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上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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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瓦丽恩尕耳边传来一阵阵低沉刺耳的嗡嗡声,好像有一只蚊子在脑袋乱碰乱撞。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好像是被关在内罗毕城市公园里一只落入捕鼠笼的老鼠在笼里急得团团转到处寻找出口一样。她一直默默地听着穆瓦乌拉和穆图里的对话,她根本就不明白他们争论的来龙去脉。听着听着,突然,过去的一幕幕痛苦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被老板约翰·基姆瓦纳和基哈拉解雇;被房东赶出出租房;想自杀被年轻人救起,魔鬼盛宴的请柬:死亡,生命,心的对话……啊,太累了,真是身心疲惫,一连串的问题总是解不开,一直困扰着她:什么时候能到家让疲惫的心和身体得到休息呢?苦难和折磨何时是尽头?苦难是谁给她带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始的?

瓦丽恩尕又想起了纳库卢的恩戈利卡的那位富翁,骤然心潮翻滚,愤怒和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就在这时,戛图利亚的一声喊叫打断了她的思路。

“请等等,听我说几句!”戛图利亚大声说。

穆图里、瓦恩嘎丽、瓦丽恩尕和太阳镜一齐把目光投向戛图利亚。穆瓦乌拉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留心开车看着前方。

戛图利亚放低了声调说:“请允许我提个问题……”他欲言又止,好像心里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大家,但又不知道从何谈起。

“那当然!”穆瓦乌拉回应说,“没有人不让你说。”

“是今日肯尼亚的事吧?”穆图里问他。

“说吧,不要有顾虑。”穆瓦乌拉鼓励他说,“在我这福特T舒服的三轮车里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你的民主权利受到绝对的保证!”

“说得对。”瓦恩嘎丽赞成说,“我们在三轮车里尽可自由自在地讨论,可以毫无顾虑地大胆提出自己的见解,而不用看看这瞧瞧那,怕被别人听见。”

“你在这三轮车里就像在监狱或坟墓里一样,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你们的争辩……啊!对不起……你们的讨论……请原谅……”戛图利亚用部族语回答时,就像小孩学话一样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但用外语回答时却流利通畅。但无论如何,戛图利亚心里明白,语言上的奴化就是思想意识的奴化,这种令人恶心的事情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尽管他已经染上了这种语言病毒,但到争辩或对话的关键时刻,他还是能顺畅地用比较流利的本地语言对话的,无须夹杂着英文。

“争辩虽会引起猜忌,但真理越辩越明。”瓦恩嘎丽给戛图利亚打气说。

戛图利亚轻轻地咳了一声,继续说:“我不明白,差异……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人的信念有什么不同……我想问……抱歉……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们都相信上帝和魔鬼的存在,我的意思是他们都像你和我那样有生命?”他用基库尤语夹杂着英语问。

“如果上帝存在,”穆瓦乌拉自问自答,“魔鬼也存在。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

“但你相信吗?你信仰什么?”戛图利亚追问他。

“我?年轻人,我不去你们所说的教堂,生意就是我的天堂,金钱就是我的上帝。按你们说的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就太好了,今后如果再碰到什么问题,我就可以祈求他助我一臂之力了;如果魔鬼也存在,我就给他献上祭品,在我脚下的土地上洒酒,祈求平安,不要让他像对阿尤布[9]那样诱惑我。我不偏不倚,你能说我什么呢?地球是圆的,他们让我走哪,我就走哪,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哲保身不是懦弱的表现。基库尤人说:‘太阳总不会从落下的地方升起。’我没有那么多问题要问,我只想让你告诉我,哪里有钱可赚,我就跟你走!”

“你呢?”穆瓦乌拉讲完后,戛图利亚问穆图里。

“我?我信。”

“你信什么?”

“上帝有。”

“活着?”

“魔鬼呢?”

“魔鬼也有。”

“活着?”

“是的,活着。”

“真的相信?”

