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哭,我心痛
——生离死别的伤痛,眼泪诉说着过往的一切。
在出差最后一天,同舍白老师对周愚说:“周老师,离小城不远处有一座很有名气的庙宇,是有着几百年历史文化的古庙宇。听说那里山清水秀,很有灵气,咱们去感受一下江南景色,还有风俗古迹。反正晚上十点的火车,时间充裕。”
于是周愚随着同舍白老师一起,清晨就坐上大巴车前往古庙。
沿着海边开了有一个来小时车程,就远远看见靠着海边的山脉。再往前,那起伏的山脉就坦坦荡荡地围绕着一个海湾,大巴车就停在海湾旁的山脉脚下的公路旁。
她们走下大巴车,面对着浩瀚的大海。转过身去,俊秀的山脉就在眼前。抬眼望去山上树木长得特别茂密,郁郁葱葱、苍翠挺拔。山上小路弯弯曲曲,沿路两边各色花卉在古树参天中错落有致地绽放,鲜艳夺目。依着山势,在树影婆娑中时隐时现地露出点点金黄色建筑瓦翎,层林叠翠、翠中点黄,让人醒目敬仰。再往旁边看去,一条清澈的小溪贴着山脉沟垒,安静地流淌着。
——哦,正所谓:不是仙境,胜似仙境呐。
“阿弥陀佛,今后老了,能够在此地颐养天年,一辈子足矣。”同舍白老师面对这青山绿水,双手合拢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她们走在通往古庙的一条开阔林荫大道上,两边高大的梧桐树,顶部像伞一样地连接起来,绿树成荫,好似一个漂亮的绿色拱顶通道,让人感觉凉爽清新。太阳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进来,于是路面,人的身体、脸上,都被搞得像云散花落似的撩人。林荫大道尽头是石条铺就的台阶,我们拾级而上,看到了朱红色有雕刻的实木结构的庙门。
庙门大开,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见里面错落有致地展现出一座座华丽的庙堂,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植被包裹,静谧庄重,庄严,让周愚内心产生一种神圣的敬畏感觉。两个人默默地在入门的第一个佛堂前点香祈福,各自闭上眼睛,祷告着各自的心思心愿。
这座古庙宇依山而建,许多佛堂像散落的珍珠,镶嵌在碧绿青翠的植被中。每一个佛堂四周的景色,因上下地势的错落,而呈现出不同风格。有的幽静,有的奇险,有的像田园般温馨,有的则古朴昂首。
“周愚,快来看,简直是进入童话世界,周愚,快来……”
在一片小松塔树中间坐落着一座佛堂,金黄色外墙,深绿色的琉璃瓦,被一棵棵翠绿色的小松塔树错落地围绕着,沿着小路两旁,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像奇花异草争香斗艳。想象着这些奇花异草一定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像鲁迅曾经写的百草园那样,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趣味。白云映衬着蓝天,静谧安详得不由让人感觉到一种心灵的洗涤和圣洁。
周愚随着同舍白老师的呼唤声从山坡上绕过来,不觉眼前一亮,被这个大自然的景象感动起来,心灵像是受到洗礼。
“周愚?……”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从佛堂里面走出来的男人的声音。
周愚侧头望去,看到一个修行人正在跨出佛堂门槛,正是从这个修行人嘴里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周愚疾走几步,迎面望去,四目相视,像是磁石,两个人顿时都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一脸惊愕的表情,像是木雕般一动不动。
修行人身着一袭浅灰色道袍,一手直立胸前,一手拿着一串念珠在胸前,熟练地用几个手指头一颗一颗地拨盘着佛珠。就算是现在两个人都突然惊慌失措,面对面站立着,他也仍然不停地一颗一颗地盘着手中念珠,盘珠的动作好像更加急促一些。
“你,你?……”周愚开始浑身打战,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修行人垂下眼睛,只是盘着珠子的手好像有一点微微颤抖,而且手指盘珠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周愚内心已经支持不住,她浑身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她似乎听到从遥远的地方有声音传来:“你哭,我心痛……”那亲切召唤,就好像眼前佛堂的召唤,就好像宇宙恒星的召唤。
“桦哥,桦哥?是你吗,桦哥?”周愚睁大眼睛,面对修行人哽咽着压低嗓子一连串地问道,然而回答的是一片静默。
突然,修行人急转身疾步走回佛堂,周愚紧跟着他,追到佛堂里面一个小屋侧门,侧门却从里面被紧紧地关闭住了。
周愚双手轻轻地拍打着门,对着门缝压抑着嗓门哭泣起来:“桦哥,是你,你就是桦哥,我是愚妹,你忘记了吗?桦哥,你,你开开门,你开开门呐……”那揪心的祈求哭诉着的声音,缭绕在佛堂的门里门外。
“桦哥,你对我说过:你哭,我心痛……你忘记了吗,你知道吗?我每一次哭泣都会想起这句话,这句话曾经在我梦里哭醒过多少回啊?桦哥,开开门,你开开门呐。桦哥……”周愚不停地拍打着门,不断地呼唤,然而里面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周愚靠在门上像瘫痪了一样。
一阵沉默。突然,门被从里面打开,周愚靠着门的身体一下失重,几乎是往前冲着倒下来。修行人忙一把扶住她站立起来,可是眼睛仍然不敢直视她。
屋子正对门,靠墙正中供奉着一个佛龛,两边各有一枝清水荷花,香炉里未燃尽的佛香使屋子里香雾缭绕;左边靠墙有一个单人床铺;右边是一对桌椅。周愚站稳了以后,她忍着哽咽在佛龛前点燃了三炷香,然后就坐到屋子右边一把椅子上。她把头深深地埋入双手,双肩悲戚地一耸一耸,遏制不住的眼泪像涌泉一样从手指缝里滴落到地面上,猛然间从肺部会冒出“吱”的一声,凄厉的声音像抽丝一样。
修行人一开始站立在床边,现在他拿起一条毛巾走过来递给周愚,然后慢慢移步坐在她对面椅子上,充满泪眼的头低垂着,手指又开始盘着念珠,默默无语。只有周愚控制不住的眼泪滴答滴答继续流淌。
这是一生的苦难、一生的悲伤、一生的眼泪……
——是生离死别的锥心之痛。
屋子里没有语言,只有沉痛的眼泪在诉说那过往的一切。
“桦哥,你……”周愚终于止住哭泣,拿起桦哥递给她的毛巾揩拭着满脸泪水和鼻涕说道。可是不等她说完,修行人就扬扬手制止她想说的话,然后低垂着眼睛小声地叫了一声:“愚妹啊……”
这一声“愚妹”,像是穿越了时光,让周愚一下子回到童少年时代。怎能忘记呢?
