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孔融与诸士
一、婚庆弦歌
欠别重逢,刘桢和昔日的情人相遇了!
消息不需要外人传播。演出正酣,众目睽睽,他在台下突然高声喊叫,她在台上猝然乱了手脚。这已经是在发布惊人消息了。
次日,杨修、陈琳、吴质、路粹、应、阮、徐干、邯郸淳等一行十多人,带着礼盒,去找刘桢讨喜酒喝。
“公干呀,你们已经洞房合卺,还不快请诸位兄弟饮酒?”徐干刚走到刘桢家门外,就迫不及待地喊叫了。
“新婚宴尔,良宵一夜,可能还在温柔之乡。”杨修又在分析,又在预料。
大门两扇,不是闭着,而是关着。
咚咚咚,徐干不断敲门。
“不能敲得如擂鼓,如急雨,应该如和畅惠风。”陈琳在旁边指点。他毕竟上了点年纪,平日又宽和文静,总是显得不急不躁,“‘宴尔新婚,如兄如弟。'他们如胶似漆,正在享受亲密。尔等应该体谅才是!”
路粹不以为然:“公干是老光棍,久旱逢甘霖,饱食仍觉饥。昼以继夜,交战正酣。咱们伴之响鼓,重槌急击,他闻之鼓舞,也许正和着节奏,岂不尽兴?”
“不许用酸溜言子损人!”陈琳瞪了他一眼,“公干是少有的正直君子,房中之事,休要再提!”
在众人的嘈杂声中,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桢的脸上略显窘意。他默默笑着,将客人礼让进小小的外间。
在这样的时刻,众人必然有所期待。
少顷,众人的目光直了!
新婚佳人,那个被刘桢称为人的佼人,从里间出来了!
体貌不俗呵!她虽已年过三十,面孔微黑,但脸盘十分周正,眉眼嘴鼻全都恰如其分地长在合适的地方,有一种经久耐看的魅力,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黑牡丹”。艺人精于修饰,她的上衣下裙不过是常见的丝布面料,但红色的长裙束腰曳地,头顶的乌发扎成匀称的双鬟,便露出卓尔不凡的韵致。
大凡艺伎,见人露脸,少不了眉目传情。人为众人提壶倒茶,对谁都是抬头一瞥,又低下头,眼波漾出一缕多情的笑意。
“真是佼个人儿!”杨修当面赞赏,“公干呀,你这末等腐士艳福不浅呵!”
陈琳诧异了:“佳人的姓名不会是‘人’吧?”
“请问足下与人是怎么遇合的?”路粹也急切地问。
刘桢扫视了众人一眼,目光又对准人。“她是秦人,当年她太出众了……”
十五年前,秦地一位年仅十六岁的歌女,因歌、舞、筝三艺俱佳而迅速蹿红,上自长安公侯,下至乡野农夫,都以一睹她的演出为幸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自弹自唱《月出》是她的拿手曲目,因“”是秦人赞赏美好事物常用的方言,人们便称她“兮佼人”,渐渐简化为人了。这时,董卓挟持天子迁都长安,这个生性暴虐横行无忌的家伙那天却来了游览山林的兴致,挑选了汉武帝喜欢的终南山下的长杨宫,并要当地的美女陪伴。人那么出名,家又在长杨宫附近,自然难逃魔掌,但人还是设法逃脱了。那段日子刘桢浪迹关中,那天正好和几位处士在长杨宫附近游玩,眼见一位妇人急急惶惶奔跑过来,后面传来一片官兵的追杀声,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刘桢不顾同伴劝阻,搀着身子趔趄口喘粗气的妇人一起逃跑,撇开小路拐入密林。两天后,全面搜山的官兵将一个山头围定,躲在山民家的刘桢人慌了手脚,人担心刘桢受到牵连,硬是从悬崖背面的石径上只身逃走,但还是被人家捉住了。他们就此音容相隔了。
“天地有灵,良人遇合。”刘桢苦笑着点头,头发扎成的朝天锥微微颤抖,山羊胡子却抖得厉害,“人之,非我莫知。我的良人,你说对吗?”
人甜美地笑着,连连颔首。
“给我们唱一支《月出》吧!”杨修及时提议,“看看人何等撩人!”
