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盛世真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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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长安入梦来】

翻开《全唐诗》,第一篇就是李世民的《帝京篇》。

果然帝王还是有优势的,虽然水平一般,排名却妥妥的第一。《全唐诗》是康熙指定编撰的,我脑中总出现逗趣的一幕:“小玄子”对“李二”说,世民兄,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李二”(李世民排行老二)写诗属于起步晚,兴趣大的那种。不单让虞世南教他写诗,还让上官仪帮他润色帝王诗的疏漏,对待作品的态度煞是认真。

“李二”在征战四方和处理国事之余,勤奋创作,前后写了一百多首诗,内容很杂,水平参差不齐。虽然读帝王诗是个苦差事,无聊到我百爪挠心,大部分读过就忘了,但偶尔读到一两句惊艳的,还是会牢记在心。

骆宾王后来也作同题的《帝京篇》歌行,享誉京城,是初唐歌行的代表作。论起诗歌的才华,自然是骆宾王更胜一筹,业余跟专业还是没法比。但骆宾王自恃才气,有炫耀才华的嫌疑,《帝京篇》里大量出现典故,过于矫饰的修辞,干扰了感情的表达和顺畅,名气虽大,却相当不好读,而且这首诗滥长,我也就偷懒不引录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找来看看。

“李二”的《帝京篇》总体而言也很蹩脚,但开头“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气势宏大,很叫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后面就不行了:“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阕,风烟出绮疏。”——虽然和开头一样壮丽,但显然拼凑而成,虽然华丽雕琢,却空洞无物。

这首诗是无甚可说的了,却不妨就着“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一联来回忆唐时的长安。我思来想去,也就李世民这一句诗,可以衬得起唐时的长安。

不怕西安人看了这文章骂我,我现在去西安,私下里总有种不忍相认的感觉,心想就算沧桑巨变,怎么能够“堕落”成这样!这种感觉大约只有亲眼看见梦中情人变成大妈的悲痛可以勉强比拟。我深信陕西人心中念念不忘的“长安”,亦不是今日的西安,而是古老的长安。

当年的长安,是全世界的焦点,傲立于七世纪亚洲经济和文化的双重巅峰,是无可超越、无法企及的典范。

记得《GQ》杂志有一期专辑做得极好,叫作“在日本寻找唐朝”,要看唐时的长安,如今大概只能去日本了。京都和奈良还有些唐时长安的意思,只是规模小得好像儿童乐园。我戏称为“少女长安”,感觉虽然没长开,但意思是对的。是当年的日本遣唐使们震惊于它的宏大和巍峨,默默记下这城池宏伟的样子,待他日回国精心重现,这才为我们保留下一份难得的记忆。

如果能回到彼时的长安,我们一定会惊叹唐时长安城的壮阔和齐整,那真的是“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且容我先化身导游,宣读一下导游词:今天西安城墙以内的地区,是明代的西安,面积只是唐时长安的十分之一,仅仅相当于皇城的位置。可见如今的西安城撑死了也只是昔年的十分之二三。不要气馁,即便恢宏如紫禁城,在大明宫面前也小了一倍不止。

和昔年的北京一样,长安城依据周代宫城“法天象地”的理念营建,上应星宿,下成皇居,分为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宫城在城正北,以大明宫为主体,为帝后太子所居,皇城在城中部偏北,为皇族所居,亦是文武百官上朝议政的地方。此外唐朝的中央机构,三省六部五监、御史台、翰林院也都集中在这里。皇城以外是外郭城,是官员和百姓居住的地方。

唐时的长安城是个非常规整的城市,采用古老的巷坊制,一共有大大小小一百零八个坊,每个坊都有自己的名字。坊由坊墙和坊门围隔起来,每个坊里还有“曲”,相当于现在的住宅小区。随着商业的发展、生活的要求,坊的功能划分也趋于细致。譬如著名的红灯区“平康坊”,这个坊位于长安城靠北的地方,与聚集了大量政府机关的“皇城”仅隔一个十字路口,如此黄金地段,是为方便官员下班放松休闲,亦方便举子士人来此交际——相当人性化。

长安城横着有十四条大街,纵着有十一条。在南北纵向的十一条大街中,最中间的是长安城的主街,赫赫有名的朱雀大街。朱雀大街宽达一百五十米左右,可以容下八辆马车并驾齐驱,比如今的北京长安街还要宽一倍,而且绝对不会堵车。街道是黄土夯就,绿化得很好,道旁遍植榆树,后来德宗年间的京兆尹觉得榆树容易招虫,改植槐树。春末夏初时绿荫匝地,清凉怡人。

朱雀大街将长安城平剖为二,形成两个长安城重要的商业区,东市和西市。东市对内贸易,西市对外,有许多胡商在此经商。远自西域而来的驼队,跨越漫漫风尘,将万里之外的香料、珠宝等各色奇珍带入长安。他们同时带来的,还有西域的服装、乐曲和舞蹈,还有碧目高鼻、肤色白皙、腰肢轻软的胡姬。在酒肆,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翩翩起舞,引弦清歌,这些都成为大唐人爱慕追捧的新鲜时尚。

