心骨有三个。”
“三个?”皇上比画道:“主心骨主心骨,当然是一个啊!”
赵世郁笑道:“皇上,打仗不是打架,一个主心骨,敌人一拥而上?一旦前锋受挫,后方就溃不成军,望风而逃。”
“那赵先生的意思是……”
“摆阵。”
“摆阵?什么阵?”
赵世郁从袖中掏出一卷轴,展开一看,卷轴上绘制着各种阵法,林林总总,共有上百种。赵世郁举出其中一种,道:“此乃疯阵,与其他阵法一样,都是在下平日精研兵法,亲手绘制的。此阵特点,开拓性强,用得好可以披荆斩棘,直逼敌军主帅,适合一招制敌的武林高手研习。混战时,派一位将领上前,一旦斩杀敌方兵士,身后突然跃出弓箭手,眼疾手快,弯弓搭箭,然后排成横,与敌交战,横之后再突然跃出弓箭手,如此反复。”
“不是说只有一位将领,何来什么纵横?”皇上问。
“奥妙即在此处。表面上是一位将领,实际上是一条线上,无数步伐一致的将领!动作一致的敢死队,排成看不到尾的长身蜈蚣。疯一旦逼近敌军,首后方可像开花般突然四面八方轻功散开一波猛士,人势半空呈千手观音状,观音手纷纷弯弓搭箭,这惊人一幕,敌军防不胜防。然后散落在地的兵士,再重新组合成疯,迷惑敌军。战意高涨时,屏障适当开一道口子,让疯窜入,只要首将勇猛,疯就会像一把利剑,直逼敌军的垓心。”
于是,皇上带领兵将尝试疯阵。皇上以百人之众扮作鞑靼,陌上阳带领百余人扮作一条疯。双方相遇,疯迎上,貌似只有陌上阳一人,而当陌上阳眼神一锐,断喝一声“散”,背后步伐一致的兵士正如开花般从四面八方凌空跃起,弯弓搭箭,立即射倒皇上无数兵士。众人随陌上阳快剑“斩杀”几兵士之后,众人身后又突然散出十余兵士,与陌上阳站成一排,与皇上兵将交手,交手不到三招,十余人身后又凌空飞起十余人,凌空放箭,突如其来,无穷无尽……
结果,皇上兵士“全军覆没”,仅剩他一人,皇上大喜,回头望着赵世郁,赵世郁一脸“好用吧”的样子,皇上即对他钦佩不已。而皇上最为钦佩的,还是那位“五朝元老”王恕,没想到九十岁高龄的退休老爷子还能培养出来这等弟子,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传闻王恕的“宏道七圣”在野党队伍中,最小的弟子公孙向东集七人之大成,被王恕称为“西宫白虎”,可这才华横溢的公孙向东文质彬彬,哪像什么虎啊。
公孙向东一路向西,他的英雄夙愿才刚刚开始,自然不会锋芒毕露,但必要披荆斩棘,鞑靼小王子不会料到,大散关连云桥,将会是让他目瞪口呆的最后……
所谓“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关中的黄土埋皇上”。自古北方骁勇善战,生产生活就是打猎杀生,民既是兵,帐就是营,集结迅速,机动性强,不需要什么“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矫情策略,遇见什么就杀,杀了什么就吃,饿了射个鸟,渴了接马奶,所到之处,能用抢的何必用借呢?借东西多丢人啊。昔日金主完颜亮有诗云:“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首诗大有言外之意——爷要统一天下,铁蹄踏到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称呼?都是爷的。
没有读过书,不知仁义的化外野人,中华祖师爷给他一个光荣的标签——禽兽。这也是骂人最难听的话。
《汉书·匈奴传》有云:
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也。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靡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
因此,人中的禽兽,绝不会把自己当坏人看待,因为他不识字,不读书,当然不讲理,因为他不懂,所以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但是冷热饿饱这种动物的基本需求,他可是有的。所以他一定会以自己的动物需求为主,去对待这个世界,哪会管你什么人类的志向、国家的理念、什么可持续发展,在他的动物属性里,啰唆透了。
强盗从不把自己当强盗看待,即便觉得自己是个强盗,也要拿出当主人的气势来,辱骂那被抢的懦夫就像个腐败有钱的死胖子,只知道吃喝拉撒,所以不必活了。豺狼扑猪圈——大发荤财。这就是完颜亮的野性态度,是动物横行天下的“正义”法则。
