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知识与虚无主义
作为“观察的顶峰”的永恒轮回,显然代表了尼采心中最高的知识,是“最高的肯定公式”。对永恒轮回的深刻分析使尼采预见到知识与虚无主义的关系。
(一)什么是永恒轮回
尼采第一次提到“永恒轮回”是在《决乐的科学》结尾处《最大的重负》一节中:
最大的重负——假如在某个白天或某个黑夜,有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渡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决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所有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都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同样是这蜘蛛,同样是这树林间的月光,同样是这个时刻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那么怎么样呢?难道你没有受到沉重打击?难道你不会气的咬牙切齿,狠狠地诅咒这个如此胡说八道的恶魔吗?……假如那个想法控制了你,那它就会把你本身改造掉,也许会把你辗得粉碎。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或者,你又如何能善待自己和生活,不再要求比这种最后的永恒确认和保证更多的东西了呢?——
这个作为行为着重点的思想就是“最大的重负”的思想,就是尼采肩上的重力之精灵,是尼采最终必须抛弃的东西。这个作为最大的重负的思想中隐藏着一个黑色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如果一切都在永恒轮回,那么,一切决断,一切努力和力求向上的意愿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如果一切都在兜圈子,那就没有什么是值得的了。于是,这个学说最后留给你的,就只能是厌倦和对生活的否定。这种同一存在物的永恒轮回,这种循环论正是尼采痛斥的。它是意志对时间的复仇的谎言。它的出现是悲剧诞生的前兆。
永恒轮回的提出正是建立在尼采救赎意图的基础上的。尼采对永恒轮回的重新定义是通过“瞬间”来规定的。当永远不变的同一物的轮回成为谎言时,永恒何以轮回?瞬间如何承受永恒?让我们继续来看《查拉图斯特拉》第三章的《论视象与迷团》一节。
“看这要隘吧!侏儒!”我说了下去:“这有两方面,两条路在这里联合:这从来没有人走完过。
顺这长路回向:这持续一永恒。随那长路前往——那是一永久。
这两条路彼此是相反的;彼此刚好碰头——是在这关口上她们衔接。这关口的名字,上面已经刻着:‘暂时’。
但如有人循一条路前行——愈行愈远,愈远愈行:然则你相信这两条路永远相反么?侏儒!”——
“一切直道皆是说谎,”侏儒蔑视地咕噜着:“一切真理皆是弯曲的,时间本身也是一个圆环。”
“你这重力的精灵!”我怒斥了:“别自以为这么容易!或则我便让你蹲在那儿,蹩脚的东西,——我举你太高了!”
“看吧”,我接着说下去:“看这‘暂时’!从‘暂时’这孔道向后去,有一条长底永久底路:我们后面即是一种永恒。”
当查拉图斯特拉说“看吧,看这‘暂时’”时,他是什么意思呢?在此之前查拉图斯特拉提出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他问侏儒,这两条连接在出入口的朝着相反方向的路,延伸下去会永远相反么?而侏儒却凭空臆想,认为在无穷延伸处,两条小道会相遇,这个循环在遥远的地方自发地闭合。查拉图斯特拉斥责了他,“你这重力的精灵”,你这愚蠢的谎言。因为,在时间中,将来变成现在,现在变成过去,如此不断地进行下去。这两条小道将来与过去根本不会碰在一起,而是相继而来。但这两条路却在这个出入口,在这个瞬间碰在一起,并且只在这个瞬间相遇。处于瞬间的人也就是有了双重方向,将来向他走来,过去正离他而去;他就具有了双重性质,他既是现在的过去,他又是现在的将来。因而,瞬间就对将来和过去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永恒轮回中最真实、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永恒在瞬间中存在,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而是将来与过去的唯一连结和碰撞。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但轮回着的是什么呢?是生成,是一切碎片,一切迷和一切偶然。所以瞬间是永恒的瞬间,也是没落的瞬间。要承认这最高的永恒,就必须接受一切极端的否定、毁灭和痛苦,就像理解深渊属于高空一样。永恒轮回就是对生成、混沌、虚无的最高肯定。是尼采高贵的谎言,也是认识领域中的最高悲剧。
