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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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行

颤动的黑岛上的爱情

尽管名称叫黑岛

这个传奇的地方并不黑

一角渔村,黄土小路

凶猛碧绿的大海

恋人们双双来此朝圣

值巡的警察说

诗人家宅 禁止参观

可以在外面看看,他说

当时此地的小旅店热闹呵

诗人身披鲜艳的斗篷

头戴安第斯山民的便帽

躯干高大,行动迟缓

去小旅店借打电话

为安静计,家里的电话拆了

他也要找旅店女主人商量

准备一席晚餐,有朋自远方来

诗人是高段的美食家

自己能烹调百余种异味嘉肴

桌布、餐具,换之又换

他死后,一切像被妖风刮尽

家人无法忍受痛苦

说迁就迁往圣地亚哥

小旅店在冷落中倒塌

黑岛每十分钟,十五分钟

轻微的明显的地震

巡逻的警察说得好

这里除了地震什么都禁止

我们早知道,早准备

一套大而惹眼的摄影机

供检查员活活扣留

另藏一组袖珍摄影机

分乘三辆车,起劲拍录

起劲把胶卷送往圣地亚哥

如被发觉,损失只此一卷

诗人故居的门是里边上锁的

窗户用白布遮住,气氛悲伤

花园却生机勃勃草木葱茏

诗人的妻,政变后带走了家具

书籍,以及他流浪期的收藏品

大海螺、船首饰、怪蝴蝶

他主要的住宅不是这座

是圣地亚哥侯爵街的那幢

军人政变后不数日

他病情加速恶化,去世了

军人的镇压小分队即来洗劫

在花园里用藏书燃起火堆

读者们把诗人的家视为其诗作

新一代的情侣们络绎而来

诗人在世时他们都不满十岁

阻挡入内的栅栏上他们画颗心

“胡安和罗莎,通过你而相爱

谢谢你,你教会我们爱”

还有些话,警察没来得及擦去

“喔,将军们,爱情不会死

一分钟的黑暗不会使我们变成瞎子”

这次拍摄中最身受的是

那些写满字的木板真有生命

栅栏在扭动,接合处吱咯吱咯

地下有无数爱情在蠕滚掀翻

没有人来阻挠,警察午餐去了

我们早已拍出计划之外之外

哦,我最宠爱的摄影师伍戈

他酩酊于海里的地震

钻上钻下,以玩命为乐

即使没有地震,海浪也会摔死他

我又何能劝阻这妙人儿呢

狂喜在取景器里的伍戈不停地拍

凡熟悉电影这一行的都知道

紧要关头谁也无法指挥摄影师

十首波莱罗舞曲之后

会见爱国阵线领袖

任何一个好记者梦寐以求

小组人员安排在不同地点

我最后一刻赶到约定的场所

普罗维登西亚街汽车站

手拿当天《信使报》《新情况》

只等有人来问“您去海滩吗”

答“不,我去动物园”

这则暗语实在荒唐,秋天

谁会想到秋天去海滩

爱国阵线负责联络者认为

不致搞错或发生误会呀

十分钟后,我想行人如此众多

呆呆站着未免太触目了

此时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削小伙子

瘸着左腿朝我走来,头戴贝雷帽

我抢前几步笑口先开

“你干么不装成别的呢”

他十分吃惊,泄气地耸耸肩

“太明显,一眼就看出来”

年轻人咬着涩果般地咧嘴了

他毫无叛逆者的傲态

刚靠近我,小型货车就过来停住

挂有面包店牌子,我一跃而上

傍着司机,在市中心兜来兜去

摄制组成员一一接载了

又把我们分放在五个地方

再用另外的车辆依次收拾我们

终于都在小卡上,面面相觑

小卡也装着摄影机灯光和音响

贝雷帽的瘸子也不知何时消失

替换他的是个严厉的司机

“我带你们去转转”他说

“让大家闻闻智利海的味道”