大明王朝,中兴之主弘治皇帝,留下来的,是一片花花世界,朗朗乾坤,和一个同样有着热血率直、冒进任性的少年天子——正德皇帝,朱厚照。
皇上可从来没把自己当吃喝拉撒的动物看待,反而他很介意别人瞧不起他,尤其是文官,尤其是在学习方面。你们瞧不起朕,朕就偏要证明给你们看,让你们知道锄头是铁打的,朕是个大丈夫。
于是,两军交锋,来将通名,皇上自豪地吼出一个新头衔——八世明太祖。
这个头衔把鞑靼的带兵大将吓傻了。别人鞑子也许不知道,明太祖可是赫赫有名的民族英雄,当年何止“却匈奴七百余里”,更要命的是他的老四朱棣,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岂止是龙种,更是一员令人闻风丧胆的虎将。
不会吧?明太祖,瘦得像小鸡崽一样的那厮,自称是明太祖?老匹夫都死了多少年了……
这自豪的头衔似乎没有唬住对方,对方也没有仔细琢磨这个真实头衔的内涵,就扬起马刀攻过来了,声称要生擒那个小丑。
皇上兴奋了,他拔出天子剑,对陌上阳与江彬言道:“左右护法,跟朕上。”
三个人,三个点,跑着跑着,身后突然跃出十个人,凌空放箭,完事排成一排,再拔刀,拔刀侍卫身后突然又跃出五十人,凌空放箭,依此类推。
这种花式的交锋把鞑靼打傻了,原本人多势众的部队竟不敢往前冲,他们生怕眼前的这一群背后再散出无数弓箭手,这种高技巧开平方增加人数的打法,只有赵世郁那种“鬼才”弄得出来。
提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冲锋时突然按兵不动,这种情况一般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主将发令,一个是兵士迟疑。而兵士主动迟疑最能影响士气。明朝与倭寇对阵时常常就是这样,原本以多碾少必胜之军,遭到少数倭寇前锋凌厉的攻击,明军后方军心就开始涣散。而此时,陌上阳将扮演倭寇凌厉攻击的那一套,用他惊世奇绝的剑法对待鞑靼。固然,皇上与周尚文也在与敌交锋,但他俩都是一个一个杀,陌上阳太阿剑出手——潇洒几剑,倒地一片,皇上看得啧啧称赞,羡慕不已,就差叫师傅了。
周尚文交手时夺过一把马刀,双管齐下,竟杀开一条血路,眼见一鞑子骑兵过来悍然撞击,周尚文引剑上手,顺势将宝剑镖去,刺死骑兵,夺过战马,再拔出鞍中马刀,一夹马肚子,左手马刀横刃在肘,不用缰绳,俯身冲入鞑靼骑兵阵营,鱼贯而去!双肘刀锋过处,骑兵无不落地,皇上惊呼:“好个飞将军!”
周尚文直管冲锋陷阵,眼中死死盯着前方,他相信,只要不停地杀,终究能看到那家伙……
江彬在陈仓道,口中咬着稻草,等了半晌,不见人来,忽然有一波鞑靼残兵败将发现陈仓捷径,想去通报,被江彬突然出现,挡住去路,对方还没来得及问“来者何人”,就被江彬痛快斩杀了。
曹雄与宋恺大军,散关岭与鞑靼兵士对射,损失惨重,宋恺道:“我们的特长是近战,干吗要和鞑靼人比哲别箭法?”于是教兵士们掩护,二人从山麓侧翼突然杀出,鞑靼哲别没有死在明军的箭下,却死在了曹雄宋恺的剑下。
清姜河,有鞑靼兵与埋伏的明军交战,明军故意将鞑靼兵往水中赶,而水中的兵士即连连发出惨叫之声,不一会儿,河水尽赤,浮尸成群,鞑靼兵四散慌乱叫道:“有水怪!”
定睛细看,刘西凤从水底腾空跃起,顺手向后丢掉了砍下的头颅,立于水中岩石之上。见是一女流之辈,鞑靼一拥而上,錾金凤嘴刀顺势砍倒一片,还将一胖子兵士搠死挑起,向后抛入清姜河中。众人瞠目结舌,刘西凤转身对自己兵士道:“眼前这些货,要是跑掉一个,老娘就剁掉你们一根手指。”兵士一听,赶紧一拥而上,将鞑子团团围困,被包围的敌军,只得弃械投降。
周尚文在垓心驰突无阻,陌上阳与皇上带领的大军逐渐将包围周尚文的部队反包围,却是不见鞑靼小王子,难道小王子另有阴谋?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只有中原人懂,小王子也懂,不过,他没有读过书,更不会研究陕西地形,他下来只不过是为了抢点东西,他迷路了。
事实上,小王子来之前,已经被一波人马搞了一次突击,那就是从平凉迂回包抄的杨一清老爷子。五十二岁的杨一清算不上老,但因为他常常苦口婆心劝说皇上,皇上干脆把他叫老爷子,没叫老婆婆已经算给面子了。老爷子当年何等威风,他打仗的时候,当今皇帝还在先帝的宫后苑里撒尿和泥玩呢。所以,老爷子根本不会把皇上的圣旨放在眼里,但不能明着来,故美其名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有兵士疑惑道:“巡抚大人,将是在外,可是皇上也在咱身边啊,咱真的要比皇上他们先动手吗?”