“真的。”穆图里一字一句地回答说。

“但我想问你,你曾经亲眼见过上帝和魔鬼吗?哪怕是其中的一个。”穆瓦乌拉问穆图里。

“年轻人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穆图里回答说,“我相信上帝和魔鬼只是在我们脑海里的影子和印象,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应对自然的影子和印象,以便我们能得到粮食、衣服和房舍,挡风遮雨抗严寒,维持生命保健康。上帝的伟大在于是我们在人世间做好事善事的影子,而魔鬼的伟大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干坏事恶事的影子。问题是:什么是坏事?又什么是好事?哎哟! 年轻人,你又让我重复说过的话了。我已经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靠自己的血汗生存,另一种人靠剥削别人的血汗活着。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就像一个谜,让我们去猜,看来你读了不少书,肚子里有些墨水,请你来揭开这个谜底。”

“你的粮食……”瓦恩嘎丽若有所思地说,仿佛刚从阅读《圣经》中回过神来。

“你的粮食要等你回到现实时靠你自己的劳动获得。”

瓦恩嘎丽合上心中神思的《圣经》转向戛图利亚说:“这又是一个谜语,你也猜猜,我们想听听谜底。”

“论猜谜语,我真的不敢在你面前逞能,因为你精通基库尤语。”

“啊,原来你的基库尤语也讲得这么好,我原以为你只会讲‘早上好’呢!” 瓦恩嘎丽赞扬他说。

瓦恩嘎丽的赞扬让戛图利亚心里感到舒畅。

“我过去曾参加过猜谜语比赛。但现在连简单的谜语也猜不出来了。现在要是比赛,我肯定比不过你们,非输给你们不可。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你们刚才的谈话触动了长期以来困扰着我的一桩心事。我的意思是,我心里很纠结,如果你们能帮我解开这个心结,哪怕帮我松开一些,我将非常高兴。”戛图利亚对瓦恩嘎丽说。

瓦丽恩尕感到戛图利亚的声音有些异样,她觉得过去似乎曾听到过这声音,但在哪里听到的,她想不起来了,对此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戛图利亚刚才说的心结。

车上的其他人都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他到底会有什么心结。

戛图利亚清了清嗓子对穆图里说:

“你好像知道我来自大学,是的,我在大学里研究非洲文化,是一名高级研究员,很抱歉,我是想说,我们非洲的传统文化已经被西方的帝国主义文化所取代。那就是我们常用英文来描述的帝国主义文化。帝国主义文化是奴化我们思想和肉体的万恶之源。正是这种帝国主义文化麻痹了人们的思维和心灵,让我们盲从,允许他们对我们颐指气使,甚至堂而皇之地指使我们国家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其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百姓有什么愿望,本国的人民比他们这些外国人心中更有数。请听听下面这首歌吧,它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心里话:

聋哑人,聋哑人,

聋哑人听不见民族的吼声!

盲人,盲人,

盲人看不见民族的未来!

“那么,让我们回头看看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民族的语言到哪里去了?用我们民族语言编写的书在哪儿?我们的传统文化教育在哪儿?我们祖先传承的智慧和聪明才智到哪里去了?我们祖先的尊严又在哪儿?我们的民族风情,我们的家园被摧毁得荡然无存,人们四散流落,尊严彻底被毁了,以致国民们低三下四,无地自容。啊!我的天哪!你们看,就连向我们的孩子传授民族历史和文化知识的手段也被剥夺了。孩子们再也得不到父辈们的可为和不可为,从善避恶的惇惇教诲了。没有学好的孩子就像盲人,他们会把外国人干的丑事坏事当成文明,甚至把外国人的粪便当成是美餐。

“我们的民族遗产——故事、谜语、歌曲、风情习俗、传统文化等,一切的一切已经丧失殆尽。

“今天,还有谁能演唱民族歌谣呢?有谁能给我们朗读和诠释民族诗歌呢?有谁能用马林巴琴[10]为农村小伙子向从地里采豆、从山坡上砍完甘蔗,或从河里打水归来的姑娘求婚时演奏传统乐曲呢?幽静的夜晚,迷人的月色洒满大地,年轻的恋人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来到随风摇曳的小米地,惊动了那不知情的夜鸟,有谁能为恋人们如同火山般爆发的情爱吹响芦笛呢?

