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三曹建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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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同一个夜晚

一、军营之夜

直到傍晚,西天显出一钩清冷的新月时,曹操才回到统领帐中。

已经有两根蜡烛点燃在青铜高杆擎台上了,烛焰如一只伸展朝上的手掌,似乎凝固了一般,不摇不跳,发出沉闷的黄白难辨的光亮。

曹操在案几边坐定,目光习惯地对准了那块来自城墙上的土疙瘩。在他眼里,这块土疙瘩时常在变。它时而像马蹄,会发出催马疾驰攻城夺寨时的“嘀嗒”声;时而如秤砣,它分明压住了天地乾坤这杆大秤的分量;它是待雕的玉石,金色印绶系着的那枚玉玺也会由它刻镌。

此刻,望着这日日不离的土块,他的心里异常沉闷。连续一月,攻城不克,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不少士兵冻得体肤红肿起疮,人人都成了血红鼻子。而且,崎岖山道运输不便,已经十天没有给养。驻守壶关城的高干,这个袁绍的外甥,投降复又反叛的无赖,凭借山势之险,五万精兵之勇,守得滴水不漏。出于无奈,他抛出了最后一招——下了绝令:“攻下城池,不留活口,全体活埋!”

这道铁令,是今日午后全体将士吃罢羊肉酒宴满头满脸大冒热气时冲着城墙上的全体守军齐声喊出的。

下午,他和几个将领仔细检查各部的准备情况,又做了一番部署。不知不觉,天色黑了。

激战前夜,心绪与寒冬的酷冷正好相反。也许是羊肉黍酒肠肚装得太饱,他觉得浑身燥热,胸口胀闷。

望着烛光中愈显浑黄的土疙瘩,他头脑一阵发晕,很快闭上眼睛。

这时,卫卒通报说,伍长田艾来了。

田艾即单耳人。

“快请!快请!”曹操立刻焕发出一股喜悦之情。

单耳人本来就单薄消瘦,耐不得寒冷的身子在冬夜里尤显得不堪忍受。脸孔不像脸孔,突出的双颧与鼻头三点通红,两只眼窝青黑,其余全是紫青,烛光下真像一个跳出坟墓的骷髅。

这容貌反而让曹操怜惜感动。待他揖礼后站到几案旁边,他一只胳膊伸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顺势提起胸前紫色锦袍的下摆,将他使劲拽过来,让他坐在他的膝盖上,豁开锦袍下摆盖住他的双腿。

“不,不,我不怕冷!”单耳人挣扎着,推开他的双臂,双脚蹦着,躲在一旁。

“我正要找你呢!”曹操兴奋地指着他的鼻子,黧黑的脸庞放出一层闪闪油光。“你发现了山羊,这一个棋子让全盘皆活!”

确实,他准备破城后对田艾进行嘉奖。正当多日断炊,将士们饿得面呈菜色时,单耳人向曹操报告说周围山岭多有羊群,于是停战打猎,满载而归。曹操破了酒禁,从山民手中高价买酒。有了山羊肉高粱酒,士气一下子暴涨了。

“一个睡梦中知道的,神灵保护曹军!”单耳人说。真的,在夜晚的梦中,山林里一群头长弯弯犄角的山羊,似白云片片,叫声咩咩,在葱绿的草丛树干间流动。令人奇怪的是,竟然有一位白眉白发的老者,手挥拂尘指向羊群说:“羊兮羊兮,粮兮粮兮!”次日清早,他就只身去了附近山林,果然看见了羊群。

“神灵保佑,冲着你这救世真人!”单耳人神色恳切,毫无做作之态。

“神乎其神,天命在我!”曹操抓起青铜斛,倒了两爵美酒。

“咣”的一声,二人一碰,仰脖即饮。

酒后说明来意:明日攻城,建议曹公亲擂大鼓,他,带人上云梯!

“好!”他极力赞成!

单耳人走后,荀彧又来了。

香气袭人!看来外出从戎,身处军旅,他熏衣的香料换了。是那种山洼野地常见的茵陈的气味,浓郁的药香,随着他的蓝锦白底靴的前行,一直蹿到他的面前。

曹操惊喜地迎上前去:“文若君,这般时候,还有劳前来议事?”