收音机开到最大量,在城里绕圈

绕得我们目眩头晕他还不满足

敕令我们紧闭眼睛,“孩子们”

“孩子们,现在,快给我乖乖地嘟嘟”

我记起智利妇女哄小囡睡叫嘟嘟

见我们不理会,司机怒道

“快,嘟嘟,我不叫就别睁眼”

后座的意大利人怎懂智利方言

我译道“你们立即睡觉”

他们慌忙挤作一堆垂头闭目

我却还在辨认穿过的街区

“伙计,你也给我嘟嘟,快嘟嘟”

我阖睑狠狠将后脑勺靠在座背上

收音机播放波莱罗舞曲

劳尔·丘·莫雷诺

卢乔·珈蒂卡

乌哥·罗玛尼

来奥·马里尼

时光流逝,岁月催人老

一代接一代,舞曲昔在今在永在

小卡几度停住,有窃窃私语

继之是司机的嗓音“好,再见”

我忍不住启一线眼缝

哪知他已移转了后视镜

“小心点”他叫道

“谁睁眼,咱们就结束兜风回老家”

我迅即阖上两枚多余的眼睛

跟着收音机唱“我爱你

你会知道我是爱你的”

意大利人都和我的调

司机高兴了“这就对

孩子们,你们唱得蛮不错嘛

你们的安全没有问题”

在流亡之前,这圣地亚哥

蒙住眼睛我也能辨认

宿垢的血腥—屠宰场

机油、铁路器材的气息—圣米格尔区

造纸厂的怪味—离奎尔纳卡出口不远了

炼油厂的烟—是阿兹尔卡波查尔科一带

可奈此时我什么也闻不着

舞曲一首一首,十首过去十一首

车停,“别睁眼”

“别睁眼,手拉手挨个下车”

我们像一串瞎子,紧拉着不脱手

脚下的土质松松,忽高忽低

这条路如此崎岖,渐渐进入阴地

凉意袭人,刺鼻的鱼腥

好像到了瓦尔帕莱索海边

但没有时间遐想了

司机宣布撤销禁令—睁眼

墙壁洁净,小房间

廉价的家具,保养得好好的

一位高个儿,穿着讲究,假胡子

我说“你的化装真太差劲

这种胡子谁也不信任”

“太匆忙了”他扯掉这片毛才与我握手

说说笑笑,转向隔壁

十分年轻的男子躺在床上

头缠绷带,看来处于昏迷之中

我们算是到了一家地下医院

受伤者正是费尔南多·拉雷纳斯·塞格尔

智利当局搜捕的头号人物

二十一岁,醒来后,随即

以充沛的精力回答了我们的许多问题

羊羔肉鹰嘴豆和麦渣

夜晚我要去的地方

是我希腊外公的屋子

而今一直由我母亲住着

我在那里度过童年

走廊长长,过道阴阴,迷宫般的睡房

厨间宽敞,再下去是牲口圈、马厩

这地域农民叫作大柑林

清甜的香息随时扑鼻而来

草叶尤其茂密,鲜花怒放

到了老屋前,车未停稳我就跳下

小径幽寂,穿过黑暗的院子

一条蹒跚的狗来我腿间钻嗅

继续走,似乎不会有人迹了

每一步恢复一件往事

记忆交织得难以承受

长廊尽头是客厅,门口散出灯光

止步,想了想,探身进去

母亲坐在那里,客厅很大,屋顶高

墙壁光秃,她的椅子背朝门

旁边黑铁火盆,水壶淡淡冒气

另一把同样的扶手椅上是我舅舅

没有别的家具,二人端坐无语

目光朝着一个方向,像在看电视

面前只是空白的垩壁

我步入客厅,她们毫无反应

“噢,这里是没人招呼的吗”

母亲缓缓站起,转身而开言

“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吧,我拥抱你”

