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a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b,且在衣冠之家c,居苏州沧浪亭d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e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f,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g

◤◤注释

a乾隆癸未: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

b太平盛世:指当时的康乾盛世。

c衣冠之家:指名门望族,书香世家。

d沧浪亭:始为五代时吴军节度使孙承佑的池馆,宋代著名诗人苏舜饮以四万贯钱买下废园修筑而成。

e《关雎》:指《诗经》第一篇,为歌颂爱情的诗歌。其中的名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f稍识之无:稍微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是说自己学识并不很高。

g“责明”句:垢,尘污。鉴,镜子。意思是责备沾满灰尘的镜子为什么不明亮了,实际上这样的责备是不应该的。

◤◤小评

委婉叙事,引人入境。这里的我,只不过是记录了自己的往事罢了,没有讲究更多的文章写法。之所以把夫妇间的恩爱放在卷首,是因为《诗经》也是这样安排的。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这是《闺房记乐》整篇的基调,充满着淡淡的忧思,淡淡的伤感。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a,即能成诵。四龄失怙b,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c。芸既长,娴女红d,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e无缺。一日,于书簏f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g,两小无嫌h,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i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注释

a①《琵琶行》:唐朝白居易所著长篇叙事诗歌。写一个歌伎天涯沦落,为商人妇的无奈与凄苦。

b失怙(hù):失去父亲。怙,依靠。

c家徒壁立:家里只有四周的墙壁,意指穷得一无所有。

d娴女红:缝纫刺绣等活十分熟练。娴,熟练。女红,指针线活,缝纫刺绣之类。

e脩脯:学费。脯,肉干。古代求学要送肉干给老师,作为见面礼。

f书簏(lù):书箱。簏,竹箱。

g归宁:出嫁的妇女回娘家。

h两小无嫌:形容小时候玩得投机,天真无邪。唐李白有《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i金约:金戒指。

◤◤小评

用平实无华的笔调点出了妻子陈芸的来历,以及娴熟美好的品性,擅长女红,同时依靠这个来养活母亲供给弟弟,很不容易;还能识文断字,背诵《琵琶行》,这是很少见的。因为两家属于表亲,所以从小就在一起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a,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b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c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d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e。腹饥索饵,婢妪f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注释

a出阁:女子出嫁。

b同齿:同岁。齿,年龄。

c敲成:推敲而成,修改润色,完成定稿。

d夭寿之机:短命的先兆。指前面的“锦囊佳句”,典出唐代的诗人李贺。李贺外出,都背一锦囊,有佳句则记下投入囊中,年仅二十七岁而卒,所以是夭寿之机,暗示陈芸的寿命不长。

e漏三下:半夜三更。漏,古代计时器,以漏水量计时。

f婢妪:年老的使女。

◤◤小评

堂姐出嫁,所以亲朋好友都聚集一堂,沈复也前去凑热闹。陈芸偷偷拿东西给他吃的这样一个场景,总会让人想起很多小时候的往事,不管何时想起,心里都会充满温馨。谁在小的时候没有一点那么温馨浪漫的回忆呢,可惜能够抓住的少之又少。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a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b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c,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d,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e,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f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g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a合卺(jǐn):婚礼仪式。新婚夫妇在新房内共饮合欢酒。卺,指一种酒器。

b出痘:痘疮,也叫天花,发病后全身出现豆状水疱或脓疱。

c于归:出嫁。

d拇战辄北:每回划拳总是输。拇战,划拳。

e子正:子夜,指夜里十二时。

f《西厢》:《西厢记》,元代王实甫所著,写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明清时一度被列入禁书,是青年男女的爱情启蒙读物。

g心舂(chōng):心跳兴奋的样子。

◤◤小评

新婚的喜悦与甜蜜,感觉是如此的美好。妻子陈芸夜读《西厢记》等待沈复的归来,这会给他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种感情自是怦然间的会心一动,犹如初春绽放的嫩绿枝条,黄莺出谷的鸣叫。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a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b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c。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d幕府,专役相迓e,受业于武林f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g。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注释