“这就是我们大学的有些人,包括学生和老师们之所以努力挖掘我们传统文化之源的原因。毫无疑问,挖掘和传承肯尼亚一切传统文化资源是历史的必然。

“我,比如说,我个人在大学音乐系工作,对音乐和乐器非常感兴趣,专门从事各种传统乐曲和乐器的研究工作。尤其是对各种大小鼓——塔利手鼓、姆萨帕塔鼓、丹达罗鼓、库卢姆毕吉鼓、姆松多鼓、乌米鼓、查普乌鼓、基姆布瓦亚鼓、基坦达鼓、基西纳鼓、姆索马鼓、马岗达鼓等和乐器——竖琴、再再琴、祖马里笛、沙、锤、铜锣、木琴、号角、脚串铃、芦笛、小提琴等的研究。

“同时我还创作歌曲,我的愿望是创作一首由各种民族乐器组成的管弦乐队伴奏的多重唱——史诗。管弦乐队由敲击乐器再再琴、竖琴、乌迪琴、铜锣、鼓、手鼓、姆索马鼓和吹奏乐器芦笛、号角、祖马里笛以及串铃、小提琴、木琴等组成。尽管我创作过许多歌曲,但至今我还没有为心目中的史诗找到理想曲调和主旋律,对此我真是日思夜想,费尽心思。

“你们呀,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折磨着我的心的。

“在那风雨交加的夜晚,当我独自等在那间残破不堪的茅草屋的时候,或者在那月光惨白、万籁俱寂的夜晚,常常隐约可以听到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们在我耳边低沉地吟唱。

“还有,当我懒洋洋躺在树荫底下,或者独自在小河边徘徊的时候,常常可以隐约听到牧羊人传来的喇叭声;紧接着又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召唤青年奔向战场的雄浑战鼓声;接着又听到年轻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奔赴疆场的雄壮的歌声和清脆悦耳的脚铃声;和妇女们送别年轻战士欢呼雀跃的‘啰!啰!啰!’的欢呼声;最后又听到祖国向我们英雄的战士对敌人发起冲锋的高亢激昂号角声……骤然间,各种鼓声、号角声、奏乐器、战歌声四起,震耳欲聋,汇成一曲人间仙女们齐声歌颂伟大祖国的优美赞歌。

“我欣喜若狂,我想这不就抓住了史诗的曲调、韵律和主旋律了吗?我立即提笔想将这转瞬即逝的灵感在随风飘去以前写了下来。

“同胞们,我现在能对你们说什么呢?

“你不是已经梦见了在骄阳似火饥渴难忍的时候,见到了头顶的果树果实累累,可当你伸手准备采摘一个清甜的果子以解难忍的饥渴的时候,满树果实渐渐远离而去,慢慢消失在云海中吗?‘我在这呢……你摘吧,如果你不摘,我就走了……’当你不想再费劲时,水果对你说。其实水果只是想戏弄你,让你望果兴叹,刺激一下你的欲望而已。同样,当我听到如此真切的歌声和奏乐声非常兴奋,立刻提笔想写下这灵感的时候,一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哀叹有什么用呢?

“灵感虽然消失了,它却再次激起我创作的热情,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我怎么才能创造出一首能熔各种传统乐器和部族民歌元素为一炉的史诗,成为脍炙人口的肯尼亚民族的最强音呢?

“我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曲调、韵律和主旋律是歌曲创作的基础,一个作曲家如果不能捕捉到它,就不可能创作出有时代意义的歌曲,这个作曲家将永远只能是半桶水。

“从欧洲归来整整一年里,我一直就像农夫日夜不停地用一把迟钝的铁锨在一棵硕大的大树底下不断地刨,想刨出这棵大树的主根……但我一直徒劳无功。”

戛图利亚突然中断了只有开始没有结尾的探索性故事,他心事重重,再也没有吭声。

瓦丽恩尕忐忑不安,她心里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戛图利亚说话的神态呢,还是因为他讲的故事,抑或是他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像那个在路上遇见的男人的声音,这些声音带着许多不解的疑问一直在困扰着她,让她夜不能寝。为什么他要突然中断故事呢?他有什么心结需要我们帮助他解开呢?瓦丽恩尕默默问自己。

戛图利亚看了一眼瓦丽恩尕,眼神中似乎可以看出他已经读懂了瓦丽恩尕的心事。还没有等到他继续讲故事,就听到太阳镜用英语问:“所以你是在大学里供职啰?”

