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袭人承错委曲求全 晴雯撕扇千金一笑
宝玉从贾母那里出来,一路来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在榻上睡着,金钏chuàn儿坐在旁边打盹。宝玉轻轻地走到跟前,把她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宝玉就说:“怎么这么困?”金钏儿摆手让他出去,宝玉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丸香雪润津丹,喂给金钏儿吃,又拉着她的手,悄悄地说:“我向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宝玉又说:“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推了一下宝玉,说:“你忙什么!‘金簪zān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都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去东小院里头抓环哥儿与彩霞去。”宝玉说:“管他做什么,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抬手就打了金钏儿一巴掌,骂道:“下作的小娼chāng妇,好好的爷们,让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身,早一溜烟跑了。王夫人要把金钏儿撵niǎn走,金钏儿跪下求情,王夫人不应,仍然叫金钏儿的母亲把她领回去了。
宝玉在外面乱逛,忽然下起雨来,等跑回怡红院时,身上已经湿透了。偏偏门关着,也无人接应。原来袭人没想到宝玉此时会回来,丫头们都在游廊上嬉笑,没听见敲门声。好一会儿,袭人才听见,说:“谁此时叫门,没人开去。”只好自己去开,见宝玉淋lín得落汤鸡一般,就说:“哪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冒雨跑回来?”
宝玉正没好气,也不看是谁,就一脚踢在了袭人的肋lèi上。袭人“嗳哟”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平时对你们好,就更加敢取笑我。”一低头见袭人哭了,才知道踢错了,忙笑道:“是你呀!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挨骂,今天当着许多人挨打,既羞又气还疼,简直无地自容,又不能怎样,料想宝玉不是成心踢她,就忍着说:“没踢着。赶紧换衣服去。”宝玉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打人,偏就碰见了你。”袭人忍痛帮他换衣裳,说:“我是个起头的人,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坏,自然也该从我起。”宝玉说:“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袭人说:“谁说是故意呢?平时开门关门,都是那小丫头们的事。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说着,大家都出去。袭人只觉得肋下疼痛难忍,晚饭没怎么吃就睡下了,结果睡梦中“嗳哟”一声疼醒,宝玉下床来悄悄点灯来照,只见袭人咳ké嗽sou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袭人看到宝玉,吓了一跳问:“做什么?”宝玉说:“你梦里‘嗳哟’,肯定踢重了,我看看。”袭人说:“我嗓子里又腥xīng又甜,你照一照地下吧。”宝玉听了,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心冷了半截,不觉流下泪来。宝玉见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一边侍候着她睡下,一边想着请大夫来,心里非常后悔。
第二天是端午节,王夫人备下了酒席,大家围坐在一块儿。宝钗因为昨天的事,坐在那里也不吱声。宝玉见宝钗这样,知道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黛玉见宝玉这样,也不说话。凤姐知道金钏儿的事,也不敢说笑。一桌子人,各有各的心事,都没说什么话。大家都没什么兴头,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到第二天早上,晴雯上来换衣裳,一不小心把扇子弄到了地上,将扇骨跌折shé。宝玉便叹道:“蠢chǔn才,蠢才!哪日你自己成了家,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脸子瞧。昨天踢了袭人,今天又来找我们的麻烦。不就是一把扇子,以前那些珍珠、玛mǎ瑙nǎo不知打碎了多少,也没见生气。今天就为了一把破扇子,值得这样吗!要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来。”宝玉听了气得浑身乱颤:“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说:“可真是‘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冷笑道:“姐姐既这么说,就该早来,省得爷生气。从来就是你一个人会服侍,我们都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天才被踢了窝心脚;我们这些服侍得不好的,还不知道受什么罪呢!”袭人听了,又恼又愧,想说几句话,见宝玉气黄了脸,就忍气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二字,冷笑连连,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sào!你们鬼鬼祟suì祟做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你连个正经的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一样,哪里就称上‘我们’来了!”袭人羞得脸通红,说道:“姑娘是和我吵架,还是和二爷吵架。要是和我生气,就和我说,犯不着和二爷吵;要是和二爷生气,不该这么吵得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不过是进来劝架,姑娘倒说了一堆我的不是,我这是何苦呢?”说着便往外走。
宝玉对晴雯说:“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太太,说你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晴雯听了更加伤心,说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你要是嫌弃我,打发我走就是了。”宝玉说:“我们何时这样吵过,一定是你要出去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太太,把你打发走。”说完就要走。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麝shè月等人见袭人跪下央求,也一齐进来都跪下了。
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叫众人起来,对袭人说:“叫我怎么样才好?操碎了心也没人知道。”说着流下眼泪。袭人见宝玉哭,自己也哭了。晴雯也在一旁哭,正想说话,看见黛玉进来,就出去了。黛玉笑说:“大过节的,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宝玉和袭人都噗pū嗤chī一声笑了。黛玉称袭人为“嫂子”,调笑她和宝玉两口子吵架。
黛玉走后,就有人说“冯大爷请”,宝玉去了。等晚上回来,带了几分酒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院子里,看见院内一个人躺在乘凉的床上,以为是袭人,就坐到床沿上说:“疼得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起身来说:“干吗又来招我?”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就拉着她说:“你的性子更加娇惯了。我不过说两句,就招来你那些话。袭人好意来劝,也被你骂了,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做什么?叫别人看见像什么?我去洗澡。”宝玉却让她拿果子来吃。晴雯说:“我一个蠢才连扇子都拿不住,哪里配吃果子呢?如果砸zá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说:“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都是为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是扇风用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只是别拿它出气。就如这杯盘,是盛东西用的,你喜欢听个响,砸了它也行,只是别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说:“既然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喜欢听那声儿。”宝玉就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撕成两半。宝玉见她撕得高兴,命麝月把扇子都拿来,麝月不去,宝玉就说:“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多少?”一面又叫袭人去取。大家乘凉玩笑,不在话下。
第二天,史湘云来送礼物,先去了凤姐那里,然后去了李纨那里,最后来怡红院见袭人,在路上捡到一个金麒qí麟lín,比她自己的麒麟玉佩还漂亮,正寻思呢,忽见宝玉从那边过来,说:“你不是要找袭人吗?站在这里做什么?”湘云忙把麒麟藏起来,与宝玉一起进了怡红院。袭人忙将他们迎进来。宝玉说:“你早该来,我有个好东西送你,专等你。”一面说,一面在身上掏摸,掏了半天没掏出来,就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吗?”不知宝玉所说的是什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