“当然,我宁愿抗旨护驾,也不愿遵旨让圣驾有什么闪失。皇上只是个贪玩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我有教导他的义务,更有保护他的责任!”就这样,杨一清先发制人,奇袭敌后,打鞑靼了个措手不及,小王子只好带领残部,是退到了大散关,不是进到了大散关。
大散关上,有许多栈道,其中的一条栈道,高耸入云,居高临下,时人称“连云栈”,或连云桥。连云桥盘山而建,险峻无比,又绵延不绝,小王子只得带兵上了栈道,赵世郁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将后路封死了,栈道上全是伺机而发的明军,桥的那一头,只有一个人在把守,那就是公孙向东。
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日高三丈,人困马乏。就这样,小王子逃到了尽头,望见了那个人——
他头戴嵌宝旦形紫金冠,身披无极鹤氅金缕衣,脚踏掐丝玳瑁祭红靴,腰插交龙争丹玉拂尘,一袭银袷,一派潇洒。
公孙向东,字皇佐。
昔日嘉峪关一战,公孙向东以妖法斩杀鞑靼亲王巴达荣贵,小王子略有所闻,萧关他又出来献计,借刀杀人,抛砖引玉,反间计,关门捉贼……
真是可气至极。
小王子决定背水一战,今日有进无退,有来无回,誓要斩杀此妖道。遂带领卫兵三十人与公孙向东展开血战。公孙向东拂尘宝剑出鞘,也毫不犹豫迎上。
一阵厮杀之后小王子才看清,公孙向东竟有刀枪不入之躯!
“传闻中原有奇术铁布衫,你究竟何方神圣?”
“天上众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朝东——公孙向东。”
“念什么屁诗!不知道我听不懂吗?混蛋!你是何方妖孽?为何要反抗我鞑靼!”
“吾先祖乃陕西平章政事阿必宝哈,太祖年间归顺大明,后人靖难之役被馋臣陷害,逃至敦煌,世代隐居。今见鞑靼无道,伤化虐民,导致生灵涂炭,山河分裂,何不以苍生性命为念,就此罢兵,还百姓一个太平?”
“废话!我鞑靼继承蒙古可汗大位,铁蹄之下,无人不服,岂能屈膝于人?”
“只要百姓太平,何必在乎自己的虚名,造次挑起战争。鞑靼乃不义之国,建文四年,逆臣鬼力赤篡夺了北元可汗坤帖木儿的汗位,拥兵自重,自称鞑靼,真是沐猴而冠。”
“呦呵,你小子还懂的挺多,告诉你,朱棣都可以篡他老子的皇位,我大汗为何不行?”
“子篡父位乃家事,臣篡君位乃亡国。成吉思汗泉下有知,必死不瞑目。”
“住口!成吉思汗与你何干?”
“昔日,我太祖塔塔统阿,曾为成吉思汗蒙古国师,在波斯文的基础上发明蒙古文字,掌管金印、钱谷,权倾一时。与丘处机老神仙共劝大汗,少杀生,多蓄德,培养皇子,振兴汉学,成吉思汗不听,导致元朝权相辈出,谋害天子,祸国殃民。今鞑靼斩断了黄金家族龙脉,强弩之末,又欲重蹈覆辙,血染山河,真是旧病复发。你们这些番酋,全无一点爱民之心,不配拥有天下!”
说罢,公孙向东剑指小王子,对诸位兵士言道:“弟兄们,天下本一家,祖师爷授我辈兼爱非攻尚同之道,以不义之举动无名之师,必遭天谴,弟兄们都是有家之人,何必为了这种暴君牺牲性命,让父母子女失去依靠?昔日朵颜三卫,今已封官加爵,何不载戢干戈,投奔大明,归化王道,从此安居乐业。”
鞑靼兵士有些动心,小王子咬牙道:“俸禄?别人施舍的哪有自己抢的来得痛快,谁和你是一家,我们过抢劫的日子过惯了,不喜欢看人脸色,免谈!”
