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贾元春省亲庆元宵 花袭人劝谏贾宝玉
贾府众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才算都准备妥当。于是贾政向皇帝奏明,当天皇帝就下旨: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xǐng亲。贾府更加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好过。
转眼元宵节就要到了,先是有太监出来查看方向起居,各处关防;安排贾宅人员哪里退息,哪里受礼,哪里吃饭等诸多事。外面还有工部官员及五城兵马司清扫街道,驱逐闲人。到了十四日,全都准备妥tuǒ当dàng。这天晚上,贾府上下都没有睡觉。
到了十五日早上三点多,贾母等人早早就等在门外,后来问了先来的太监,才知道太早了,于是又回去歇了会。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听到外边马跑的声音,有十多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拍手儿说“来了,来了”,分别按方向站住。贾赦shè领着全族子侄在西街门外等候,贾母领着全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
好半天悄无声息。忽见两个红衣太监骑着马慢慢地走来,半天又是两个。一共来了十几拨,才隐隐听到细微的音乐声。一对对龙旌jīng凤翣shà,雉zhì羽夔kuí头,销金香炉,曲柄七凤黄金伞,冠袍带履;还有管事太监手捧香珠、绣帕、漱shù盂yú、拂尘等。一队队走过去后,后面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黄绣凤銮luán舆yú,慢慢地走过来,进到园中去了。
贾妃更了衣出来看时,园中香烟缭liáo绕rào,花彩缤纷,灯光灿烂,说不尽的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太监引贾赦、贾政等人,以及贾母等女眷上前跪拜。茶已三献,贾妃进入侧殿更衣,然后来到贾母的正室,正要行家礼,贾母等都跪止不迭dié。贾妃泪流不止,一手搀着贾母,一手搀着王夫人,三个人心中有太多太多的话,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只顾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wán、王熙凤、迎、探、惜三姐妹等,环绕在旁,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过了好长时间,贾妃勉强止住眼泪强笑着安慰贾母、王夫人道:“既然当时把我送到了宫里,好不容易才能回来一次,不说说笑笑,反倒掉眼泪。一会儿我走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说到这时,忍不住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
贾政也来到帘外问安。贾妃隔着帘子和父亲说话。贾妃又问宝玉在哪儿。贾母回话说:“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小太监快去把宝玉带了进来,姐弟相见,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前请贾妃游园。贾妃看到园子内外如此奢华,在赞叹园中景致的同时,也劝“以后不可太过奢华,这都已过分之极。”来到正殿后,众人都坐下,大开筵yán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为捧羹gēng把盏。
贾政请贵妃为正殿赐名,贾妃先题一绝,之后又叫众位也作来试试。
黛玉本想今夜大展奇才,没想到贾妃却只命一匾一咏,只好随便作了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宝玉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怡红院”三首,正在苦思“杏帘在望”一首,被黛玉见了,便要帮他作完最后一首。宝玉一看黛玉所作,果然高过自己十倍,大喜,连忙抄录好,连同自己所作的一同呈上去。贾妃看后,欣喜不已,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为前三首之冠。
贾妃省亲回宫后,园中摆设的东西足足收拾了两三天才收完。宝玉本就无所事事,便在屋内和丫鬟玩。正觉得无聊呢,贾珍请他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便跟着贾珍悄悄出了二门。因见到秦氏旧时的住处,心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茗míng烟见了,便劝宝玉到城外去逛逛,宝玉被引起了兴致,就打算到袭人家去看看。
袭人当时正在家中与几个姐们吃果茶、聊天呢。忽然见到宝玉来了,赶快把他让进屋。屋里的几个女孩儿见了宝玉,十分不自在。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和母亲忙前忙后,生怕宝玉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袭人见状,笑着上前亲自服侍宝玉。拿了坐垫、脚炉,取了香饼放进香炉,斟zhēn了茶,拈了松子瓤ráng,把宝玉伺候得妥妥当当。
宝玉看见袭人眼睛有点红,便偷偷问袭人:“好好地哭什么?”袭人推说眼睛迷了揉的。袭人把宝玉戴的玉拿下来给众人看。坐不多一会,叫她哥哥雇轿子或车子送宝玉回去。花自芳赶忙雇了一顶小轿亲自把宝玉送了回去。宝玉怕被人发觉,又和茗míng烟到贾珍家中玩了一会才回家。
宝玉进了屋,只有麝shè月独自在外间房里抹骨牌,便问晴雯等人去了哪儿。麝月说她们都去玩了。于是宝玉叫麝月给他篦头发。结果晴雯进来取钱的时候见到二人如此亲密,便冷嘲热讽地讥笑二人。
过了一会儿,宝玉命人去接袭人。看见晴雯在床上躺着不动,宝玉便问她是病了还是输了。秋纹在旁边插嘴道:“她是赢了。没想到李嬷嬷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便劝晴雯不要和李嬷嬷一般见识。这时,袭人也回来了。宝玉想到给袭人留的酥sū酪lào,叫人去拿,没想到,也被李嬷嬷吃了。袭人赶忙打岔,让宝玉帮忙剥栗子吃。
宝玉边剥栗子边问袭人今天在她家见到的穿红衣服的是谁。袭人告诉宝玉是她姨家的妹妹。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为什么叹?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定是觉得她不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要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还有谁能穿呢。我是见她实在好得很,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自己是奴才命也就算了,怎么连我的亲戚也全是奴才命吗?”宝玉听了,忙赔笑道:“你多想了。我说来咱们家,也未必是奴才,难道就不能是亲戚?”袭人道:“那也不般配。”
