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同应对
“他们何等清正廉明,又何等令人生心畏惧!”想起荀彧、崔琰的言语神态,曹操既兴奋不已,又惴惴不安。
尤其是荀彧,他话中有话,一语道破心机,针对着他的预谋。
尽管心中不快,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开罢议会之后,将荀彧单独留下。
“文若贤弟,足下身上的清香有一股野艾气,孤一闻这种气息就非常舒服!”曹操说的是实情,也用这话来调解气氛。
“唔……”荀彧支吾了一下,他知道对方是不主张熏香的。
曹操一边为他斟酒,一边说:“我从小就喜欢狩猎,山林中有许多野草,唯有艾蒿的气味特别。它能驱蚊避蛇,有人采回去别在门板上或放在炕头,既好闻又有用场。”
荀彧微微仰脸,静静听着。“主公狩猎是有绝技的,听说一天可射得六十三只野鸡!”
曹操举杯,与荀彧碰了一下。荀彧不断为他倒酒,微微仰脸,静静听着,眉眼脸色和先前一样从容自若,丝毫没有因刺激了对方而惶恐不安的神情。这个人,不光心机深沉,而且具有持守道义的自信,内心的坚定难以让任何力量攻克。孔子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此人正是这样的君子。
望着荀彧近在咫尺的眼睛,曹操知道,在此人面前是不能虚与委蛇的,而且他也不愿意虚伪应对,否则就有愧于心。这位“吾之子房”,为他规划了统一北方的蓝图和军事路线,并在战术方面多有奇策,还为他举荐了钟繇、荀攸、郭嘉、司马懿等优秀人才。对这样的幕僚不能肝胆相照,不要说人,就连胳膊上的鹰、胯下的马也不如了!“有一事,我不知怎么处置。”他恳切地提出一个问题:自他兼领冀州牧后,有人建议恢复九州旧制,即把目前全国十三个州改划为过去的九个州,这样,冀州地盘将扩大三分之一,真正成为九州之首,其他各州只能望其项背,不慑服也不行的!
“不可!”荀彧明确反对。他认为:如果恢复旧制,冀州将得到河东、冯翊、扶风、西河以及幽州、并州的不少地方,受到损失的区域很广。人们会以为下一步将夺取他们的土地,一旦有什么变故,刚归附的势力就可能与他们接应而反叛,引起大乱。应该立即举兵消灭袁氏残余势力,首先安定河北,再恢复旧京洛阳,然后向南挺进荆州,以未朝贡之罪讨伐刘表,世人明白了明公意图,将会人人自安。待四海平定,再议九州古制之事,会利于社稷的长治久安。
服了!服了!他当即拿起青铜方壶为荀彧的圆觯斟满酒汁,“孤的敬佩,孤的感激,尽在这里!”
送荀彧出门时,他比往常还要动情,双手在他的胳膊肘部牢牢抓着,狠劲摇了几下,黑豆眼火球般灼热。“文若呀,记得那年贤弟二十九岁,毅然离开袁绍投奔过来,咱们在东郡会晤,我那时不过是个区区太守。与贤弟交谈后我多么喜悦,断然说这就是我的子房呀!十三年了,袁绍的雄踞之地终于让我们夺过来了!这期间征陶谦,定徐州,收张邈,破黄巾,奉迎天子,定都许昌,除吕布,灭袁氏二兄弟,无一不与贤弟的进策有关,也无一不验证了我的断言。往后的历程,朝着天下归心,一统江山的目标,同样艰险坎坷,文若可得与我共赴危难呀!”
他说着,小小眼珠蒙上一层泪液了。
荀彧也动情了,双手从下面抓住他的肘节,提高嗓音说:“明公自首倡义兵以来,抛生死,历艰难,从民望,扶汉室,既是大略雄杰,又是血性义士,不才我唯有高山仰止之心,能与明公同车共帐,以死效命也终身不悔!”
