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密谋之夜
当暮色渐渐变成夜色,岗坡上的树木变成黑乎乎的剪影时,曹丕还带着几个亲信在山林穿巡,为追寻一只中箭的獐子而纵马狂奔。吴质早就提醒他该撤回了,已经有九只鹿三十只兔子的收获,该知足该庆幸了,他却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
直到将这只善跑的棕色獐子擒拿,天也黑得看不见路径,他才对吴质说:“回吧,明日再来!”
回到邺城,已是夜间亥时。所有的店铺摊点都已关门灭灯,街上一片漆黑,行人稀少,无边的嘈杂声早已散尽。那个一贯面孔俨然的崔琰,此时一定还在留守府恭谨守候。他对吴质说,这些天有崔琰全盘料理军政事务,咱们才得以清闲狩猎,今日有丰厚的猎物可资展耀,也让他观赏一番,再送他一些作为酬谢,岂不两情相悦?
崔琰果然还在府内秉烛安坐,身边的值班吏员也都是严阵以待的神情。他走到崔琰面前深施一礼,一招手让吴质等人将两只鹿五只兔子抬了过来,粗重的黑眉一挑,咧嘴笑着说:“崔公连日来辛苦值守,愚侄多谢了!”因为曹植已与崔琰的侄女完婚,崔琰也就成了他的姻亲长辈。
崔琰只是站起身子,并没有高兴地走到猎物面前欣赏赞叹,相反,他的神色冷漠,双眼含着明显的不屑。
“公子的锦袍呢?绶带呢?丝靴呢?浑身上下怎么成了泥毛猪?”他的一只手恶狠狠地朝他的鼻子点着,飘飘长须也在胸前随之颤抖,愤慨的情绪不可抑制。
曹丕一下子如房檐水遇到了三九寒气,直溜溜地僵住身子。始料未及,接受自己副手的质问,脸面上很觉得羞耻,但情理上不得不服。“身为朝廷官员,曹门公子,肩负重任,众望所指,理应竭尽全力,忠于职守,以图上进,怎能废正务邪,整日在山林逍遥?”这个崔琰,不仅是正人君子的品格,不苟言笑的脾性,而且博览群书,发言为论,引经据典。他说当年周文王不敢游逸田猎,要给各诸侯国做正道法则的表率,《尚书》记载了周公的这条戒律;鲁隐公喜欢水边观鱼,孔子所著的《春秋》对此无情讥讽。除了周公与孔圣人的教诲,《诗》与《礼》都有这类驱邪养正的记述,值得深察。袁氏家族,势大根深,称雄北方,门第何等显赫,就因年轻的公子们不能从严管束,过于放任,虽有百万雄兵,千里沃野,自己却无从立足。当今你们曹家,是天下人的希望所在。令尊大人三九严寒远征在外,邺城留守的职责难道不重要吗?可是你,贪雉兔之小娱,忘社稷之大局,看看你这身猥衣贱服,让人何等寒心呀!
说罢殷切之语,他又痛苦万状地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胸口,好像不如此发泄就会一命呜呼似的。
“好了好了,晚辈明白了!”曹丕连连揖礼,高声道谢,命人急急将猎物抬出。
“哎呀,这个崔公,貌似严正,实际上他最不严也最不正!”出了留守府大门,吴质不禁高声埋怨,表示对那个板起面孔声色俱厉训斥大公子的崔琰的气愤。依他看来,崔琰与曹丕虽有亲戚关系,但进了留守府就是上下级,他只是辅佐与幕僚,怎能对留守主公高声斥责?再说,目前邺城政局稳定秩序良好,哪有什么危机可忧?
