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绣枕上的思恋
十三岁,正是一般人未谙男女情爱的年龄,然而曹植却在这一夜躁动不安,有如胸膛扣着一个炭火盆子,烧得胸腔内外都快冒出烟来了。他的身子在卧榻上翻来翻去,不知何时淌下的泪水,已打湿了颈下绣枕。
谁也想不到,他正暗暗恋念着二十二岁的嫂子甄宓。
三个月前,他就听大哥曹丕得意地炫耀说他将要成亲了。其时曹丕带着一支人马参与攻打邺城,城洞灌水之法已经试验成功,破城之日近在眼前。这天他来中军大帐议事,顺便到随员营中看望三弟。兄弟俩相见,哥哥一边捋捋抚抚弟弟的头发,一边瞪着眼睛打量他的脸孔,观察他发生了哪些变化。末了他笑了,眼皮一眨一眨,嘴唇一咧一咧,再丢下两句话:“城破之日,当兄成婚之时。哥到时请你饮酒!”今日婚礼场上,他一见新娘就懵了。嫂子甄宓,原来是自己的梦中所念呀!她,作为旷世佳人,早已被冀州地面的人们口耳相传,成为一个令人艳羡的梦中情人。杨修、阮、刘桢、应等一帮文士诗友相聚时,多次提及,群情昂奋,笑语喧哗,“玉体莹白”“枕上尤物”“工诗善赋”之类的评语,已在他的头脑中落地生根了。在简单的婚礼现场,这位新娘,刚一闪面就让他骨头酥软了。她那么光彩照人,并不因那身大红斜领广袖紧身长裾裙的华贵,也不因亲人们贺词的热烈。她与人相见,总是正眼相对,三分谦柔的笑意,七分庄重的沉默,秀而不艳,娟而不媚。她不会头低着眼睛仍然在瞟,也不会侧着脸用眼角在扫,更不会一眨一眨地故弄出脉脉情波。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这是一位心地纯正而又多情多思的佼妇。
而这种女人,正是曹植心目中的理想佳人。
眼看着天色将晚,曹植心里如炭火盆子腾起了烈焰。人家的洞房,自己的难场!这一夜,怎么熬得过去?他擦着泪水,离开枕头,坐了起来。
杨修,刘桢,去找这两位文士闲聊解闷吧!
杨修其人,曹植甚为仰慕。他才思敏捷,博闻强记,很早就跻身于天下名公子之列。其父杨彪官居太尉之职,爵高声显,敢言身正,连父亲曹操也让他几分。杨修被举为孝廉后,在朝廷任郎中,不过是个随从文书之类的小吏,曹操看重他的才华,让他跟随大军征讨,经常带在身边。杨修比曹植年长十七岁,以他的聪慧老成,不难看出少年曹植的奇才异质,对他大为赞赏。曹植对于杨修的认识也与别人不同,这位大兄长的才学堪称天下第一,他不但能充分理解自己,还能传道解惑,倾心交谈,是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暮气四合,天色已暗。曹植赶到杨修那儿时,灯火已经点起。杨修在一个临时住所安身,尽管房间很小,卧榻案几琴棋笔砚却摆放得极有条理,平杌上的古铜长信宫灯已吐出淡红色的光亮。
“我知道你会来的。”杨修把头从古琴上抬起,嘴巴笑得挤翘了双颊,“你不找人闲扯,这一夜怎么过去呀?”
曹植心里咯噔了一下,却没有表示惊讶,只说过会儿刘桢要来,准备酒水要紧。
刘桢也是杨修的密友。二人脾性有很大差异,刘桢的生顶冷倔会让杨修喘不过气来,他的明嘲暗讽也会让杨修脸红耳烧,但骨子里都有仁人志士共有的正直善良,不同见解的唇枪舌剑反而会成为一种有趣的逗乐。
曹植坐下不久,刘桢就急急火火赶来了。
“夜间难得聚,狂言又一宵。”刘桢刚进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嚷嚷。
“贵公子的兄长今日新婚大喜,他心里高兴,约几位知己小酌。”杨修真会说话,他为曹植的邀请找到了恰当理由。
曹植毕竟年少,他内心的抑郁、苦闷是藏不住的。他对刘桢勉强笑了一下,抬手向侧面一指,招呼他赶快坐下。
刘桢疑虑地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露欣然之色?曹门长子大婚,新一代的喜事,具有首开一辈的意义,你这个未来的叔叔应当欢天喜地呀!”
“我当然喜不自禁!”曹植急忙搪塞。
杨修摆好了铜盏,给几案中央的青铜卧牛樽里倒了清洌洌的白酒。酒香散开,气息扑鼻,三人脸上顿时有了振奋之色。
曹植给他们面前的三足爵杯里酌了酒,自己面前的圆形小觯也斟满了,自己先举起小觯。
“同喜同贺!”三人举杯。
曹植饮毕,开口询问杨修:“德祖兄,我来找你却在你的预料之中,请问足下是如何料想的?”