a朝暾(tūn):形容日光明亮温暖。

b曩(nǎng):以往,从前。

c转睫弥月:眨眼间就过了一个月。

d会(kuài)稽:浙江绍兴。

e迓(yà):迎接。

f武林:指杭州。武林是杭州的别称。

g怏怏(yāng):形容深远广大。这里指心情抑郁,不愉快。

◤◤小评

新婚宴尔,卿卿我我,日子过得比蜜还甜。但是,时光荏苒,作者因为学业不得不出外,这是谁都不愿意的。但陈芸知书达理,支持丈夫出外求学。而沈复的心思根本不在读书,所以是一日三秋,度日如年。通情达理的老师看出来了,于是出了几道题目,在沈复做完之后就让他放假几天回家休息了。短暂的离别,再次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a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b”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荫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c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d何为是?”余曰:“《国策》e、《南华》f,取其灵快;匡衡g、刘向h取其雅健;史迁i、班固j取其博大;昌黎k取其浑,柳州l取其峭,庐陵m取其宕,三苏n取其辩。他若贾、董o策对,庾、徐p骈体,陆贽q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r,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s,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t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u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v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w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注释

a轩:带窗的长廊或小屋。

b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出自屈原《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yì)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濯,洗的意思。引用此文是为了表现一种任意恣肆、自得其乐的意味。

c射覆:酒令的一种,用相连的字句当作谜语使人猜测。

d宗:宗法,取师。

e《国策》:《战国策》,一部国别体史书,主要记述战国时期策士的言论和活动。西汉末年刘向编定,共三十三篇。

f《南华》:《庄子》。庄子,名周,战国时宋国蒙人。做过漆园吏,道家代表人物之一,与老子并称老庄。

g匡衡:字雅圭,西汉文学家,东海承人。《西京杂记·卷二》说他少时家贫,点不起灯,只好“凿壁偷光”。善讲《诗经》,汉文帝时,曾为丞相,后遭弹劾,贬为庶人。

h刘向:字子政,本名更生。西汉沛县人。汉楚元王第四代孙。作品有《七略》、《新序》、《说苑》、《列女传》等。

i史迁:司马迁,字子长。陕西韩城人。子承父业为太史令。后因李陵事获罪,被处宫刑。发奋写成《史记》,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纪传体通史。

j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人。写成《汉书》,开创了纪传体断代史的先河,记载自汉高祖元年至王莽地皇四年的史实。

k昌黎:韩愈,字退之,河阳人。世居昌黎,又称韩昌黎。

l柳州:柳宗元,字子厚,山西运城人。曾贬官永州,又到柳州,人称柳柳州。

m庐陵: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

n三苏:苏洵和其子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同列唐宋八大家。

o贾董:指贾谊、董仲舒。贾谊为西汉政治家、辞赋家。洛阳人,曾为长沙王太傅,世称贾长沙,也称贾生,作有《贾长沙集》。董指董仲舒,西汉哲学家,作有《春秋繁露》、《董子文集》。

p庾徐:庾指庾信,南北朝北周文学家,字子山,河南新野人,作有《庾子山集》、《哀江南赋》。徐指徐陵,南北朝陈代文学家,字孝穆,东海郯人,编《玉台新咏》十卷。

q陆贽:字敬舆,唐代政治家、文学家。浙江嘉兴人。

r入彀(gòu):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这里指入门,达到一定的标准。

s姑射(yè)仙子:古代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关于她的文字最早出现在《庄子•逍遥游》,“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t白乐天:白居易,唐代诗人,字乐天,晚年号香山居士。陕西渭南人。代表作有《长恨歌》、《琵琶行》。

u《楚辞》:《诗经》后的一部诗歌总集。西汉刘向辑,收屈原、宋玉等作品。屈原的《离骚》为代表作。与《诗经》并称“风骚”。

v相如: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人。代表作有《子虚赋》、《上林赋》。

w文君:卓文君。司马相如的妻子。

◤◤小评

六七月,与妻子居住在河柳临窗的阁楼之上,远看舟船人行,风景如画,自是人间一乐。时光之流,从古代走到现代,夫妻之间没有名利之心,能够一起谈诗论文的能有几人?从《战国策》到《史记》,从《汉书》到《离骚》,从唐宋诗词到两汉文赋,适情雅趣,让人羡慕不已。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①a,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b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c,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d,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e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f间。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g,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注释

a①鸿案相庄:后汉梁鸿“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这里意指夫妻间恭而有礼,相敬如宾。