清冷的月光照着曹丕凝重沉思的脸膛,他异常惭愧的心绪在吴质对崔琰的非议声中得到些许安抚。这位连他父亲也敢当面顶撞的人明明出于满腔热忱才如此动情如此恳挚,自己的过错因他的痛斥显得那么严重,无地自容的愧疚感压得他浑身乏力,吴质找出崔琰的一些弊病才让自己心里轻松一些。
“刚正端方,耿直敢言,父亲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曹丕说着,将身上穿的沾满尘土污血的短皮衣紧布袱脱下,狠狠摔在地上。吴质极有眼色,急忙令兵士脱下棉衣给主子换上,备了车马,送曹丕回家歇息。
“玉体佳人在红烛之下绣榻之上静等,公子可以继续乘马驰骋了!”吴质扶他上车时适时地开了玩笑。
“当然,天下绝色美人,玉体横陈,只待驾驭,那交合之乐,比之飞马射雕,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曹丕说得眉飞色舞,一颗心已经飞到那个久等闺房的妻子身边了。
吴质说得没错,美女甄妃不论夜间何时总是点着两根红色蜡烛,怀着新婚之夜的喜悦与隆重,脱光衣服在枕上静等,即使丈夫外出打仗也如此在空房独守。“她不光貌美,而且也心诚”。曹丕感激而自豪,常常在吴质面前显耀地夸赞妻子。
看着好友曹丕的车子在暗夜中隐没,吴质长长吁了口气,感到浑身完全放松了。和曹丕在一起,他不仅要绞尽脑汁地逢迎,说出让他顺心顺意的话语,而且有时要扮演仆人的角色,为他牵马踹镫,扶脚扶手。当然,这一切出于自愿,并非曹丕所逼。他乐于这么做。不仅是他,在他的背后还有几个人,他们都希望扒住这位曹门长子,以图拓展自己的前景。
寒夜寂寂,冷风袭人。吴质并没有及时回到住所,而是往陈群的家宅走去。四十三岁的陈群任司徒掾,主管教化,受到曹操重用,在官署东侧的官吏居住区有一套住宅。吴质几乎每天夜晚都要去陈家,而另一位神秘人物司马懿也会准时在这儿会面。
吴质赶到这儿时已将近子夜。客厅里点着几盏青铜壁灯,备着火炉,明亮温暖。吴质刚一出现,陈群和司马懿就着急地站起来,为他的衣着脸色而吃惊。他们知晓他陪曹丕整日狩猎,但想不到会弄得脏头污脸,血衣烂裳。
洗了手脸,换了衣服,一杯热茶在手,吴质便将曹丕如何陶醉于田猎,崔琰如何训斥其主子,一一讲述给二位。他们听罢久久没有言语。
“不得了,这样下去,此人将成为曹门的倚重之臣!”陈群面色阴重,眼神不安。
司马懿深深低着头,沉默不语。
陈群,能在曹操面前一贯柔声下气,却不能容忍客人神情的漠然。他朝司马懿高声质问道:“仲达,你怎么不开口呀?”
“倚重也罢,轻视也罢,我等有什么办法?这是人家的事情,只能听之任之,焦虑也是无益。”司马懿抬起那张皮色寡白的脸孔,半睁着没有睫毛的眼睛,以惯常的有气无力的声调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于名门世家,却对功名利禄兴趣全无,要不是荀彧竭力举荐,曹操亲自登门邀请,他至今还会在河内郡温县家乡赋闲修行哩!
陈群知晓他的心机很深,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虽然出于无奈,然而更是一种明智的期待。在他们看来,曹操极有可能夺取天下,谁能成为他的宠信之人谁就可能权倾朝野。那个崔琰过于清高刚正,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像他们这样怀着私心的人必定会受到排挤。
“唉,子桓真的很感激此人!”吴质赞同陈群的分析,也和他一样心存忧虑。
司马懿沉静地望着他们,不紧不慢地说:“与其嫉妒,不如赞赏。”
陈群和吴质都愣住了,不明白他话中的具体含意。司马懿说,要是滋长了崔琰这种脾性,长此以往,直到曹公稳获大权,他就会有灭顶之灾。
“对,正是这样,曹公最有权谋,绝不会允许损伤尊严的事情在众人眼皮下发生。”
“见机行事吧!”陈群点点头说,“对于大公子,要不遗余力地缠附,一定要帮助他继承父业。”
“既要帮他务正,又要诱他走邪。”司马懿又是一次出语惊人,“除了飞鹰走狗,还有美酒、女色,诱他爱慕虚荣,纵情享乐……”
陈群似有疑惑,吴质当即问道:“这不是教唆使坏吗?如此一来,还能再黏住他?”
“不但能黏他,还能绑住他。”司马懿寡白的脸孔仍然显得很平静,“有本事的人都有爱面子爱享乐的愿望,本事越强,愿望越大。只要循循善诱,他一步步上瘾成性,还会有求于你。有求于你就会受制于你。”
“妙哉!妙哉!”陈群也不禁乐了。
司马懿却显得很不乐观:“这就把难题交给季重兄了。在他面前说顺心话,办顺气事,出主意,想办法,鞍前马后,讨好逢迎,还要往声色犬马上引诱。再说,曹公阅人历事,明察秋毫,岂有我们钻的空子?”望着吴质,他又将头深深地垂在胸前了。
陈群却不以为然。他知人察性的本领曾受到曹操称赞,他也对自己的这一长处深感自信。以他看来,他们在曹操面前奉行的策略——竭尽全力支持他的王霸事业,伺机维护士族地主豪族的利益——将会十分有效。他对司马懿安慰道:“曹公称赞足下有大略之才,一定会有腾达之日。”
司马懿反而惶恐地连连摆手,苦笑道:“不论曹公今后怎样对我,我还是要落脚到温县老家。我是个病身子,不离药罐子,在老家一边养病,一边为先人守墓。做官为宦,说到底是为人鹰犬,还不如给先人当守坟狗算了!”
“唉——你这个人!”陈群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