宝玉只是剥栗子,不再多说。袭人笑问:“怎么不说话了?怕是我刚才冒犯了你,明儿赌气用几两银子把她们买进来就得了。”宝玉笑道:“你要我如何回答你的话呢?我不过就是说句她好,正应该生在这深宅大院里。”袭人道:“她虽然没生在咱们家,却也是娇生惯养的。现在十七岁了,各种嫁妆都准备齐了,明年就嫁人。”宝玉听到“嫁人”二字,不禁又嗐hài了两声。袭人又叹道:“我在这待了几年,姐妹们都没能在一起。现在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去了。”宝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扔下栗子,问:“这话怎么说?”袭人道:“我今天听妈妈和哥哥商量,叫我再待一年,明年就把我赎shú回去。”宝玉一听,更加怔了,问道:“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怪了,我也不是家生的奴才。”宝玉道:“我不让你走,你也走不成。”袭人道:“这话好没道理。就算是宫中,也没有非得把人长留下的道理。”宝玉一想却是如此。又道:“要是老太太也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要真的是最难得的,或是有什么地方打动了老太太,老太太不放我也是正常的;但是我不过就是平平常常的人。服侍过史大姑娘,服侍过你,要是我家来赎,也应该叫我走了。”
宝玉一听越发着急了,又说道:“话虽如此,我偏要留你,难道你就留不下了吗?”袭人道:“我妈是不敢非让我走。但是咱们家从来没有做过恃shì强qiáng凌líng弱ruò的事情。若是叫我留下,对你没有好处,又害的我家骨肉分离,想来,太太和老太太是不会这么做的。”宝玉听完,想了半天,说道:“那你是非走不可了?”袭人道:“是的。”宝玉听了,自思道:“没想到她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乃叹道:“早知道都要走,我也不该要了来,到最后剩我一个。”说完,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说她母亲、哥哥要把她赎回去,死也不肯。还说:“当时原本是你们没钱吃饭,只有我还值那么几两银子,要是不把我卖了,就眼看着你们都要饿死了。还好被卖到这里,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至于朝打暮骂。何况现在爹虽然不在了,你们反倒整理的家成业就,恢复了元气。要是真的过得艰难,将我赎了出来,再卖几个钱,倒也算了。现在要把我赎出来做什么?就当我死了,不要再想赎我回来了!”因此哭闹了一会儿。她母亲、哥哥看到她如此坚执,一定是不愿意回家。何况当时卖的是死契qì,就想仗着贾府是仁慈宽厚之家,不过试着求一求,也许身价银一起赏了也不是不可能。二则,贾府中从来不曾虐nüè待下人。况且不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与对待家中众人更是不同,平常寒薄人家中的小姐,也没有那么尊重的。所以母子二人也就死了心不赎了。没想到宝玉突然去了,见他二人那么亲密,这母子二人心中更是明白了,石头也越发落了地,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现在袭人见宝玉从小性格与众不同,他的淘气憨顽更是超过众人,还有几件千奇百怪说不出口的毛病。最近仰仗祖母溺nì爱,父母也没法严紧拘管,更是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务正业。每当想劝劝的时候,又想他必不会听,正巧今天谈到赎身一事,所以先故意哄骗他,探探他的真心,压住他的气势,然后才好规劝。如今看他默默去睡了,知道他已经没什么气势了。自己本来并不想吃栗子,只是因为怕酥酪一事又生事故,所以借口要吃栗子,糊弄过宝玉不提就行了。于是叫小丫头们拿了栗子去吃,自己推了推宝玉。只见宝玉泪流满面,袭人便笑道:“这也值得伤心吗?你要是真的想留我的话,我自然不走了。”宝玉一听这话,便道:“那你倒是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袭人笑道:“咱们平时相处得好,不用多说。只是你今天要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外说三两件事,你要是都能依我,才能说明你是真心留我的。就算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走了。”宝玉忙笑道:“你快说,是哪几件?我统统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是两三件,就算是两三百件,我也一定依你。只求你们都能看着我,陪着我,等我有一天化作飞灰,飞灰也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等我化作一股轻烟,随风而散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上你们了。那时候随我去,我也随你们愿意去哪就去哪了。”话还没说完,急得袭人忙捂住他的嘴,说:“好好的,正劝你改了这些,反倒说得更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也不这么说了。”袭人道:“这是第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改改,要是还说,你就拧níng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是真愿意读书也好,假喜欢读书也罢,只是在老爷面前或是别人跟前,你好歹装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让老爷少生点气,在别人面前也好说话。并且你还喜欢在人前人后胡乱说话,把那些读书上进的人称为‘禄lù蠹dú';还说除了‘明明德’之外无书,全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读圣人之书,便胡乱编纂zuǎn出来的。你说这些,老爷怎么能不生气,不时时打你?”宝玉笑道:“再也不说了。那原本是小时候不懂得天高地厚,随便胡说,今后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袭人道:“不许再毁僧谤bàng道,调脂弄粉。最为要紧的是,再也不许吃别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一定改,一定改。还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别的也没有了。只是万事都要检点些,不要随心所欲就是了。你要是真的都能依我,就算是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待得久了,未必没有八抬大轿让你坐。”袭人冷笑道:“我可不稀罕这些。就算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道理。就算坐了,也无趣。”
二人正说着话,就见秋纹走进来,说:“都快三更了,也该睡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嬷mó嬷mo来问,我回答说睡了。”宝玉叫拿了表来看时,果然针已经指到亥正,这才重新洗漱shù,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第二天,袭人感冒了,看了大夫后躺在床上捂汗,宝玉去了黛玉那里,黛玉取笑他暖香、冷香的事,他就讲了一个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黛玉就和他玩闹起来,此时又有人进来,不知是谁,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