车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因为这是他在希贡纳车站上穆瓦乌拉的三轮车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一直神色紧张地蜷缩在座位的角落里不吭声,好像生怕车里的人会将他杀了似的。

“是的,是的,大学里的研究员。”戛图利亚也用英语回答说。

“这样说来,你一定认识恩加利库马教授和戛特维·戛伊图姆比教授啰?”

“是的,都认识,恩加利库马是科学政治系教授,戛伊图姆比是贸易经济系教授。”

“认识基瓦乌格尼教授吗?”

“他是历史系教授,但他只教欧洲史。”

“还认识恩杜卡库维利吗?”

“他是英语系教授——英国文学系。有时也去哲学和宗教系讲课。”

“啊,啊!”太阳镜满意地用英文回答说。

车上的其他人正等待着他问其他问题或谈点其他什么时,出人意料地,他再也没有说什么,而是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坐着,但可以看出他那紧张的情绪已经慢慢放松下来。

这时,戛图利亚又继续讲故事:“有一天,我巧遇了一位来自纳库卢的巴哈提村的老人……”

“巴哈提?” 穆瓦乌拉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惊讶地问,“巴哈提,纳库卢的巴哈提?”

“是的,”戛图利亚回答说,“怎么啦?”

“啊!没……没什么。继续讲你的故事吧。”穆瓦乌拉不安地说。

“说实在的,这位纳库卢的巴哈提老人是我的引路人,有一天我上他家恳求他说:‘爸爸[11],给我讲一个古代的故事吧——妖怪的故事或者动物故事。’他看着我,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对我说,‘故事不分古代的和现代的,故事就是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过去的,同时又是现代的,是今天的,也是明天的。故事没有妖怪、动物和人之分,全都是人的故事。年轻人,不知道你是在国内接受的教育,还是长年在外国接受国外的教育?有多少年了?十五年?他们曾经教育你说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宝藏吗?曾经教育过你说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吗?曾经教育过你说文化是民族精神中的蜜糖吗?她可以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一代又一代地慢慢品尝。基库尤人说:手中有粮,遇事不慌。难道基库尤人这样说是傻瓜吗?抛弃传统文化教育就等于抛弃民族的精神,那么这个民族就是一个半桶水晃荡的民族。你既然找上我来了,那好,我就给你讲我想起来的故事吧。’

“老人的家是一个只有一间房间的四方形小房子。我到他家时,夜已降临,周围笼罩在一片幽蓝的夜幕之中。屋里被风吹得不断摇曳的昏暗煤油灯光,将我们的身影在斑驳墙壁上晃得扑朔迷离。

“老人开始给我讲故事,先讲农夫背妖怪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农夫不知咋的,突然背上了一个妖怪,妖怪为了让农夫永远背着它,就用又长又尖的爪子日夜牢牢地钳住他的脖子和肩膀,农夫不得不痛苦地背着它东奔西走,因为农夫每天要到地里种庄稼,到河里打水,到树林里砍柴,同时还要做饭。而妖怪在他背上,什么都不干,每天只是吃完睡,睡完吃。一天天过去,农夫越来越瘦,精神越来越沮丧。而妖怪却越来越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农夫的痛苦。为了让农夫继续背他,妖怪还哄骗农夫说,只有经过炼狱的人,最后才能升到天堂,享受安乐和幸福。农夫惶惶不可终日,只好求助一位占卜师,占卜师给他出主意说,要想驱除妖怪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先烧开一锅滚烫的油,然后趁妖怪睡着时,将油泼在它的爪子上。农夫问他:‘那不也烫伤了我的脖子和肩膀吗?’占卜师回答说:‘两者不可兼得,你自己看着办,回家去吧!’尽管不情愿,回到家里,农夫还是按照占卜师说的做了,结果避免了一场厄运。