荀彧说得眼圈也红渍渍的。
曹操刚送走荀彧,孔融就在门外高呼“司空”了。
“‘鲁国男子’文举兄,快请快请!”曹操高呼孔融平日自我标榜的称号,趋身快步,赶忙迎了上去。
孔融虽然担任九卿之一的少府,却像往日出游那样不穿官服,不戴头巾,而是衣襦短衣,上下粗丝布料,竹笄系发,形体装扮像个不合时尚的下层文士。不过,他像先祖孔丘那样脸盘壮阔,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体貌神色总显出几分异质贵气。
而且,百官中只有他不称曹操为“大将军”,而正规地称“司空”。八年前曹操奉迎献帝迁都许昌,献帝封他为大将军,因袁绍愤愤不平,他又将此职出让,献帝又封他为司空,行车骑将军。相随而来的还有文士刘桢和路粹。
“孟德公攻下邺城,不久将完全掌控北方,三分天下有其二,汉室江山一统指日可待,足下功盖四海!”孔融举觯,与曹操呼应了一下,一饮而尽。
能得这位当今鸿儒的嘉勉,曹操感激得连声说着“过誉”,觉得这是讨教的良机,便向他说出以邺城为立足点,外定武功内兴文学的计划,利用文士云集的优势倡兴诗文。他一边讲述,一边用眼睛瞟着刘桢、路粹。
路粹频频点头,满脸堆笑,一直睁大眼睛望着曹操。
孔融放下铜觯,沉默中脸色一片冷戚,渐渐扬起脸孔,望着他们三人说:“兵荒马乱,战祸连年,已经让知识礼教零落殆尽。明经好学志怀霜雪的人少之又少。当年舜帝让后稷、契和皋陶管理百事,布教四方,周朝礼乐征伐,天子亲自掌管;及至高祖初年,尽管战事频繁,犹能重视教化,让叔孙通在戎旅之间与儒生共议朝事。到了世祖皇帝,更有投戈讲艺、息马论道的佳话流传。文治武功都是为了天下和平,大道流行,国难消弭,六礼俱兴,周公辅周之所以卓有成效也就是这个原因。若要等到战争结束再行文事,敏达的时机就错过了。立德立功,又兼立言,这正是我的先祖仲尼夫子的主张。”
“足下所言,乃智士高见!”曹操心悦诚服,又为他斟了一觯酒。
“他们都是圣人、贤人、明达君子啊!”孔融叹了口气,白多黑少的眼睛紧紧盯住曹操:“孟德公,恕我直言:教化之事,必由圣人大贤出面推行,方能让四海诚服,万民乐意遵奉。正像圣哲老子所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像司空这样善于权谋、精于韬略、功业有成、德行尚亏的人,怎么能举起推行教化的大旗?”
“……哟,足下真是骨鲠之臣,不愧是‘鲁国男子’、圣人之后!”曹操略一迟疑就以赞赏的口气,神色恭敬地说,“当今教化之事究竟该如何推行,何人方能举旗,孟德愿闻其详!”
说罢,他又故露喜色地笑着,朝侧面望了一眼,发现刘桢正凝神注目地与自己对视,路粹早已吓得弯腰俯首,额头几乎挨住几案。
孔融仍然昂头挺胸,言语中以自身为例,如何在任北海相期间表显儒术、重视政教、举荐贤良、抚慰难民,终于博得世人称颂,赢得“孔北海”的名声。他又历数曹操的过失:马不停蹄地攻城夺地,整年整月地屯田蓄粮,却少有文教建树;交战中,对于负隅顽抗之敌,破城后统统活埋,丧失人道;治军太严,重奖重罚,打了败仗的要治罪,临阵逃脱的士兵惨遭杀戮……
曹操已经看清了这个习惯清议的儒派书生不能切合实际的偏颇,反倒心里轻松,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仔细聆听,看他到底能抛出什么货色。
“‘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可悲哪!我的先祖当年的喟然长叹,隔了七百年的岁月幕缦,如今依然是惊世强音!有的人,自己好色,夺城必夺美人,甚至为此丧失了爱子爱将,影响得他的儿子也在夺城后先觅美色……”
一缕愤恨从心头蹿起,他明显的眼袋肉棱忽然颤动不止。那边路粹的额颅“啪”的一声碰到几案上,而刘桢却扬着头别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文举兄近日写信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看来武王、周公和本人一样,也有喜好女色的毛病!”曹操竟然以自嘲的方式坦然应对,说罢还用目光斜睨着他们,放声大笑起来。
孔融摆手说:“史上哪有这事!我是借今日之事推测古人,讥刺之意蕴含其中,难道你没有察觉?”
“不才浅陋而又迟钝,哪有‘孔北海’明敏机智?”曹操说罢,抓起酒觯向他们晃了一下,“备酒设宴为文举兄接风,席上再细听指教之言,二位高士一起作陪,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