(二)作为虚无主义的永恒轮回
在永恒轮回之前,尼采就在《快乐的知识》中提出了作为“混沌”的概念。“相反,世界的总体特征永远是混沌。”
尼采提出混沌就是为了防御一种对宇宙的人化。所谓“人化”即人通过透视的方法强加给宇宙的种种解释,因为宇宙本身是人无法认识的。尼采的目的就是尽量摆脱这种人化,因而世界作为混沌的观念在尼采那里始终起着支配作用。混沌的意思,就是拒绝认识。尽管如此,人化却是人永远也无法彻底摆脱的,尼采也不例外。永恒轮回就是例证。永恒轮回永远也无法达到混沌的高度,但在尼采看来,它却是最接近混沌的。尽管如此,尼采仍不时为他所描述的永恒轮回感到恐惧,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永恒轮回永远也无法摆脱掉其作为解释的虚幻性质,无法摆脱其为人类的生存成为可能而辩护的本能。譬如,永恒轮回中的时间观,它所代表的时间的本质是混沌,是宇宙时间,永恒轮回的时间观永远也只是宇宙论时间中的一种可能性。正是在此种意义上,斯坦利·罗森在其《启蒙的面具》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正是生命中意识或意义的缺乏,事物本质上的混沌为我们提供了创造的自由以及由此超越以往成就水平的自由,特别是超越颓废的自由。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混沌无序否认了我们超越颓废的意义。”因而作为一种解释,在根本的意义上永恒轮回是一种虚无主义。
那么尼采是如何让永恒轮回摆脱既不愿又不得不作为“人化”的一种两难处境呢?这一点,海德格尔解释得很清楚。显然,尼采同时选择了这两者,即“他要求把对存在者的最高人化与对人的极端自然化合二为一。”尼采曾说“我们不能绕过我们的角落环视四周”,也就是说人始终是从某个世界角落出发来观察思考的。在这种“角落站立者”的人化的前提下,当人越自然,越接近人的本真的存在时,这种人化也就越非人化。即“人越原始地取得某个本质性角落的立场,这就是说,人越原始地认识和奠基了此之在本身的基础,则人化作为对真理的危害就越是没有实质。”于是,永恒轮回成为最高的虚无主义。
永恒轮回作为一种虚无主义,且是一种最高的虚无主义,它仍然是生命得以保存的条件。它因而需要的是信仰。因此尼采讲,“而不信仰这个思想的人们,按他们的本性来讲最后必将绝种!”“谁不信仰,他的意识中就有一种倏忽易逝的生命”。在这种信仰,在这种持以为真中,永恒轮回成为生命最沉重的思想和最高的障碍。因为生命作为强力意志,作为生成者,既创造着又毁灭着,永恒轮回作为其最高创造也是最终要毁灭的。生命作为强力意志通过这种形式才得以保存和提高。因此永恒轮回在这种不断的摧毁和创造中成为虚无主义的完成或极端。作为过渡和转折,它是“关键”点,是紧要关头,也是分水岭。
(三)作为虚无主义之克服的永恒轮回
在永恒轮回作为趋向完成或极端的虚无主义的过程中,德勒兹把它解释为反动力获胜的过程,也是能动力和其所能分离,趋向反动力的过程。永恒轮回作为极端的虚无主义,作为永恒的虚无,也就是反动力到达其顶峰的过程。它表现为生成的偶然和多样,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却不可避免地轮回,没有终结,直至虚无。在这样一个转折点和紧要关头,达到顶峰的反动力转而反对自身,它从以往的获取胜利转而追求自我摧毁、自我毁灭,体现出更深刻的本能意志及毁灭意志。“而在自我毁灭中,反动力本身被否定,并被引向虚无。因而,自我毁灭据说是一种能动作用,一种‘能动的毁灭’。”“这是反动力变为能动力的唯一途径。”
这种反动力的自我否定,这种极端的虚无主义对自身的克服,还是在《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三部分《幻象与迷疑》的后半部分通过幻象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在经过了瞬间的出入口之后,在狗的狂吠声中,在月光下,查拉图斯特拉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而果然,我见到的,从来没见过。我看到一个青年牧童,在挣扎,被扼杀,痉挛,变色,有一条黑而沉重的大蛇,挂在他的口下。
我曾见过在一张脸上有如许憎恶与苍白底恐怖么?他也许睡着了?于是大蛇爬进了他的咽喉——那里这条蛇便紧咬住了。
我伸手拔着蛇,拔了又拔——徒然!我的手不能拔出那咽喉?然我便大叫:“咬吧,咬吧!