赵世郁立即带领兵士弯弓搭箭,包围小王子部队,鞑靼兵士见状,皆放下武器,表示愿意投靠大明,不再抢劫,安居乐业去了。小王子目光一锐,随即杀了几个卫兵,导致众怒,众人合力,绑了小王子。小王子骂道:“公孙妖道,竟敢蛊惑人心,坏我大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却说周尚文、正德皇帝与陌上阳将鞑靼军消灭殆尽,沙场上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吆喝:“住手!”
然后公孙向东与赵世郁押解鞑靼小王子登场,正在交战的鞑靼兵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只得停战,周尚文一马当先,有一种要将小王子劈成两半的气势,手上的马刀已经在颤抖。公孙向东道:“皇上,擒贼先擒王,这个暴徒首领交由你处置?”
“皇上!交给我吧,让我一刀将他劈成两半,然后再彻底消灭这些侵略者,以慰杨瑾在天之灵!”周尚文道。
公孙向东道:“此人不服王化久矣,教唆无辜百姓,屡次犯我国境,如今生灵涂炭,皆他之罪!”
公孙向东说话,总是含沙射影,言下之意就是,鞑靼兵士无罪,全是受到小王子的教唆,入侵责任全部由带头者承担,其余人可以归降。这话鞑靼兵士听了,很是耳顺。毕竟败军之将,无法言勇,群龙无首,不如早降。
但是,正德皇帝认为,当着大家的面,杀了他们领袖,是不是有些不给面子?
的确,不能让大家看着小王子死,皇上认为,甚至不能杀他,就和皇上不怕自己驾崩而大臣怕是一个道理——在一个抱团生存的政治环境里,君王是不能经常换的,君王换了大臣位子也坐不稳,朝廷局势必然动荡。杀不得,又成放虎归山,岂不太便宜他?于是皇上做了一个奇葩的决定——单挑。
单挑?这个决定让周尚文彻底失望了——杨瑾白死了,不杀小王子誓不为人,这下真“誓不为人”了。
周尚文据理力争,皇上有自己的看法:“公孙先生说得对,坏事都是你一个人干出来的,你以后要打仗,别那么劳师动众,祸害百姓干什么?你自己来紫禁城和朕单挑就行了,打赢朕,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朕还可以发你一张关牒,方便你一个人直接来找朕,地方官员绝对不会为难你什么。”
鞑靼小王子算是领教了,这货就是皇帝?既然你不识好歹,老子还可以跟你玩一玩。
小王子立即就答应了皇上的要求,表示可以单挑。正德皇帝道:“你虽名为小王子,年龄比朕还大,单打独斗,是要赌的,朕若赢了,你叫朕一声干爹,你回你家,继续做你的老大,朕要输给你——大明的皇帝由你来做。”
正德皇帝语出惊人,众人如五雷轰顶,大呼不可,公孙向东道:“皇上,他叫了你干爹,以后还怎么做人?回去怎么做老大服众,万万不可!”
“叫小叔子也行。”正德皇帝道。
“哈哈哈哈……正德,这可是你说的,今天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见证!来来,按照你们皇上的圣旨,给我松绑,待我先打得他满地找牙,再和你们慢慢谈转让江山的事……”
正德皇帝上前,亲自斩断了小王子的麻绳,小王子此时,觉得眼前这个小皇帝不可思议,身为蒙古人,虽然他很佩服这种独当一面的作风,但是,他还是太年轻了。
双方一交手,小王子觉得正德招数还可以,但作为男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出剑力道,显然不如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
刀剑交鸣,双方阵营中的兵士看得全神贯注,这可是主帅与主帅之间的战斗,任何一人的失败,都会影响历史。
小王子怒气中发,正德已筋疲力竭,被小王子击倒在地,周尚文想要对小王子放箭,皇上大吼一声:“周尚文!你想让朕失信于天下吗?”周尚文只好恨恨收箭,心里觉得皇上简直不可理喻。
皇上的剑锋,被小王子压得很低,直到剑锋砍到了自己肩膀,众人心惊肉跳,眼见皇上肩膀的血纵贯全身,流过脊背……
申酉戌亥——皇上的脊背闪烁着四道血光,是鲜血流过脊背的刺青造成的。
他的命理和明太祖一模一样。八世明太祖,此言不虚。
当血迹流过这四字,字是消失了,明太祖的魂魄却猛然浮现正德身后,化作一条金龙,打入正德体内,正德皇帝断喝一声,用力一挣脱,将小王子逼出三丈之远,连滚带爬……
“皇上怎么了?!”远处周尚文惊问。
公孙向东道:“那是……太祖封印……龙上身……”
此时此刻,连陌上阳也注意到,皇上肩膀的伤口——愈合了。
“龙上身,什么意思?”周尚文追问。
“传闻真命天子,命理与开国太祖一致的,在身受危难时,常常能化险为夷,是为太祖庇佑。是亡人用魂魄解开了子孙的命理封印,作为暗能量影响子孙的行动,通俗的说法,叫爆种。”
“爆种?”