b天孙:织女星。

c幽闺绣闼(tà):妇女居住的内室。闼,装饰华丽的小门。

d望:农历每月十五。

e愀(qiǎo)然:脸色改变,多指悲伤、严肃。

f蓼渚(zhǔ):生有蓼草的水边或水中小块土地。

g非夷:不平。

◤◤小评

夫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渗透着爱的影子。在农历的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两人在家庭别墅“我取轩”谈笑宛然的一幕,再到风扫云开,月光之下,河滩里的轰然一声,其情其景,势必是深深地刻印在作者沈复的记忆中。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a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b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注释

a大宪行台:巡抚出巡时的驻所。

b正谊书院:苏州正谊书院建设于嘉庆十年(1805年),由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志伊所建。而苏州状元陆润庠曾在此就读。书院位于沧浪亭对面的可园,是苏州仅存的书院园林。

◤◤小评

隔了一个月之后,再同妻子以及小妹,到附近不远的沧浪亭去游玩,是夜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烹茶煮茗,也是人间的一大快事!因为游人稀少,所以自有不少林间野趣的意味。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a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b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c、《后索》d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注释

a《惨别》:折子戏。针对本戏而言,是本戏里的一折,或一出。

b支颐:支着下巴沉思。

c《刺梁》:清代朱佐朝所作《渔家乐》中的一折,写侠女邬飞霞行刺汉奸梁冀的故事。

d《后索》:明朝无名氏所作《后寻亲》中的一折,写周瑞龙赴考得中,寻找失散父亲周羽的故事。

◤◤小评

这时的沈复虽然也算是成家了,但是还没有立业。所以,所描写的大部分都是大家庭里的日常生活,都是同各位兄弟姐妹之间交往的事情。毕竟青春年少,总免不了玩的心态。这里描写了妻子陈芸的多愁善感,心地善良,心思细腻。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a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b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注释

a西跨塘福寿山:今原江苏吴县(今苏州市姑苏区)的一座山,属于横山山脉,葬沈复先生。

b莲钩:缠足妇女的脚,又称三寸金莲。

◤◤小评

这一段描写夫妻二人同一位王姓姑娘去个园游玩的经历,同时描写了妻子的活泼与善解人意。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a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b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注释

a狗窦(dòu):狗洞。

b无盐:战国时齐国女子钟离春,貌丑而有才,齐宣王立为后,封无盐君。出自西汉刘向《列女传》。

◤◤小评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这话由芸娘之口说出,自有一番风味。从夫妻二人吃腐乳和卤味的情节中,可以看出生活的美满。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a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b余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c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d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e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f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注释

a纳采:古代婚姻风俗,流行于全国许多地区。男方去女方家提亲,送礼求婚,称为纳采。

b倩(qiàn):请。

c中馈:指古代妇女在家中主持饮食之事。

d笥(sì):一种盛放东西的竹织类工具。

e鬓斑:鬓发斑白。

f苕(tiáo)溪:水名,源出浙江北部,属于太湖水系。

◤◤小评

妻子陈芸的优良品质表现在很多方面,如拿出自己的首饰给结婚的弟妹使用,再如平常总是帮助丈夫收拾书籍。夫妇之间的伉俪情深,不仅表现在今生今世,还一起相约来生的再次相逢。

迁仓米巷,余颜a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

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b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c,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d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做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鳌e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f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g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注释

a颜:指堂上或门框上的横匾。这里用作动词,是在门楣上题字。

b张士诚:元末泰州人,农民起义领袖,自称成王。后来降元,被朱元璋打败并俘虏,上吊自杀。

c数武:几步。武,古代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国策·周语》:“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

d襆(fú)被:打好行李。襆,同“袱”。这里用作动词。

e螯:螃蟹的第一对脚,这里指下酒菜。

f卜筑:选择住处,择邻而居。

g课:督促,教导。

◤◤小评

世外桃源总是人们所向往的,然而在嘈杂的尘世,总是找不到一处幽静的场所。沈复和陈芸夫妇二人为了避暑,迁居一老妪所居,在这里过了一段美妙的生活。虽然是身穿布衣,所食不过是菜蔬,却优哉游哉,何等快活。这种人生的境界,应该是很多人都想要的,但即使是想要,却总是不容易实现。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a,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b,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唯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c。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d,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e,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f送归。