咬下那头!咬呀”——我这么大呼,我的恐怖,我的憎恶,我的疾恶,我的哀怜,一切我的好的坏的皆尽于一呼,一呼而出——
这沉重的黑蛇就是极端的虚无主义,它是缠绕在飞鹰颈上的高空中的蛇的反面,也是其自我毁灭的前身。这条黑蛇代表了虚无主义这阴暗而单调,根本上无意义和无目标的东西,它在沉睡着的年青牧人身上牢牢地咬住自己不放。这时,查拉图斯特拉用劲去拔那条蛇,拔了又拔却是徒劳无功!它的意思是说,虚无主义是不能从外部去克服的,作为力,它已达到反动力胜利的顶点,没有外力可与其匹敌,作为文化,它有其来自于生命的根源。只有自我摧毁,自我否定,只有从内部它才能真正地克服自己,使自己得到超越和重生。因此,面对这咄咄逼人,面对将被吞食的危险,人必须自己去咬住这条虚无主义的黑蛇。于是查拉图斯特拉的整个历史和整个本质皆尽于一呼:“咬住!咬住!”
——那牧童却咬了,如我喊叫他作的,他狠狠地一咬!狠远的他将蛇头一下唾出——:便跳了起来。——
没有了牧童,没有了人——一个变化者,周身光明者,大声发笑!在地球上从来没有人像他这么笑过!
在这里每个遭受虚无主义的人都要亲自咬进去,因为只有他自己才能解救他于虚无主义的困境。其实,这虚无主义的沉重黑蛇和被咬的牧人是一体的,牧人咬掉蛇头的自救,隐喻的是牧人的自我毁灭,就像最后的人必将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的灭亡一样,也只有作为超人教师的查拉图斯特拉的没落才能完成其作为超人的过渡,超人也才能真正诞生。
尼采作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思想的提出,不仅包含了虚无主义的历史、更重要的乃是其包含了要从根本上克服虚无主义的一咬。而且,尼采最最害怕的就是忘掉这至关重要的一咬,使永恒轮回重新沦为虚无主义。这就是为什么当动物们想用美好的话语和调子在他面前弹奏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美好琴曲时,查拉图斯特拉竟反驳他们:“对人类的大憎恨——这扼住我了,爬到了我的咽喉里:说预言者预言道:‘什么皆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的事,知识扼杀人。'”,人类作为知识的文化的人类是尼采的大憎恨,因为它扼杀了作为自然的生命,作为混沌的人类,而知识、文化的人类最终是要咬掉自身作为虚无主义的黑蛇的蛇头的,这勇猛的一咬来自于知识文化的人类自身,更是来自于其根基作为生命、混沌的人类,即强力意志。如果说永恒轮回代表的是文化,是知识,它的意象是蛇,那么,强力意志的意象则是代表生命的飞鹰了。这就是为什么,只有缠绕在高空中盘旋的飞鹰颈上时,蛇才表现为一个轻松的可爱的圆环;失去飞鹰时,它便表现为从年轻牧人口里垂下的沉重的黑蛇的原因。也正是如此,经过虚无主义自我克服这瞬间的一咬,永恒轮回才真正成其为自身,成为我们所能达到的最高肯定——对生成和混沌的多样性、偶然性的肯定。所以,尼采说:“认为一切都是轮回的,这使一个生成的世界极其接近于存在的世界——观察认识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