“老人接着讲第二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美若天仙的黑色姑娘叫黑靓女,她是那样的俊美,窈窕的身材和雪白的牙齿,即使嘴角上微微漾起一丝笑意也显得那么端庄和娴静,令多少年轻人为之倾倒,但黑靓女对一个个黑人青年的求婚置若罔闻。有一天,当她遇见一个外国青年时却一见钟情,觉得他就是苦苦寻觅的恋人,因此一下子就堕入情网。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个青年原来是一个吃人的妖怪,最后它将黑靓女撕成一块块吃掉了。

“第三个故事给我的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我怎么说好呢?同胞们!如果我能模仿他当时的声调就好了!他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不!他的声音确实难以模仿。白人授予我们的教育已经折断了我们有所作为的羽翼,我们就像断了翅膀在地上挣扎的鸟儿。那么,我可以提醒你们,从巴哈提老人给我讲的故事中,你们就会明白我的心结在哪里了。

“第三个故事他引用了几个谚语,我没有全部记住,但是含义完全清楚。他说,有人说富人的屁不臭,是因为富人不怕诅咒。大家必须明白,尽管发生过的事情还有可能再发生,但更多的是时过境迁,任何事情总不会是无止境地重复的。就像爬梯子,有上就有下。贪得无厌的人甚至连自己都可以出卖,想得到一切就会失掉一切;然而就是得到了,你也不要对上帝说三道四,也不要看不起广大群众,群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哎呀,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而不讲故事呢?

“很久很久以前,村里住着一个叫恩迪古里的长老,他没有多少财富,但他精神上很富有。有一次敌人进攻他们村庄,他带着村民们冲锋陷阵,勇敢抗敌,赢得了村民们的爱戴,同时也因为他的热情大方和尊重人性,受到村民们的尊重和崇敬。尽管他年龄大了,但他精神不老,依然积极弘扬民族文化,大力提倡保护和传承传统礼仪、部族习俗和禁忌。他一次又一次给那些因为堕落或者罪恶缠身的人提供恭品,祈求神灵帮助他们远离邪恶,脱离苦海。他很勤劳,通过自身辛勤劳作,家庭衣食无忧。他从未对其他人的牲畜和牧场打过主意。他从不利用他在众人中的威望到处敛财,一夜暴富。他不像其他一些长者那样贪婪无度,囤积财富,奴隶和用人成群,和他们的妻子孩子们整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而恩迪古里长老的信仰和理念却是‘劳动就是生命’。

“有一次,村里的牲畜染上瘟疫,恩迪古里长老的牲畜都死光了,怎么办呢?他一直在问自己:过去在村民们遭灾时,我一直为他们提供祭品,为他们泼酒消灾。现在我的牲畜没有了,不能再为村民们提供祭品了,灾难降临到我头上了,村民们也会像我对待他们那样对待我吗?

“一天清晨,天将破晓,黎明的曙光还未将天上的星星摘净,恩迪古里长老来到一个妖魔群居的山洞,在洞口遇见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妖怪,皮肤像鼹鼠,头发长到肩,就像女人的头发,有两个大嘴,一个在脸上,一个在脖子上,在脖子上的大嘴被垂肩的长发遮盖着,风吹头发,若隐若现。妖怪怪气十足地质问恩迪古里:‘你来我这山洞为何两手空空?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要想到市场上交换商品,他能只提着一个空篮子去吗?你曾经为他们提供过供品的那些人们已经将你抛弃。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不喜欢供品和泼到地上的酒吗?’恩迪古里告诉妖怪,他来这个山洞是因为他有为难的事。妖怪狡诈地一笑对他说:‘这个时候,如果你已经不行了,人们就会看不起你。但我听说过,你不是精神上很富有吗?两者不可兼得。你必须舍去一种,如果你想富有你必须将你的灵魂给我,从今以后不许再为帮助好人消灾提供供品,因为好与坏是冤家对头。’恩迪古里心里在想:‘灵魂是什么?不就是悄悄说一声就行吗,把我的灵魂拿去吧!’妖怪回答他说:‘我已经拿走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回到家以后,你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说你已经没有灵魂。然后你就挑选一个你最溺爱的孩子,切开他脖子上的血管吸干他的血,然后将他的肉煮熟了吃。’恩迪古里听完,惊恐万状地说:‘哎呀,你说什么?要我把孩子吃了?’妖怪说:‘你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没有灵魂了,你不是要财富吗,你用灵魂换了财富。从今以后,孩子、女人和其他所有的人对你都无所谓了,你所需要的只是物质和财富。你可以回去了,为了财富,你回去可以开始吸人的血和汗,这就是你在离开这个人世前唯一要做的事。’