“对,爆种。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就像种子一样,有待开发。有的人能在短暂的时间内,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都是有不可思议的能量在影响。我曾在天竺祖师的门下修行,习得悬浮术,即古人凭虚御风之术,正是得益于与祖师朝夕相处的影响,就像铁遇上磁铁,铁终究会吸收磁铁的磁,变成同样的磁铁。皇上既有太祖庇佑,如今的力量已经完全与刚才不同了,只是……”
“只是什么?”周尚文问。
“呵呵,没什么。”公孙向东心想:“这爆种是突然爆发的力量,按照祖师理论,这种超负荷的体能运作,会对将来的寿命有什么影响呢……”
爆种之后的皇上,与之前判若两人,剑法又快又狠,眼神凌厉,全然一位绝世高手,将小王子打得毫无还击之力,连在一旁的陌上阳都在忖度,如此快而强的剑,恐怕自己也非其敌手……
几十招之后,由于努力防御,小王子的刀掉落在地,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而皇上,居然意犹未尽,脸不红气不喘。小王子算是服了,这突然的逆转,让他对皇上又多了一分敬畏之心,别说他,就是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被皇上奇绝的剑法所震惊,这就是当今的皇帝——八世明太祖。
“小叔子。”小王子脱口而出,输得五体投地,正德哈哈大笑,“平身。”
“为人君者,当以百姓安危为先,不得以自我私欲为主。”正德说得好听,仿佛他喜欢打仗,喜欢乱闯,不是私欲一样。
一番思想教育,皇上的意思很简单,没钱花了,大明父母之邦,可以随时接济你岁币与物资。别得意,不是因为你小子脑袋长得像个夜壶似的才给你,是为了百姓。鞑靼与大明,双方边境可以贸易,抢劫这种事,下不为例。要真想打,别祸害百姓,直接来紫禁城找朕,朕发你通行证和贵宾券,练好了再过来。
皇上说的,好像自己是武林高手一样。事实上,他虽然是个三脚猫,只要他愿意学,掌握一流武功还是不在话下的,毕竟他周围高手如云,耳濡目染也能日益精进。他已经打算,认两位师傅,把他们的本事统统学会,这两位的大名,已经呼之欲出,是的,公孙向东与陌上阳。
公孙向东道号“西宫白虎”,封为国师、右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鸿胪寺卿,老规矩,结衔。
厚葬杨瑾,追封彰武侯。
周尚文封为“飞将军”,负责西北边防巡抚。
宋恺封为右军都督,南京守备。
曹雄为延绥总兵部指挥佥事。
刘西凤封为贵妃,强烈拒绝,以性命抗旨,皇上扬言,不许伤害她,要用个人魅力慢慢征服她。
赵世郁不受封,打完仗就回陕西三原的宏道书院继续潜修去了,临行时传老师之命,让公孙向东竭力辅佐当今圣上。
鞑靼小王子,拿着皇上御赐的玉佩撤退时,仍旧遭到杨一清的包围,小王子怎么都说不清楚,杨一清不得不怀疑,万一是他偷了玉佩,诈逃呢?于是暂且押下小王子的部队,飞鸽传书,问清楚了,才决定放小王子走。小王子觉得这些人太可气了!老子撤个退还唧唧歪歪扭扭捏捏的,真想豁出去干一仗算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大丈夫被人这样一来二去地折腾,活着真是窝囊!
杨一清觉得,小王子怎么能放?仔细一想,皇上圣明,与其斩杀小王子令鞑靼群龙无首,不如暂且安置一个听话的,至少能保住北方局面稳定,中原百姓太平。临走时,杨一清还警告小王子:“今后好自为之,善待百姓,若敢再犯我境,定斩不饶!”
小王子小声骂着脏话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得意个什么劲,有什么了不起的。
回去之后,养精蓄锐,不到三天,脑子一转,小王子就把杨一清、正德皇帝的话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