集市每天中午开市,营业到太阳落山。至今西安仍有很多清真食街,这是当年远道而来的穆斯林留下的文化印记。热闹繁华要持续整个白天,直到太阳落山以后,整个城市才归于表面的平静。

长安城有严格的宵禁制度,入夜就关闭坊门,人们只能在坊内活动,不得到处乱窜。想要夜生活,可以!但只能在坊间活动。想搞特殊化,没门!每天都有一群叫“武侯”的人负责巡夜,四处查探,这些“片警”专门负责抓入夜还四处游逛的人。想晚上在长安城行走闲逛,除非是有特别的公务通行证,或者是赶上每年的元宵节三天放禁,再不然,就是你是昆仑奴,武艺超群能飞檐走壁了。

古人将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分为五点,一更相当于两小时,一点相当于二十四分钟——我数学差,不太会算,只能估个大概,看官见谅。写完这段,夜猫子安默默地汗了!老祖宗们真是睡得早,起得早啊!冬夜五更三点,夏夜五更两点,太极宫正门承天门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响,唤起沉睡的长安城。报晓鼓响,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跟进,宫城、皇城的各大门,依次开启。与此同时,长安城中大小寺庙也撞响晨钟。

长安的早晨,是红尘与佛地各司其职,我总遥想这钟鼓齐鸣是怎样地庄严浩荡,涤荡人心,如今只能在书中追忆了……对居于坊内的人来说,要等到街鼓声远扬,坊门开启时,才纷纷分头出门,开始一天的忙碌。

官员们会辛苦些,谁让他们是公务员呢?要准时打卡上班。早早地穿戴整齐准备好,等候出门。上朝不是不折腾人的,白居易有一首诗《登观音台望城》,对此描述得很是生动:“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韩愈有次冒着大雨去上朝,出门之后才想起当天放假,自认迷糊之余,赶紧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在所有描写长安市井生活的诗人中,我首先隆重推荐白居易先生。如果说,李世民的诗稍显空洞,只可以当作标题来用,其他诗人的诗,又过于艺术化,那么白居易的诗,可以看作长安城生活最生动浅白的注解了。白居易的诗,有时会显得絮叨,然而妙趣横生,很有人情味和烟火气,有点像微博,有点像朋友圈。从他的诗中,可以捕捉到当时生活许多丰富生动的细节,相当于民俗读本。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予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这家伙写起广告词真是文不加点,声情并茂。他曾认真考证过长安城里哪家胡麻烧饼最好吃,结果发现还是辅兴坊的好。这是当年长安公认的名小吃之一。白先生写诗告诉朋友,一本正经地说,我家也照着做了,虽然味道不如他,但也还可以了,我给你寄点去,你将就着解个馋。这首诗笑得我不行,白先生实在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很多诗人如果穿越到现代未必能活得滋润,因为技能和性格太局限了,单靠一点才华,很难人人买账。白居易却是个例外。白先生这样的人,即使不当官,不写诗,做做专栏记者、生活杂志主编的话,也一定很有市场,很受追捧。他能挖掘出平常生活中的亮点,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又不乏深度,这是很厉害的。以他左右逢源、相时见机的性格,成为社交圈的新宠、时尚达人,乃至于文化名流都不在话下。当真应了他的好名字,居易,乐天。

想要进一步知道,那些长安贵少如何游乐,长安的贵妇如何生活,可以去读卢照邻、李白、王维、杜甫的诗,还有许多不那么知名的诗作……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后面会慢慢提到。

如果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和任意门,能回到长安,我一定要像个狗仔一样猫在街坊间多打听打听,一定可以找到很多著名的、我喜欢的诗人。

这个城市,这座城池,有太多的风流人物停留过。这些曾经生活在长安的诗人,都把生命中最澎湃的热情托付给了这座城。这被歌颂了千万次的城池,这消失在历史中,却永远活在唐诗中的城市,才是当之无愧的风华绝代,风情万种。

彼时的长安才是当之无愧的Cosmopolis(国际大都会),这个城市里,商业勃兴,百货云集。店铺林立,街市阜盛,生活着大唐的皇室、官员、普通的百姓、远道而来的游子、士人、遣唐使、胡商等形形色色的人。皇室帝胄、达官显贵熙来熙往,富商巨贾、贩夫走卒、妓女伶人游走其间。和当时的大唐一样,它是五胡乱华之后强劲的少数民族基因注入文弱儒雅的汉文化之后造就的伟大奇迹,朝气蓬勃又气度沉稳。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的这句词,并不仅仅是恋人分离之后的感伤之语,用来追悼那些逝去的辉煌也很好。

没有人,哪有城?一座伟大的、富于传奇性的城市,必然存在过一些有趣的、特别的人,有过多姿多彩、跌宕起伏的历史,这才是一个城市的生机和灵魂。否则,再恢宏壮丽,都是一座死城,会让人记忆深刻,唏嘘沉默,却不能流连忘返,恨不能投身其中。

有时,我们会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有时,我们会因为一座城,恋上一些人。

我们追忆长安,是流连唐时的人物风流、不拘一格,是怀想那些或渺小或盛大的梦想,是回味那些亘若日月、璨如星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