“从这一天开始,恩迪古里开始囤积财富,他日思夜想,醒着想财富,梦里想财富,笑也财富哭也财富,处处敛财,逐财富而生。现在他已经暴富,再也不想劳作了。

“恩迪古里完全变了,他变得六亲不认,对人毫无同情心。为了敛财,他心毒手狠,贪婪无度,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掠夺他人的财产和土地,为此他还卷进了许多诉讼案。原先的奉献和爱心在他身上已经荡然无存。饥荒年代,饿殍遍地,其惨状惊天地泣鬼神,而他却喜在心头,觉得这是敛财的极好机会。

“家乡的人常常在问:恩迪古里怎么变了,他的热情大方到哪里去了?他的爱心和奉献精神到哪里去了?他午夜时分一个人像幽灵似的待在家里吃什么?做什么?他对自己的东西无比吝惜,对别人的东西却分外眼红。这样一来,他越来越富有,而村民们就越来越贫穷。村民们问,难道就这样让他继续贪婪地吮吸我们的血和汗,我们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走向死亡吗?

“村里同龄的老者们受村民委托给恩迪古里传话提醒他说,凡事须三思,不要自作自受。恩迪古里,卡哈哈米族[12]的后代!请听听村民们的声音,如果你耳朵有耳屎,你就拿根小木条捅一捅,好好听,村里的声音就是乡里的声音,县里的声音,全国的声音,全民族的声音,全体公民的声音!恩迪古里长老!全体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我们给你带来忠告:停止你装神弄鬼、抢劫偷盗、巧取豪夺的行为吧。窃夺他人的财富就等于与魔鬼为伍。为全民族的利益和尊重人性就是与上帝同在。那些献身于捍卫民族尊严和人格的人将名垂史册。而那些危害民族利益,吸吮他人血汗的人将遭永远的诅咒,死后将变为魔鬼。

“恩迪古里听完放声大笑,问道:‘什么是村里的声音?什么是国家的声音?什么是人民的声音?你们给我滚开,离我远远的,这些话对别人说去,别对我说。为什么你们连温饱都没有保障呢?为什么懒到就连正在吸吮你们脚上血的小蛆也不愿伸手抓呢?整天只是夸夸其谈,耍嘴皮,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只是等呀等,等天下雨,等天掉馅饼。最后等到连篇的空话随风飘去。你们看看,我一切都是心想事成,人们都在跟我学,连我的屁他们也不嫌弃!为什么呢?让我告诉你们吧,是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富才是真的,财富是判官。财富能将叛逆变成仆从,能将罪过变成好事,能将丑陋变成美丽,能将仇恨变成友爱,能将胆怯变成勇敢,能将瑕疵变成美德;财富能将罗圈腿的丑男变成举国上下无数美女追求的帅哥,能将腐臭变成香甜,能使富人的伤口不会化脓,能使富人的屁不臭。好了,现在你们回家去吧,回到你们那些又破又脏叫作家的茅草屋去吧,回到你们大言不惭地称为农场的那一小片土地上去吧,如果你们不行,就回到我这里来,在我的庄园里打短工,你们对我无可奈何,因为卡哈哈米族的后代——恩迪古里已经没有灵魂!’

“村里的长者们听了这番话,瞠目结舌,相视无言。不约而同地想:‘啊!原来我们一直在村里庇护着这么一个幽灵?真没想到我们体外还寄生着一只虱子?看来他是非把我们大家的血汗吸吮干绝不罢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众长者朝他冲过去抓住了他,并用干香蕉叶将他牢牢捆住,放一把火把他和房子化为灰烬。

“从此,乡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天蓝水碧,村民们又开始了健康宁静的生活。实践再次证明‘团结就是力量’这一无可辩驳的真理!”