刘桢慨然说“好”,人却忸怩地偏过身子。
刘桢从里间取出一架筝,把众人带到后面小院。日上三竿,暖意融融,在不寒不暑的宜人春光里,既是秦地名伎,又是邺城新娘的人登场了。
她在筝边坐定,双臂抬起,稍作停顿,突然双手临弦,铮然一个短音,又一个短音,渐急渐强之后才是一段舒缓的乐音。
再一下停顿,她的扎着对称双鬟的头抬起,望着旁边直身站着的刘桢。
两个人,一对夫妻,同时唱了。男声女声,合而为一。奇怪的是,人只是哼,用单音“哎”的高低长短哼出旋律,专为刘桢伴唱。刘桢唱的并不出色,只是拼嗓子,舍气力,声音发嘶,字音倒也清楚:
月出皎兮,(月儿出来明皎皎)
佼人僚兮,(美人月下好品貌)
舒窈纠兮,(悠悠步态添风韵)
劳心悄兮。(想你想得我心焦)
月出皓兮,(月儿出来照城郊)
佼人兮,(美人月下更妖娆)
舒忧受兮,(悠悠步态显风姿)
劳心悄兮。(想你想得心发烧)
月出照兮,(月儿出来朗朗照)
佼人僚兮,(美人月下如玉雕)
舒夭绍兮,(悠悠步态展仪容)
劳心惨兮。(想你想得心烦恼)
“佼人兮!人佼兮!”陈琳首先发出感慨,“有现成的褒奖之词,何必挖空心思弄出别的词语?”
“还是听听人自己的妙音吧!她不是歌、舞、筝俱佳吗?”路粹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伸手指向人。
人急忙偏过头,脸色窘迫。倏地,她又抬头望着众人,张大嘴巴,用手朝口中指着,发出几声瘆人的怪叫。
“她没有舌头了!”刘桢冷冷地解释,脸色悲愤,不再言语。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人凝望筝面,又悬起双臂,手指在五条弦上弹抚挑拈,铮铮之音如疾风卷起暴雨,小小庭院似乎被撼动得摇摇晃晃了!
这些文人雅士大都遭遇坎坷,备历忧患,又都感觉敏锐,谁还不明白这弦外之音?这弦内之意?而谁又能将它言说穷尽?
“激哀之音,莫大秦筝!”阮在筝声戛然而止后,一边擦泪,一边慨叹,“也是幸有曹公呀!是他戡战平逆,夺取邺城,才使得一对失散已久的有情人团聚。”
素来不喜言谈的阮也泪眼模糊,声音哽咽着说:“还有诸位,本如蓬草一般飘零,为躲避祸乱,亡命辗转,谁没有受尽风霜之苦?若无有曹公器重,怎能供职于幕府军旅?”
“曹公圣明!他不仅雅好诗章,独领风骚,还要罗致人才,奖掖文士,大兴文学之业,开创一个文学兴盛的时代!”陈琳以喜悦的语调打破了凄哀气氛。
杨修仰起脸,拍拍手,故作神秘地透露:待吃掉东吴,平了江南江东,就要大张旗鼓地扯起文学的风帆,邺下文人要带动全国的文学潮流。
“曹公有这个神力吗?”路粹提出疑问。他把孔融那天在曹操面前的言辞和盘托出。“孔融是朝廷高官,是圣人子孙,也是文学大才。他一再强调说曹公举旗不够资格!再说,曹公凡事都很严厉,一声令下,全面禁酒,就连下属新婚喜事也不例外,我们今日只有喝茶了!”
“曹公是凡间的人还是天上的神?”刘桢也在嘀咕,“如今冀州地面,不少人传播谶言,说曹公是真人下凡。青州军将士还在校兵场狂呼乱叫,公开说曹公是救世真人!曹公呢,竟然以此为荣!我刘桢可不喜欢这种风气!不喜欢这种人!”
“啊啊啊……”人急忙叫喊,面对丈夫连连摇手,神色气咻咻的。
陈琳举着茶杯走到刘桢面前,笑呵呵地说:“刚喝了合卺酒就吵架吗?公干呀,人她有亲历之痛,感受来自自身遭际,你也有四方飘零的经历,如今身为曹公委任的幕府掾属,有职有俸,居有定所,还是怀感恩之心,与人好生当夫妻吧!来,诸位兄弟,一起举杯,为这对文士歌女的宴尔新婚庆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