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薛宝钗巧送清淤丸 林黛玉细味旧手帕
宝玉在贾母那里上了药,就被抬回怡红院。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才上前来,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jiāng痕高了起来,就含泪说:“怎么下这般狠手。”正说着,只听丫鬟huan们说:“宝姑娘来了。”只见宝钗拿着药丸进来,对袭人说:“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fū上,等淤yū血散开,就好了。”又问宝玉:“现在可好些?”宝玉道谢说:“好些了。”宝钗见他的确好些了,就说:“早听人一句话,就不会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伤心,就是我也……”宝玉听她说话亲切,大有深意,又见她眼圈微红,两腮sāi含羞,低头摆弄衣带,那种娇羞怯怯难以形容出来,不觉心中畅快,将疼痛丢在了九霄xiāo云外。想道:“我只是挨了几下打,她们就如此怜惜。假若我一时横hèng死,还不知如何悲伤呢!她们能这样待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可惜了。”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怎么好好的就打起来了?”袭人说:“听茗míng烟说是为了琪官和金钏chuàn儿的事。那琪官,据说是薛大爷吃醋了,唆使人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金钏儿的事是环三爷说的。”
宝玉这才知道,忙又止住袭人说:“你们可别误会薛大哥哥了。”宝钗知道他是怕自己多心,心想,都疼成这样了,还这样细心。你既这样有心,为什么不在大事上做些功夫,好叫老爷高兴。就笑说:“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肯定是因为宝兄弟与那些人来往,才惹得老爷生气。即使我哥哥说漏了嘴,也不是有心挑tiǎo唆suō:一则那些事也是实情,二则他说话向来不重视这些小事。袭人姑娘从小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哪里见过我哥哥那样鲁莽mǎng,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呢!”袭人见宝玉打断她,就明白了,现在听宝钗这么说,就更加羞愧无言了。
宝玉听宝钗这番话说得坦荡荡,自己的疑心就去了大半,更加意动神摇。正要说话时,就听宝钗说:“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说着就走了。
宝玉睡得昏昏沉沉的,一会听见蒋玉菡诉说忠顺王府捉他之事;一会听见金钏儿哭诉为他投井之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惚听见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就看见黛玉在旁边,还以为是梦,又将身子欠起,只见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宝玉正想说话,下半身却疼痛难忍,“嗳哟”一声,倒下了去,说:“大热天的你来做什么?若又中暑了,可怎么好?我虽挨打了,却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装样子哄他们,你别当真了。”黛玉只是无声哭泣,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你从此就都改了吧!”宝玉长叹一声,说:“你放心,我就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愿意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赶紧起身说:“我从后院走,回头再来。”宝玉拉住她说:“怎么好好地怕起她来?”黛玉急得跺duò脚,小声说:“你看看我的眼睛,怕她取笑我们。”宝玉只得放手。黛玉刚出了后院,凤姐就从前头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接着,薛姨妈又来了,贾母也打发人来了。
到了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就睡了。王夫人使了个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就对晴雯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完就同那婆子来到上房。
王夫人见是她来了,就说:“你不管派谁来都行,你来了,谁服侍他呢?”袭人连忙赔笑回说:“二爷刚睡安稳了,如今那四五个丫头也会服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一时听不明白,反而耽误了。”王夫人说:“宝玉现在疼得怎么样了?”袭人说:“宝姑娘送了药,我给二爷敷上了,好一些了。”王夫人又问吃得怎样,听说宝玉吃饭不香甜,就命彩霞拿来一瓶木樨xī清露,一瓶玫瑰清露,让袭人给宝玉吃。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就问:“我听说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说了?”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为二爷霸bà占戏子,王府派人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缘故。”袭人说:“别的缘故就不知道了。”又低头犹豫了一会,说:“我今天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的话。论理……”说了半句又不说了。王夫人说:“你只管说。”袭人说:“太太不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说:“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才好。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点头叹息,夸袭人说:“亏你明白,和我心里想的一样。我知道宝玉该管,可是如果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就流下泪来。袭人也陪着落泪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都平平安安,也是运气好。但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平安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我每天都劝二爷,可是怎么劝都劝不醒。其实也不能全怪二爷,外面那些人就爱和他亲近,也怪我们没劝好。今天太太说起这个话,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每次想来告诉太太,还怕太太疑心。到时不但话白说了,自己也落得个死无葬zàng身之地的下场。”王夫人忙说:“你只管说。我听众人都夸你,也只以为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听你刚才说的大道理,合我的心。你有什么只管说,不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说:“我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想个法儿,让二爷搬出园外住就好了。”王夫人吃一大惊,忙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说:“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园里的姑娘们也大了,林姑娘、宝姑娘虽是姑表、两姨姐妹,但到底有男女之分,住在一起不方便,怎么不叫人悬心?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又偏喜欢在姐妹堆里混,若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些小人嘴里有什么避讳huì的,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畜生不如,到时二爷一生的品行就完了。不如现在防避bì些。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一直没敢说。”王夫人听了,想起金钏儿之事,思前想后,更加感激袭人,让袭人多留心,一定要保全宝玉。
袭人回到院中,宝玉刚醒,心里惦记黛玉,要打发人去,怕袭人拦阻,就命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又吩咐晴雯:“你去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她如果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就要求去送东西,或取东西,也好搭话。宝玉就让晴雯送去两条旧手帕。
黛玉见宝玉巴巴地打发晴雯送了两条旧手帕,起初纳闷,后来才醒悟wù过来,只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自己的一番苦意,自己却总是烦恼伤心,觉得羞愧;又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得可惧。思来想去,就提笔在两块旧手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jiāo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shān,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zī也无?
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走至镜前一照,只见腮上通红,压倒桃花,这才上床睡去,仍然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找宝钗借书,宝钗不在,就回去了。宝钗却是去找薛蟠理论。原来宝钗本来就怀疑薛蟠,听袭人说后,就越发相信是薛蟠教唆人来告宝玉的状。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妹妹误会了,又被母亲数落,心中生气,加上喝了酒,就闹开了,又说不过宝钗,就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自从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去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玉,你自然护着他。”宝钗听了气得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
宝钗满腔愤怒地回到园内,哭了一夜,第二天红肿着眼睛出园找母亲,却碰见黛玉。黛玉看见她无精打彩地去了,又见她眼上有哭泣之状,不能同往日相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得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chuāng!”
不知宝钗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