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融游说
孔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难熬日月了!在洛阳伊河之畔的那座僻静住所,那间粉白墙壁上挂着一件晶莹白圭的客厅里,他茶饭不思,愁容满面。
“天杀的曹阿瞒,你真是阴险的逆贼,是十恶不赦的强梁者呀!”他赤着脚,在案几边的垫席上慢慢走动,大声自言自语。近些日子,不断有邺城方面的消息传来,曹操顺利扫除袁绍在北方的残余势力,局势愈加稳定。那个想得到也做得到的曹操,一面整顿武备企图独占天下,一面大兴文学广施教化,朝着自创基业伺机代汉的目标愈走愈近。对汉王室怀着万分感念之情的孔融及他的家族,三百多年来在举国上下独尊儒学的气氛中备感荣耀,而今汉祚将尽,原来指望曹操匡扶汉室的愿望眼看要落空,他怎能不有切肤之痛?那个出身阉门的曹操,从骨子里就不是儒门正生。自小飞鹰走狗,格虎游侠,后来招兵买马,拥兵自重,依靠反叛朝廷的黄巾乱贼壮大势力。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儒学不再独尊,而法家、兵家、墨家、道家,哪家有用就向哪家伸手。如果让他得势,天下将成什么样子?
“孔融呀,你四岁让梨,以知礼仪而名闻四海;十岁巧辩,以机智赢得神童之誉;在黄巾叛匪最盛的青州北海郡为相而颇有政声,留下‘孔北海’的英名;以好学不倦、举荐贤良、诱益后进,博得海内才俊莫不信服的威望。可是面对势焰熏天的曹贼,你怎么一筹莫展了呀?”他在踱步中不断捶胸叹气,不断伤感自语。待看见墙正中悬挂的家传白圭,不禁想起先祖遗教,猝然间浑身颤抖,泪水横流。“你以‘鲁国男子’自标自励,你玷污了这个称号!”
他定要一搏,哪怕玉碎。
在许昌,那座曹操修建的刚满十年的皇宫大门前,孔融的车马拦住了荀彧的车马。
“荀令君!”
“孔夫子!”荀彧小他十岁,对他又有崇敬之情,故以弟子之礼参拜。
“我特地待在这儿拦足下的大驾了!”
“岂敢!想必有要事吩咐?”
“谈何吩咐!足下如今是曹操倚重之臣,可谓高祖之子房,朝廷之匡弼,一言九鼎,举足轻重,我一小小儒生岂敢不尊?”孔融心有火气,先来了一段讥讽,让荀彧身心发烧,这才恳挚地告诉他,曹操迎天子,建王宫,战群雄,平天下,名为匡扶王室,实有篡汉之心。你们这些辅佐他的臣僚可要警惕呀!你们荀氏家族,是颍川名门世家,累代高官,隆沐皇恩,定要心系王室。那个曹操,出身卑贱,放荡不羁,凭机诈打了几个胜仗,靠弄权网罗了一批人才,归根结底,他是为自己扯旗奠基。他说什么“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竟然将刑与礼等同起来。他要外定武功,内兴文学,这个“文学”已经变味,不再单指经学,还包括诗赋小道……
“孔夫子满口高论,滔滔不绝,路旁岂能说清?”荀彧在他话语稍顿的间隙插话了,他神色谦和,语气和婉,“公务繁忙,弟子还须赶紧返回邺城,不日专程去府上讨教。”
“慢!足下请回答一个问题,以解我疑心。”孔融急于知道的是,“你怎样对待曹操的篡汉野心?”
荀彧淡然一笑:“目前曹公并未有代汉之举。”
孔融冷笑:“公将何以为人?何以处世?”
荀彧倒很沉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孔融的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的眼睛忽然瞪圆了。他哑口了,无言了。
碰了个软钉子。
荀彧又深深弯腰向他揖了一礼:“我记得孔圣人有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说罢转身上车,只把官服上清香的野艾气息留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论起对孔子言论的理解,在蔡邕死后,恐怕天下儒生无人可与他孔融相提并论。但明白先祖言论又能怎样?荀彧的内心他仍然不明白。你到底与我和还是不和?
“阴晦之人,何必相交?”他壮阔的脸盘蓦地高高仰起,气咻咻地登车而去。
他的车子也驶向邺城,却远远与荀彧的车子保持着距离。
在魏郡太守治所,邺城城区偏南的一座威严官府,担任太守不足三月的王修被几个下层贫民的申冤诉苦深深感动。他的深陷的眼睛里满含忧愤之色,正想再做了解,孔融却赶来了。
王修备了宴席,为老上司接风洗尘。
“我的眼力不错,叔治不愧是忠贞之士!”孔融难掩喜悦之情,望着坐在下首的王修,一边抄动筷子一边讲起往事。初平年间,即十五年前,时任北海相的孔融慧眼识英才,选拔二十三岁的贫寒士人王修为主簿,守高密令,这位才俊自此步入仕途。孔融后来多次遭遇暴乱凶杀之祸,都是王修及时带人营救才避开凶险。
“听说因了一颗人头、十斛谷子、百卷藏书,叔治成了曹操的红人?”说着说着,孔融又显出冷嘲热讽的习性,“曹操奉你为楷模了,倡导节俭,整齐风俗,连久传的隆重葬礼、婚庆酒宴也免除了,怪不得今日连一杯接风酒也不敢上……”
王修满脸通红,唇上的两撇短须也颤抖起来。
“叔治呀,别以为他让你高官得坐就踌躇满志忘乎所以,在这等奸恶之人的麾下,须得处处提防。首先,他得志了展翼了得逞了,你就倒霉了,因为他成就了自己的王霸之业,你最终得到了骂名;其次,他会层出不穷地给你设圈使套,你栽了跟头连眼皮眨几下也来不及……”
“曹公不是这种人!”王修打断了他的指教,神情庄重,腰板挺直,语调忽然高了,“他是当今世间少有的通才,政事、军事、文事,样样占优。举国上下已经乱得不可收拾,深受其害的是下层百姓,他们期盼着早日安定天下。如果他不是举旗担纲之人,难道胸无韬略的清谈之士能担当此任吗?”