戛图利亚说完就再没有吭声。

麻烦而舒适的三轮车继续摇摇晃晃在大路上跑着,离开纳库卢大道进入泛非洲公路,这条公路经过鲁瓦伊尼和伊乌莫罗格。旅客们在默默地坐着,各自在思考着刚才戛图利亚说的那段话和想知道戛图利亚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沉默了一阵的戛图利亚又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听完故事后,脑海里慢慢浮出一种创作新思维和主旋律。但实际上我也说不清要这种创作思维和主旋律是一时的灵感还是心中构思已久的?我的想法是用传统的乐曲和演奏手法来表现这个故事。你们想想,难道还有比这更精彩更有教育意义的吗?竟然真的有人用灵魂换财富?我要以恩迪古里和犹太文学中描写的用灵魂换取三十个银圆的犹大为创作素材,在这个作品里描写在肯尼亚沦为英帝国主义者附属国以前发生在某个村庄里的故事。歌曲最好就以这个村庄发生的故事为背景。我需要有一个合唱队和乐队,用他们的声音和配乐来模仿先民们在恩迪古里以前如何迁徙到这个村庄,以及村民们在村里立足,繁衍生息,发展经济文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均贫富的情况;然后我还要通过合唱队的歌声和配乐来描写那些普通劳动者——牧民、农民、铁匠等辛勤劳作的情况;接着,曲调突然一转,通过合唱队的声音和配乐开始描述在恩迪古里时期瘟疫、饥饿、灾难降临到村民头上的惨状;最后歌曲以恩迪古里的所作所为和悲惨结局为结尾。

“烈火在我心中燃烧,我以巨大的热忱投入这首歌曲的创作中……但奇怪的是,当我谱写了几行乐谱以后,突然发现心中的创作灵感消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拍着头,惊叫着,不知所措。

“我从不相信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鬼、妖怪和精灵。有一天晚上,我耳边传来一阵阵低语,告诉我灵感突然消失的原因:‘信念不同,你不相信的东西怎么能用来搞创作呢?’

“信念……信念……我到哪里去找信念?市场上又买不到。我心里在想:过去,在帝国主义入侵之前,我们有同龄会、家长、家庭、亲族、宗族、部族的传统体制。今天,我们有许许多多的民间组织和非洲的‘乌贾马’[13],用英语叫非洲社会主义。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会有抢劫、偷盗和流氓呢?想到这,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好与坏已经分不开,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妖魔鬼怪已经没有了……我们的国家肯尼亚已经没有抢劫、偷盗和剥削了,今天再也没有喝人血吃人肉的魔鬼了。魔鬼、妖怪和精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我明白了,对于歌曲创作者来说要创作歌颂祖国的歌曲必须按照历史真实故事的情节来创作!

“我寝食难安,长期以来有一千零一个问题在我脑海里日夜折磨着我。我愁肠百结,夜不能眠!

“同胞们!想想看,我昨天回到大学办公室看到信箱里的信件时是怎么让我震惊的……同胞们,我能怎么说呢?能体会到吗?当时看了那封信,顿觉天旋地转,犹如疾风吹芦苇,左右摇晃,连脚都站不住了。就是现在我坐在车里依然不敢相信那封信会是真的。”

“啊!是吗?”瓦恩嘎丽好奇地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想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了,竟然让你语无伦次,变来变去,就像变色龙。你是受上帝指派给人间传送福音的,但由于你犹疑不决,耽误了时间,并没有将福音传送到人间。”

“当时我在办公室里,”戛图利亚匆忙解释说,“我接到一张请我明天参加伊乌莫罗格盛宴的请柬。”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请柬,念道:

瓦丽恩尕尖叫一声晕倒在穆图里身上。穆瓦乌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车在马路上颠簸着继续前行。

“停车!停车!谁有手电筒?”穆图里大声喊道。

“没有手电筒。”穆瓦乌拉说着将车停靠在泛非洲公路旁。

“我有火柴。”戛图利亚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瓦恩嘎丽焦急地问道,但没有人应答。

“我有火柴。”戛图利亚说。

“点着!快点!”穆图里敦促他说,声音刚落,车里一片沉寂,没有人再吭声,好像大家正站在一座令人生畏的坟墓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