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散步
很美吧?难道不是?儿子工作忙,工作重要,却能在工作日的上午来陪妈妈。他来了,一表人才,尽管鞋子跟衣服不搭。常人口中的衣品,他没有。有些人养出恐怖分子儿子,我养出医生儿子。大实话,为什么不说?儿子四十八岁,工作好,有房,就是没老婆没孩子。单身,总是独来独往,甚至不像妹妹,喜欢出门旅游。我就纳闷了:他幸福吗?知道享受生活吗?
母子俩约在孔查海滩的大钟旁,见面后亲吻。他原本建议去伦敦酒店的咖啡厅,她坚决反对。这么好的天气,还要待在室内?哈维看了看周围,似乎确认妈妈言之有理。是的,没错,蓝天、微风、秋天宜人的温度,适合散步。
“你想怎么走?”
“我们去那边。”
毕妥利一抬下巴,指着孔查海滩散步道,不等儿子同意,往那儿走去,哈维赶紧跟上。
“你怎么会找不到老婆?我真想不通。你人帅气,职业受人尊敬,还有什么?不差钱,应该成天被女人追着跑才对!”
“但我不回头看。”
“喂,别以为我会大惊小怪,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是不是?”
“我喜欢工作:救死扶伤,帮助病患,如此而已。”
“别给我打马虎眼。”
“妈,我不适合结婚,没别的。我也不适合去做雕塑、去打橄榄球,可你从不打听我跟这些活动的关系。”
毕妥利挽着他胳膊,在散步道上炫耀儿子。左手边人多车多,来来往往,有人骑自行车,有人走路,有人穿着运动服跑步;右手边大海沙滩,海水碧蓝,波光粼粼,加上浪花、小船、海平线,堪称赏心悦目的视觉盛宴。
昨天他们通过电话,毕妥利知道哈维已经做过调查,带结果来的,尽管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好了,赶紧说,她很好奇,一刻也不想再等。
“我有言在先,办这种事,只此一回,散布病人隐私会把我饭碗敲掉。这回,我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同事,是她给我提供的信息。不过这种事,还是小心为妙。”
妈妈说:别废话了,查到什么,赶紧告诉我。他们继续散步(大海,白栏杆,远方的伊戈尔多山),毕妥利听哈维慢慢道来:
“阿兰洽两年前中风,别问我具体情况,我也没调查清楚。病例上写着:一开始,她被送进了马略卡岛帕尔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估计发病时,她正在岛上度假。病情十分严重,这个我可以保证。她的病被我们称为由基底动脉梗塞引发的闭锁综合征。”
“看得出,你的确是个医生。”
“好了,别着急,听我解释。基底动脉负责中枢神经系统的血液循环,也就是说,它所负责的区域汇聚了通往脊髓的各种管道。该区域一旦紊乱,患者就会全身无法动弹。阿兰洽的病症就是如此,听明白吗?她的身体不能动,思想被禁锢其中。她能听见,能听懂,就是不能做出反应,只能眨眨眼睛、动动眼珠。”
那家人里,毕妥利最不希望出事的就是阿兰洽。有一天,她沿着街道往下走。那时候她跟埃伦特里亚的小伙子结婚没有?结婚了,还没生孩子。“老伙计”已经不再参加骑行俱乐部的阶段训练,也不再去帕戈埃塔酒吧跟朋友们打牌。可怜的男人,他可伤心了,尽管后来说:哎,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墙上出现了标语,很多很多标语,其中一条是:“老伙计”,告密去!这么写,我想是因为押韵,其实是诽谤加恐吓。张三做一点,李四做一点,墙倒众人推,没人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我只是刷了条标语,我只是透露了他住哪儿,我只是说了几句也许会让他生气的话,就几句话,空气震动一下,没了。一夜之间,镇上许多人开始不跟他们打招呼。打招呼?那是奢望,连瞧都不瞧一眼。一辈子的朋友、街坊邻居,还有一些小孩子。小孩子懂什么?自然是在家父母教的。毕妥利在街上遇到阿兰洽,阿兰洽没有压低嗓门,调子提得高高的,附近谁都能听见。
“这么对你们,简直无耻!我可不赞成。”
她没再多说,不等毕妥利回答,没像过去那样亲她的面颊,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表支持,然后继续往前走。原话大概是这样,也许毕妥利改动了个别字,有时候她记性不好使。不管怎样,她不会忘记那个亲切的动作。怎么会忘呢?死都不会忘记。
“她被送到帕尔玛医院时,情况严重到要做气管切开术,上呼吸机,还有其他治疗,我就不一一描述了,估计你也不感兴趣。你只要知道那时候,阿兰洽已经无法呼吸,无法说话,自然也就无法进食。总之,全靠外力在维持生命。”
一个雨天的下午,他们在门廊外几米处打死了“老伙计”。神父不是什么好鸟,非要毕妥利把追悼会安排在圣塞巴斯蒂安。为什么?不为什么,到场的人会更多。毕妥利说:想都别想,我们是镇上的人,在镇上洗礼,在镇上结婚,丈夫在镇上遇害。神父只好作罢,主持了追悼会。丧钟响起,本地人来得很少,有几位政府官员,几位专程赶来的亲戚,基本就没了。公司员工呢?一个都没来。神父的布道词中,只字未提恐怖袭击——让所有人为之动容的悲惨事件。毕妥利没看见阿兰洽,但哈维说,她跟丈夫坐在后排长椅上。他俩虽然没有上前吊唁,但人来了,不像别人,都没露面。这一点,毕妥利也不会忘记。
母子俩走到古隧道前,怎么走?他们决定回头。哈维解释得很清楚,简化加概括,通俗易懂。毕妥利若有所思地盯着城市那边,山那边,远处散落的云那边,见到了她从未见过、头一回见到的场景:阿兰洽插着管子,只能靠眨眼说“是”或“不是”。别人倒霉是活该,可她不应该呀!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
“妈,我觉得你没在听。”
“回家吃饭?”
“不去了。”
“约了人?那个幸运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叫医学。”
哈维说,最好的状况莫过于阿兰洽有朝一日能靠拄拐或人扶,在家中行走。现在,她可以自己吃东西,尽管最好在吃喝时,有人看着。不排除将来她能发声。
“她能干吗?”
“能发出声音。”
除了以上目标,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去做康复训练(据说,她的确很努力),哈维认为,她也不可能再过上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
母子俩在孔查海滩的大钟旁分手,毕妥利问:
“验血结果,你不打算告诉我?”
“啊,幸好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有些指标不太好,所以,我请阿鲁拉瓦雷纳替你做个检查。不着急,啊?常规检查,你懂的,做了大家都放心。其他没问题,你身体棒棒的。”
母子俩亲吻,告别。旁边有自行车、婴儿车经过,还有城里的麻雀飞过。
“那什么阿鲁拉瓦雷纳,谁啊?”
“一个朋友,医院最好的专家之一。”
毕妥利目送他离开。她知道,通过直觉能猜到,走不了几步,他就会回头看她,是好奇还是习惯?果不其然。毕妥利站在原地,平静地问:
“他是肿瘤专家,对吗?”
哈维点点头,挥挥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在两排法国柽柳间渐渐走远。他有点驼背,也许因为个子高,习惯说话时往下看。条件这么好的男人居然单身,真像是骗人的,莫非因为他衣品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