孔融当即懵了。想不到呵,当年忠贞不贰的王修竟然如此不逊!
“叔治呀,你毕竟年轻,曹操以申不害商鞅的弄权手段掌控人事,欺上瞒下……”
王修当即站起身子,双手拱礼:“先生莫要非议上司,谤毁他人,这是君子之风。孔圣人也曾表示厌恶‘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人……”
“啪”的一声,孔融拍案而起,伸长胳膊指着王修,黑少白多的眼睛喷出怒火:“大胆!‘鲁国男子’孔融为汉室王业而不惜身家性命奔走,如何不义?你身上有几根经毛,长了几块儒骨,竟在我面前谈君子讲义气,你配不配羞不羞?”
说罢,“哼”了一声,长袖一甩,转身而去。
直把王修足足半日怔在了那里。
显然,荀彧、王修是被曹操的官位诱惑买动,那么,官职低微的文士们不是可以劝诱说服吗?
一轮淡白色的满月挂在西门豹故居前的白杨树梢头,照亮了这座三间两进灰瓦覆顶形制简朴的古老建筑。每次来邺,孔融都要顺便来这儿注目,但今夜来此却无愉悦的休闲之心。他已委托刘桢和路粹约请一帮文友共聚赏月,自己也应有个下层士人的样子,未乘马车,独自悠悠地赶来了。
合抱粗的白杨树南侧,铺着几张芦席,摆着糕点茶水。席面阔大,但恭候他的只有寥寥二人,老班底——刘桢和路粹。
“悲乎哉,痛乎!”当他知道那些文士纷纷借故爽约的情形后,不禁仰头对月伤叹。
“杨修呀,你不算年老,却如此世故而又胆小,令人心寒哪!”想当年袁术称帝,袁术的姻亲杨彪受了牵连。他为保杨彪,来不及穿上朝服就跑去见曹操,与他据理力争,威胁说:“如果杀掉这位忠良臣子,‘鲁国男子’孔融明日就不上朝了。”由于自己的强硬、明确、孤注一掷,曹操未敢下手,才保住了杨修的老爹。后来杨彪带着二十三岁的杨修来孔府拜谢,杨修在他面前长跪不起,流泪喊叔,道不尽的救父大恩。上次他与邺城文人会面,杨修寒暄之后就匆忙离开,这次又称病罢邀,怎不令人气愤?
那个陈琳,一提起就令人愤慨。当年袁绍之子袁谭攻打青州,自己急迫中仓皇出奔,妻子被俘,如此尴尬的情形成为时任袁谭军中主簿的陈琳的笔下嘲讽,歪诗《丢妻》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自己升任朝廷将作大匠,在许昌见到小八岁的陈琳,不计前嫌,坦诚以待,多次邀他到家里做客,给了他多少面子!想不到他仍然怀有异心,真是热餐熟饭喂不饱的东西!
还有,那个自以为骨气铮然的徐干,以正直自居的阮……
夜色渐渐浓重,尽管满月当空,面前人的脸盘神情却依然模糊,就连西来的徐徐清风也是冷冽的。蓦地,一阵刺心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他环顾左右,低声叹息:“首鼠两端呀,文人雅士们……”
“饮茶吧,孔夫子!”路粹苦笑着向他举杯,“曹公禁酒,请夫子体谅!”
“禁酒禁酒,又是禁酒!”孔融推开面前的茶杯,借题嘲讽道:“如果说禁酒是为了防止浪费粮食,那么,禁婚就可以防止女色误国。尔等何不去质问曹大司空,为何不颁布禁婚令呢?”
路粹、刘桢放下茶杯放声笑了,孔融自己也歪着身子笑了!
“禁酒不过小事一桩。”刘桢说得不紧不慢,头上的朝天锥发柱在月光下定定地立着,“对于曹公用兵理政,在下不予评说,只是那个‘真人’一说,心里总是别扭。曹公分明是血肉之躯,和凡人一样的声色诗酒,怎么打下邺城就成神仙了?”
“对呀,这里面有文章!”孔融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欲将邺城建成自己的王霸之府,颐指气使,为所欲为,别人都应把他当神仙敬奉,待日后独霸天下,就成了天下人的神仙了!”
笑声荡漾,茶杯碰在一起了。
“清风入怀,满月在天。”路粹长期受压抑的心绪得以释放,不禁有了诗兴,“难得与一代大儒聚于明月之下,既来之则教之,我自占一首咏月五言,请夫子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