杨修沉吟一笑:“因为你的嫂子非同一般!说她漂亮、美貌,甚至倾城倾国、举世无双,都不为过。但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她在迷人的‘玉体’之内,装了一颗贤惠之心。这种人的特质,只有慧眼慧心的人才能发现。而贵公子的不同凡俗,正好表现在这里。怜香惜玉,一见倾心,占为己有,生死契阔,这些心态就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何况甄妃其人,咱们一起东侃西聊,屡屡作为谈资,你听得格外认真,表现出浓厚兴趣。以你的早熟,对女色的热衷,暗潮涌动,口缄心热,这是必然的!一旦在别人的婚礼上面面相觑,梦中情人变成人家的新妇,爱怜向往之情必然产生,醋意妒意也就难免。尽管是同胞兄长,却忽然成了情敌。今夜,人家洞房花烛,红罗帐暖,自己的心哪,比万箭刺穿还要难受!”
这番分析推理,让曹植几乎流出热泪。他不想掩饰自己的苦闷,也不怕显露自己的尴尬。他把失望的脸孔抬起,以哀痛的声调说:“我跟她还没有说一句话呢!这才怪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中表达的这种感悟我却有了!”
刘桢端起三足爵一饮而尽。他一把擦去嘴角的酒水,狠气地说:“你这点年纪,正是混沌未开的淘气鬼,怎么就知道男欢女爱了?当今天下大乱,四海不宁,正是男儿立功建业之时。你是豪门公子,小小年纪,当发愤读书,树壮夫之志,心忧天下,目注苍生,岂能为一妇人凄凄而念?”
出语突兀,如一棒子当顶打去,曹植立即将头埋在胸前了。
长信宫灯灯火通亮,在夜静时分光线显得清明了,通体鎏金的年轻宫女跪坐执灯,圆形轨道上调节的罩口正对着他们,光亮直喷过来,映照出三人清晰的神采。
“公干说得有理,子建当欣然领受。”杨修的笑意中含着谅解,他把目光对向曹植,“贵公子的高远之志不必怀疑。当下处在情感困扰之中,不妨想想国事,想想人生大局,让情感转移一下,就从这道坎上越过了。而且天下大势自邺城易主以后发生了重大变化,要不了多久整个河北就平定了,令尊大人有了可靠的立足之地,三分天下占其二,前景多么明朗!日后贵公子成了曹家的掌门人,泱泱大国,美女如云,挑不出多少甄妃来呢?”
曹植立即心里宽松眼前豁亮了,他望着杨修,频频颔首。
刘桢却瞪着眼睛,手在眼前摆了摆,说:“哪有这么简单!就算河北平定,北有乌桓,那是人迹罕至的泥丸之地;南有孙权,长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西蜀远在秦巴大山之外,关陇久在强兵掌控之中。大动干戈之外,还有天外之天——汉家朝廷的大旗曹公一路高举,旗下聚着多少忠臣良将哪!怎么把它砍倒?就算这一个个关隘都过了,子建这第三排的位子,怎么就哗啦一下升到头排了?他的大哥、二哥都不是纸糊的人儿,曹公岂能稀里糊涂地把位子传给你子建?”
“我看到的正是这一点——曹公,他的高明正在这里!”杨修接过曹植斟好的酒,饮罢亮了觯底,自信地对着刘桢说:“官渡一战,曹公以少胜多,一举而显威名,今后的千难万险,哪一件胜过袁绍大兵压来的险恶?可以说,扫平四海,不必多虑。曹公乃谋大事建大业之人,立嗣当立长远,他必须有这个眼光。汉家以武力开国,以儒经治世,日后的重心在于治世。子建以才学凸显,正是合适人选。”
刘桢把嘴一撇,冷冷地说:“曹公其人,谋大事建大业,自然当顾大局。立嗣立长,这是规矩,是大道,他岂能说废就废?他不怕乱了朝纲大理?”
“曹公办事尚通脱,重实际,只要有利于天下治理,他自然无所顾忌!”杨修淡然一笑,显得胸有成竹,“天坼地裂,大厦倾危,自有豪杰挺身而出。扭转乾坤的人,怎能走循规蹈矩的步子?”
刘桢也冷笑了:“纲常就是纲常,大理就是大理,谁越雷池一步都是不行的!”
“好了好了!两位兄长暂且缄口!”曹植急急站起身子,挥手制止二位的争论。“继位的事,我们兄弟从来没有提说。这是后话,是家国大事,不由我们做主。倒是立志报效苍生,做一个热血壮夫,建功立业,青史垂名,这个提示令我钦佩。箴言难得,我心领神会。夜深了,窗外风紧,兄弟肠热,咱们乘兴饮酒,别让爵盏闲着!”
是夜,曹植失眠了。
回到卧榻上时,发现枕布上一片洇湿的泪痕。他揭开枕布,看见泪水并没有渗入枕头绣面。这是母亲专意安排女红刺绣的枕套,一只老虎文静安恬,浑身毛色鲜亮无比,五彩斑斓,名曰“绣虎”。母亲生他前夕,常常梦中有这种老虎。这是祥瑞之兆,母亲便请画匠绘出图样,女红依样绣了。
母亲呀,你梦见的这只老虎是雄性的吧?形单影只,无以为偶,它只能“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