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A先生:
今晚是父亲节的前夜,我又重新拿出龙应台的书来读。《亲爱的安德烈》是一封很长很长的家书。我读她的文字,往往就会想起我的爸爸,且念想中必浸透了回忆泪水,那点微末的对家的思念也变得很朦胧并不十分真切的样子——爸爸的身影,爸爸的平稳言语,他扛在肩膀上的人世的劳苦,他目光里满含的人性温存,我到底是如何也把握不住的。而今夜的感情似乎要比以往更强烈些,原因大概是父亲节的来临罢。现在还有些时间,我想同你讲讲我的爸爸,叙叙我家的家风。A先生,请允许我做点唠叨的工作。
有个小小的城镇,有条寂寞的长街。13年前,我四岁大点,住在长街的街尾。长街的上街两侧照例住着人家,下街的两侧因为靠河较近,所以被空出来做了耕地。河水绕对面青山潺湲而过,平日里安静温顺,浅浅的阳光斜射到水面,可以瞧得见水底各色如棋子的圆石。长街人凿渠挖道引此河水灌溉农田,小孩子则欢喜各种与水有关的活动。
2004年秋天,9月将近,一场连阴雨过后,我和同村的几个孩子淘气把下街老苟老婆家地里的洋芋(即土豆)给拔了出来,洋芋尚未成熟,经我们一折腾全都倒在了地里。那天回到家,看到妈妈坐在灶房的门口,爸爸没在家。“去哪里野了?”妈妈责备地问。“没、没去哪里,我在赵龙龙家玩……”我骗了妈妈,我实在不敢告诉她真相。爸爸在晚上回来的,面色不太好。妈妈问他:“咋了?”“老苟家的地,就下街那块,让人把大半洋芋苗给拔了出来,现在她到处骂着‘我的洋芋,我的洋芋!谁拔了我的洋芋啊?’这事谁遇上谁不揪心啊,那老婆子也挺可怜的。”爸爸说完,又转头问我:“你下午哪里去了?有没有去下街地里?”“没有,我……我在赵龙龙家。”我支吾着回答。也许是发现我的不对劲,爸爸突然站起来,压低声音有些严厉地问道:“你到底去没去下街?!不要骗人!”“我、我,我没去!”我害怕了,但依旧没有承认。“我这下就去问赵龙龙他爸妈。”爸爸说着便准备出去。我知道已经无法掩盖了,只得硬着头皮承认了。他听了,扬起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力气很大,我左脸火辣辣的疼。“别打孩子,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是姚琪干的,你骂几句就好了。”妈妈把我拉进怀里,背对着爸爸。“这么大的事,小小年纪就能干得出来,长大了还得了?!现在不管好他,将来能管得住?让他过来!”我被爸爸一把拽了过去,让我跪在正堂的搓衣板上,“今晚不许出去,想想你今天干的事!”说完他就离开了。
跪了多久,我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炕上。爸爸坐在炕沿上,嘴里抽着烟,见我醒来,他抬起头:“姚琪,你的红描完没有?《千字文》的‘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你今天描了几个?”“还没有。”“你爷爷教你的写字,是让你从小养成冷静沉稳的性子,字端端正正,正好符合做人的准则,你三岁起练字,应该明白一点了。咱长街的人,年年过年及喜事丧事,都会请你爷爷去撰联,这是因为你爷爷的品性是咱村里人都有目共睹的。你跟你爷爷学了也快两年了,就是这么学的吗?你让你爷爷以后如何给人家写字?老苟老婆就她一个人,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你今天拔了她家的洋芋苗,就是断了她的路啊!”爸爸嘬了一口烟,接着说道:“今天打你罚你是要让你长点记性。你爷爷既然教你写字,那你就多用点心,体会其中道理,向你爷爷多学点。”
……
A先生,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爸爸背了半袋子我们家去年留的土豆,还拿了50块钱,去了老苟老婆家给她,作为赔偿。
A先生,你知道的,我爸爸也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字照例是承我爷爷的,爷爷的字厚实雄浑,爸爸的则带有几分柳骨。爷爷将字传给爸爸和我的同时,也必有一股正气荡然于胸而落于笔下。13年前的种种我至今仍然记得,我每习帖,总想到那件事。我在想,一个家,无论其规模大小,无论其文化之高低,无论其男女之差异,无论其根源之殊同,都应该要有准则,或者说一种风气,约束规范人的行为活动。我家若说要有,那就是父辈间教授书法持久相承的一种风气,也就是家风。
A先生,夜已经深了,不知道你睡了没有。明天就是父亲节了,愿天下所有的父亲节日快乐。写到这里,有点想爸爸了,A先生,记得帮我问声好!
此致
敬礼
琪弟顿首
2017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