◤◤注释

a洞庭君祠:洞庭湖的别称。这里指祭祀太湖之神的庙宇。

b落:院落,居室。

c躬逢其盛:恰好参与当时举行的盛事。

d蝴蝶履:一种便鞋,鞋面上有接缝。

e通款曲:殷勤问候。

f肩舆:轿子。

◤◤小评

适逢洞庭盛会,沈复让妻子陈芸女扮男装一起去逛庙会,可见夫妻二人的率性而为,不理世俗。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a,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b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c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d,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e至万年桥下,阳乌f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g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艄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h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i之所为也。”时四鬓所佩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注释

a独行踽踽(jǔ):比喻形单影只,孤独。

b胥江:吴凇江,即苏州河。

c江城:指吴江。

d洞然:空无一物。

e返棹(zhào):掉转船头。

f阳乌:太阳。

g银蟾:月亮。

h觞(shāng)政:酒令。觞,酒器。

i田舍郎:农民,乡下人。

◤◤小评

陈芸在丈夫外出的时候,相约陪伴,以观太湖的云淡烟清,风景辽阔。夫妻二人舟中小酌,再加上美丽的船家女儿素云,打情骂俏,唱歌起舞,充满了儿女私情的柔媚与浪漫。后来引起别人的误会,更是一则笑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a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b,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c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d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

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e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f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g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h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i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笼之j,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k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注释

a击节:指拍手赞叹。

b瓜期未破:古代十六岁为破瓜之年。这里指还是处女。

c一泓秋水照人寒:这句是描写憨园的容貌姣好,神韵毕出,原诗出自唐崔钰《有赠》,为“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后来芸娘很喜欢她,想给丈夫娶妾。

d尤物:优异的人或物品,多指美女。

e穷措大:这里是指穷光蛋。

f猜枚:饮酒助兴的游戏。

g罗致:收纳。

h牲牢:古代指宴请或祭祀用的牲畜,此处意指菜肴。

i蓬蒿倚玉树:此处指高攀之意。

j笼之:戴上。

k笠翁之《怜香伴》:笠翁即李渔(1611—1680),号笠翁,江苏如皋人。《怜香伴》为李渔剧作,讲两美相怜,同嫁一夫的故事。

◤◤小评

陈芸一直想给丈夫找个神、韵都好的女子做妾。身为原配夫人,不但不阻止丈夫“娶小”,没有妒忌之心,反而赶着去物色。可能是受当时男子娶妾的风俗影响,陈芸内心恐怕也生着一点虚荣,要给丈夫找个比别人的更好的妾。

妓女憨园后来被有权势的人夺去,真是很令人遗憾。反过来,即便憨园跟了沈复,又能怎样呢?毕竟,憨园与沈复夫妇不是一路人,不可能像陈芸那样陪着丈夫沈复去四处游玩,“不食人间烟火”。这恐怕是命中注定的。

《闺房记乐》点评

沈三白的文字,可以这样说,在风流跌宕之间,充满灵性,具有长久的生命力。他的文字并不表现为华丽的语言,也没有什么很高超的技巧,之所以感动人,全在于一个“情”字。也正是这一个“情”字赋予了这卷文字以无穷的生命力。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时间流逝,沉淀下来的全是美好的记忆。

沈复是性情中人,如同清初的纳兰性德那样,是一位多情的文人。他们所共同拥有的,只是一个“情”。因为有情,才能够把芸芸众生皆有的夫妻之爱描摹得淋漓尽致,如泣如诉,撩拨起人们心中的丝丝柔情,以及那一根隐藏很深的心之琴弦。在这些如实记述的夫妻恩爱、家长里短面前,我们隐约明白了许多事理。

沈复夫妇实在是一对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模范。说起来,沈复不是才高八斗的文豪,他只有坊间流传的这一部《浮生六记》。自古以来,恩爱夫妻白头偕老的并不多见,沈复和陈芸也是如此。但是,他把夫妻之间二十三年的情感,浓缩成有血有肉的文字,这文字里,蕴含着永恒的生命力。能够有芸娘这样的红颜知己,虽然只有短暂的欢笑,但也算是上苍的格外眷顾了。

一举一动,一哀一乐,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从眼前掠过。因此,林语堂把芸娘看成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是有道理的。这样的女人千古难求,世上难找。她并非如西施一般的美女,她只是被家务琐事包围,尽着孝道、夫道,偶尔谈诗论词,觅得了夫妻生活的快乐。最重要的是,她在平常的生活里,有着一颗淡泊,贤淑之心。她的善良,她的柔情,都体现出了生活的意义,这是值得人们赞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