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度行吟
一个幽灵,又在欧罗巴游荡
饥了食,渴了饮,累了坐倒路畔铁椅上
绿荫如盖,繁花似锦,行人止步凝望
听我弹琴吟唱,从前这里是怎生风光
哦城市,从前城市是个要塞,四周设防
碉堡,壕沟,瞭望塔,巍峨高墙
险凛凛的吊桥起落按时,嘎嘎作响
街道很少有直的,屋舍乱得颠沛仓黄
楼房,上层凸出,再上,又凸出
簇耸尖顶、棱角,兀自得意洋洋
看是果然好看,下面街道,终年不见太阳
石与木的世纪啊,民宅以木为主
火灾乍起……一片悲惨的辉煌
街道底层堆积货物,毗连都是商行
路口叠满包件箱筐,交通怎能快畅
就是地窨子,也把甬道伸到街中央
满街泥泞,不着木屐真够狼狈相
噢,烟囱,烟囱从来没有见过
家家门前干粪高垒,如丘似冈
庭院总有一口枯井,造井的年月不详
垃圾,秽物,死猫死狗……
往街上扔,扔,扔出便算清爽
牛羊猪鹅在街头缓步,见门即入
失主随时找上门来,宛如讨账
屋顶用草茨铺盖,三年五载更张
窗棂糊层油纸,要不就用破布一挡
夜来了,没有街灯,商店黑沉沉
室内羊脂烛只够半壁昏然照亮
夜行者要么自己提着灯笼低头走
要么出钱雇个持火把的瘦骨小郎
九点钟之后,都睡了,细听鼾声已响
剩下流浪汉、剪径贼、醉鬼、赌徒、迷娘
白天可真热闹呀,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有的用秤称,有的用尺量
有的巧言挑逗,有的恶语冲撞
俄而金钟大鸣,传来一片颂赞合唱
斧声、刨声、钻声,那是露天工厂
兽蹄达达车轮隆隆,小贩全凭一条好嗓
从针线到马缰、投石带、锁子甲、长短镖枪
逐件逐件叫出来,打动买主的心房
那年月,大家起得可早呵,夏天四点
冬天五点,下午三点歇工,闲逛
麦饼烤得正好,腊肠煎来油汪汪
商店喷出酸臭的热雾,缭绕有似密网
木材煤炭蒸烧所的焦味使人咳呛
瓜果、花卉、菜茎,连片霉烂在路旁
教堂飘出缕缕青烟,甜涩的异香
各种气味分得清,又混得迷离惝恍
邮件托给运送鲜肉的马车,车大
肉商资本雄厚,信用稳当
人们都以为正在享受舒泰、福祥
毡毯铺地板,花纸糊壁圹
瓷盘中放个雕刻杯,或壶或罐或缸
富家的厨房,铜锅白锡器皿闪闪生光
床是宽的,被褥已知用禽类的羽毛入囊
还有个华盖、暖阁、绸幔罗帐
就是不知道睡衣这么回事,不知道
男女老小都像脱壳的肉虫,蠕蠕爬上床
进食的叉子尚未发明,肉,预先切成小瓤
要不自己割了,用手指送入口腔
每个体面的家庭,鸟笼高挂,花盆稳放
花盆、鸟笼,是显示身份的徽章
画片是奢侈品,生怕败坏贞德伦纲
因之到处都是画片,暗地里纷纷洋洋
耳房,当时叫它臭间,天然肮脏
最为大众关注的首推公共澡堂,国是一桩
那里方才是社会,都要到那里去露露锋芒
吃点心,饮酒,奏乐,谈判婚嫁事项
财主在自置的浴室招待宾客,才算堂皇
舞会,箭赛,星期二忏悔日,中夏节
王侯的幸临增加不少话题,传遍街巷
教堂的圆顶主宰着白云苍穹
市府礼堂两面都有彩色玻璃长窗
四周是谷物交换所、布业商场、鞋业商场
贸易中枢,却在乡村寺庙的那厢
大的寺庙住着好几百人哪,什么人呢
不单是僧侣,还有小学生、游民和流氓
还有只待救济的凡夫俗子,枵腹枯肠
育马场、牛奶棚、羊圈、制酒局、面包烘房