周愚头脑里清晰地闪现出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情景,她对桦哥像说梦语般说道:“桦哥啊,时隔二十年,你的一声‘愚妹’就让我回到过去,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桦哥,今天,你就让我在你面前任性一次,在经历了二十年痛苦之后的今天,你就让我再回去一次。”
白桦盘着念珠的手指停住了,他闭上眼睛,一滴泪珠被挤出来,滚落在手中的念珠上,憋气的抽泣声从肺部拉丝。
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现在像过电影一般,在周愚脑海里盘旋,她声音低沉,然而清晰地对桦哥述说起来:
一条整洁的小巷,靠顶里,有两扇结实的大黑门,门上有两个圆铁环。你还记得吗,桦哥?咱们经常把门推开一半,然后双手抓住两扇门上的圆铁环当吊环玩。每次都是你从背后托起我,使劲把我送到高高的铁环上,我双手紧紧抓住铁环,双脚离地,快乐地打起秋千。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我刚上一年级,你是二年级。你比我大一岁半,但在我眼睛里你就像大人似的懂事。
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父亲带着我,尽管那么喜欢我,但由于他的病不能够正常上班,微薄的薪水不够家庭开支,我还是经常饥肠辘辘。多少次,你拿着糕饼和我平分美食。特别是每天早上你妈妈给你吃早点的零用钱,你和我总是一起在路口一家豆浆房用去了。吃的是豆腐脑,是我最喜欢吃的。一开始我多不好意思,可是后来竟习惯地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排队买票,踮着脚尖才能在票台前露出一双眼睛,我则在拿食品窗口前排队等候。
桦哥,现在这时刻,我犹如又身在幸福童年:咱们一起在小院石桌上写作业、做游戏;暑假在郊外小河摸虾、钓鱼、游泳;一起分享美食,狼吞虎咽着喷香细腻的豆腐脑……这一切记忆犹新,是难忘的。
那难忘的结实大黑门院子留下你我美好的童少年时代,直到升入中学,我们都无忧无虑。正当咱们投入在知识海洋,幸福沐浴着知识雨露,那暴风骤雨般的革命开始了。不久命运就使你我各自南北。
那年秋天,秋风萧瑟,吹落着枯叶满街飘舞。自你父亲被隔离在单位,咱们小院就显得那么冷落。那时,我走路都是踮着脚尖轻轻地走。看见你整日紧皱的眉头我心里难受,好几次都想抱住你和你一起痛哭一场,好消去你不愉快的情绪。
一天上午我正在家看书,忽然听见你家里乱哄哄摔东西的声音。我急忙跑过来,轻轻推开你家屋门,看见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堆旁,你被几个人推搡着。你一下子看见了我,眼里射出希望的光,看看我,又看看那杂乱堆中的一个夹袋。
那是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装着你父亲多年心血。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刚拿到手,冷不防被人猛推一下把我推倒在地,同时听到你大喊一声挣脱出来飞扑在我身上,无情的棒子就落在你左侧额头上,顿时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又看到你这个伤疤,眼前就又浮现出你当初血如泉涌的情景。自那以后为了怕连累我,你就不再理我,而我却在梦中哭醒过多少次哇。半个月后,你和你母亲就走了。
深秋的下午,凄凉的秋风吹刮得天地一片灰黄。当一辆大卡车停在咱们那小院大黑门前时,你和你母亲搬运着几件简单行李。我出来了,帮着你一起抬起一只大箱子,没走几步,我就被人突然推开去,箱子沉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无奈地在你面前流出伤心的泪水,而你却不顾落地箱子和旁边凶神恶煞的那些人,跑过来问我伤着了没有,又递给我手帕让我揩拭眼泪,同时用压抑着的哭腔对我说:“不哭,不哭……你哭,我心痛……你哭,我心痛哇……”
这是灰色半个月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缠绕我一生的一句话:你哭,我心痛……
你被人一把推开,我被别人恶狠狠地吼着:“回去,不然对你不客气。”你对我挥挥手,示意让我马上离开。我走开了,躲在那两扇大黑门后面。
当看到你快要爬上卡车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从依偎着的大黑门旁跑出来大喊一声:“桦哥……”你转过身来,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从胸前衣袋里拔出一支钢笔递在我手中。
我急忙转身跑回家,拿出一张自己的小照,从刚刚开始发动的卡车旁给你递了上去。那时,我看到你眼里旋转的泪水,还有额头上刚刚长出新肉的疤痕。
卡车后面飞扬起一股呛人的尘土,我追扑着,直到那大卡车看不见。就这样走了、别了,一别二十年,杳无音信。
说到这里,周愚往前看去的那双空洞的眼睛,定格在二十年的杳无音信中。白桦却双手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