二人目光相对,含着同样的诚挚,同样的灼灼热气。

从路粹口中知晓了他对孔融的态度,他对荀彧由衷地增加了敬重。本来,在四年前他已表封荀彧为万岁亭侯,食邑千户,如今又准备为他增邑千户,并为他授予三公之职。以诚取人,洞见肺腑,他坚信会感化这位信义君子的。

荀彧自然也会看透他的内心。这个人向来以个人品行为立身之本,去留天地之间,浑身透出不露锋芒的凛然之气,因而对于曹操的感激也不会溢于言表。他揖礼后没有落座,直截了当地说明他的建议:“攻下城池,不留活口,全体活埋”这个口号表明屠城的决心,虽然有震慑作用,但反而坚定他们死守的信念。如果针对头目高干一人,其余全部赦免,给予将士们活命的机会,就会离间他们主从之间的关系,瓦解斗志,赢得人心。

“高见!高见!高见!”曹操激动得双手打拱,“兵家有‘穷寇勿迫’‘围师必阙’之说,放活口正合乎此理。一将无谋,累死千军,文若一见换得万千将士性命!”

直到荀彧走后多时,他还回味着屠城与活口战略的异同,沉浸在新方略带来的兴奋之中。

烛焰瞳瞳,渐渐深下去的暗夜时分让四周愈显冷寂。他用手摸住了面前的土疙瘩,攻城、单耳人、荀彧、王修、孔融、路粹以及远在许都的汉家刘室,眼前脑后的众多人物,明里暗里的计策谋划,全都往他的脑际拥挤。欢畅、得意、不安、焦虑,每每午夜独处于战地营帐,这种思索引起的烦冗滞闷情绪总要带来难忍的折磨。

自幼性大好色,快意莫过房中。戎马倥偬,野外营帐,总会有左右心腹为他暗中物色一女应急。可是今夜,在这人烟稀少的山林旁边,他们怎能找到一位看得过眼的红颜?

正在犯愁,堂弟曹洪一脸嬉笑地赶来了。

这神色,和当年在村外揭他青石碾上的老底,说他“常常骑的骒马”时的情形完全一样,无言中带着一种放肆的调笑。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还未说话,帐门口,多日未见的美妾尹氏面目一现,鹞子入林一般一闪身子就来到眼前了。

曹洪嘿嘿笑着,转身而去。

尹氏入怀,小嘴嘬近他的耳孔,嗲声嗲气地说着粗话,“多日子干涝池,岸边子都生绿苔了!骨头心子痒得快出虫了!”

尹氏的粗俗言辞,对于惯读古书的他来说,犹如一阵清鲜的山风,有一种特别的筋道。一开始,这位出自大将军何进府中的少妇枕边露出几句粗鄙话,他听之受耳,便鼓励了几句,等于给她指明了路子。

“你今夜怎样伺候孤家?”他一手攥住她脑后的堕马髻,一手抚摩着她的脸颊,仔细看着他亲自为之设计的“仙娥妆”:修过的细弯长眉,耳垂下的几缕长鬓,不施粉黛的粉红腮肉,自然起线的环状唇纹,闪着茸毛的隆起额头,真切无掩地把女人的本色脸颜展露眼前。他刹那间有了青石碾上的春情涌动的感觉。

尹氏的七分放浪三分轻蔑让他一时火起,不过,毕竟五十二岁,不是放情任性的年纪,须有一套房中秘法。他使了眼色,朝她的脸蛋儿拍了拍。这是“咽津”“煨梨”的暗号。那个道家寿星皇甫隆,几年前向他传授了两条养生秘招,一条是“漱玉泉生津”,一条是“手煨两颗梨”。在这位道家方士看来,口中生出的津液乃天池之水,滋养气血,荡涤五脏,不可唾出,只可咽下,以补精血。本来,自己的舌头在口腔搅动,即可生津,但若有女人帮助生津,舌头与舌头在口腔交逗,生出的津液更汪更足。“两颗梨”是一种暗称,用手掌心将它向上贴托,以手温保暖,如文火煨梨,道家称“暖外肾”,有壮阳益寿之功。当然,姣美女人以她温软的手掌伺候,图的是另一种意趣。

尹氏上面伸舌下面伸手,上面绕绕拐拐搅搅碰碰,下面轻轻贴贴微微颤颤。这一手也是功夫活儿,几年前曹操把这活儿安排给她,她就很快上道,成为卧榻上配合最出色的女人。她知道,大凡有雄心创功业的男人,莫不看重寿命,因而在这件事上她格外上心。平时她关上门专练舌尖儿,手掌儿,练得舌头伸得很长变得很尖搅得很快,练得掌心在交磨中热得像火炭一样。曹操把满口的津液连连咽下,下面的温热令全身的筋骨爆热,一个大鹏展翅乌云盖雪,尹氏就化成一摊热水了。

她问:“你够了,神安了,心定了,贱妾能说几句话吗?”

“讲。”

曹操不待她说完就勃然动怒,先是一猛拳,又一个飞脚,将这个不知趣的小妾打下卧榻。如此聪明的她犯了妻妾言政的禁忌,竟然说起魏郡太守王修擒拿逃犯一事,替一位姓柴的豪强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