马鞍匠、修鞋匠、浆洗匠、造刀匠、五金匠
还有果木园、菜畦、培植草药的专坊
新教徒训练所、刺血和涤净所,讲学的回廊
香客的宿舍、鳏寡孤独栖身的简陋寮仓
这些人哪,来自四面八方,穷乡僻壤
罗马的伟大道路已衰败得难认去向
可走的只有较宽的田野阡陌,总要运粮
人的足迹,车的辙痕,后来可循既往
虽然崎岖曲折,众生络绎不绝,项背相望
僧侣、修女、教师、学徒、佣兵、镖客、明妓、暗娼
传道士灰袍沉垂,鞭笞教徒苦行宏扬
巡回的优伶逗人嬉笑,贪婪的坐贾兼作行商
觅宝者虔诚而狡诈,犹太佬阴鸷而安详
高加索无赖,江湖郎中,伏魔法官装模作样
内地香客一脸正经,斜眼看人不慌不忙
那手持棕榈者已到过圣地,急于还乡
乞丐花样多,有的把傻卖,有的把疯装
有的染红衣袖,吊着绷带,活像新遭重创
也有佯闭两眼举杖叩路,可怜瞎子无依傍
几个残肢孩童跟着女雇主,一路哀哀叫娘
还有滑稽演员、丑角、侏儒,故作踉跄
走绳索的、变戏法的、动物腹语的
吞火的、饮剑的,说起来都是盖世无双
啊,行行日暮,总得寻找旅店的招幌
来到门前喊了又喊,才有人开窗搭腔
行李货物自己搬,店伙不肯相帮
一间生火的大屋,近百个旅客嘟嘟囔囔
旁边有个小室,脱换衣裤,不致鲁莽
生意兴隆,招待周到的首要标志是
每个旅客脸上身上都有汗水涔涔下淌
假如谁把窗户稍开,虚一缝
立刻有人大叫闭上,闭上,没话好讲
混乱中必有野汉小丑出现,仿佛破空而降
此种脚色最受宠,闹得头昏脑涨天老地荒
睡觉的角落,在墙壁凹处,刚够躯体安放
床上只有被单,六个月前洗过,何必撒谎
明朝起来,正如好船坏船总得解缆起航
人人都喜欢联合,先谋生存,再谋进天堂
盗贼协会、乞丐同业公会、邪教联谊会
娼妓和癞病者也有公会,会员应召如响
更有戮力反对发誓,专门祝福健康
那时候即使上等人,也信口发誓,出声琅琅
当面打嚏打呃,概不道歉,顾盼如常
男子穿戴,赛如土耳其雄鸡,斑斓轩昂
心照不宣的选美,中选的美女大抵魁梧肥胖
饮食势必是粗俗的,说来别嫌荒唐
肉桂、胡椒、豆蔻、丁香、番红花、生姜
无区别地投入肴浆,谁也不会懊丧
把胡椒和蜜糖掺和了涂烤面包
作为正餐中的点心,居然大受欣赏
开个菜单来看看吧,事情倒也毋须勉强
第一道:鸡蛋用蜂蜜番红花炒,再加酒酿
稷米,梅子烧雏鸡,葱包羔羊
第二道:炸鲷鱼,葡萄干油煎小鲞
萝卜焗家雀,胡瓜炖猪膀
姜片煨海鳗,芥子烹青鱼,连汤
或许,再开一张,姑妄听之,听之姑妄
第一道:杏仁粉焖羊肉,膻腥中夹着清芳
烤乳猪或烤鹅,榛栗百果填膛
第二道:糖米饭,炙鹿肉抹满辣酱
盐渍鳟鱼,由阿月浑子搭档
煮鲤鱼,或棱鱼,真像糨糊,太像
吃的当儿各选各的,也有饕餮家全份上飨
这些菜的配合真不雅驯有欠端庄
说到白糖,那时候价格高昂列为珍藏
青豌豆是难得有机会少量品尝
最爱饮酒,啤酒尤其兴旺,招饮呼啸若狂
保存方法不佳,酸哪,只好多加蜜糖
味道正宗的南部酒,是用作开胃的良方
酒是天国的泉,仙界的露,灵魂的春天池塘
酒是欢乐的药,催情的火,没有翅膀也能翱翔
唱到此,树下只剩我一个,暮色渐渐苍茫
说忧伤可真是,我怎好意思说忧伤
无非呵飘而不坠,哀而不怨,相弃而永毋相忘
1989·罗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