自从十二年前我逃离祖国

舅舅一直没见过我,此刻他兀坐不动

头年九月在马德里我与母亲曾会面

而今她拥抱我,认不出来了

我紧捏她的双臂摇晃

“仔细看着我,克里斯汀娜

是我,我,是我呀”

她换了一种目光,仍然无济

“不”她受苦地说“我真不知你是谁”

“可是,我就是你的儿子米格尔呵”

她重新打量,脸色忽而苍白

我扶住她,舅舅站起来又坐倒

他说“我现在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让母亲坐稳,急忙和舅舅拥抱

他只大我五岁,头发全白

旧毯子裹着瘦小的身子,没有热气

结过婚,分居了,从此住在这里

向来孤单,少年时就像个老头儿

“别瞎说啦,舅舅,开瓶酒吧

为我的凯旋庆祝一番吧”

母亲摆摆手,像往常那样

“我有,我有做好的马斯图尔”

马斯图尔制作起来挺费事

希腊人家只在大节庆喝得到它

它用羊羔肉鹰嘴豆和麦渣烧成

有点像阿拉伯人的库库斯

今年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做了,母亲说

做的时候实在不知哪儿来的兴致

我们喝着马斯图尔谈着马斯图尔

吃罢了这顿想慢些又想快些的晚餐

甜饮之后,舅舅进卧室了

母亲十六岁出嫁,第二年生下我

所以我清楚记得她二十岁时的模样

秀丽、温柔,我是她的一个布娃娃

此番归来,看到我这身打扮

你倒像个神父,她丧气地说

她看惯我穿码头工人服

我不说出乔装改样的原委

免得影响她眠食,让她去

让她认为儿子一切都合法

或许母亲也在想,让他去

让他当我什么也猜不着边

天亮前,她拉着我的手,走过庭院

端一个古老的银烛盘

院子深处有间屋子,轻轻开了锁

在军人最后一次抄家之后

我与妻和孩子窜往墨西哥

母亲聘了某位熟识的建筑师

将书房的木板挨块拆下来

编号、包装,运回帕尔米亚老家

眼前的布置,像我没有离开过一样

年轻时写的剧作,电影脚本草稿

舞台设计图样,各在老位置上

零乱,慌忙,骄狂,悲怆

临走时刻的那派色调,那股气味

凝固在这烛光照见的房屋里

母亲如此做,为了什么

使我悼念她,抑是使她悼念我


智利导演米格尔·利廷,被列在绝对禁止返回故土的五千流亡者名单中。十二年过去,即是到了一九八五年初,他以秘密手段潜入智利六个星期,拍摄七千多米长的影片,实录了军事独裁统治之后的智利真面目。利廷改变脸形,更换说话腔调,使用伪证件,在地下民主组织的掩护下,率领三个欧洲小组,及国内抵抗运动的六个青年小组,以拍摄商业广告为名,沿着国土纵深方向迈进,卒达心脏地区拉莫芮宫—成果是一部四小时长的电视片,一部两小时长的电影。一个智利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另一个哥伦比亚男人加西亚·马奎斯,在马德里与利廷谈这件事,好几天,谈得精疲力竭,然后马奎斯把长谈理成十个篇章,原稿六百页,压缩为一百五十页,发表了,被列为报告文学,以示纯系述录。“但文字风格是我的,”马奎斯说,“作家的嗓音不可更替。”大抵如当仁不让然,当文,亦不让。一个哥伦比亚的男人在做了很多事之后,又做了这件事。我在某次车程中阅完这本电影导演历险记,像我这把年纪的中国男人,很熟悉此种黑色浪漫,不过中国的情况总是比较窝囊,凡有黑色浪漫难免黏黏糊糊,至今缠夹不清而且将会大缠大夹血肉横飞。利廷是身入其境,性命交关,马奎斯已可自持距离,有暇注意人情味,我则但取几个段落,写二百六十余行,疏忽真实而泛揽象征。第一章,巴勃罗·聂鲁达,只称“诗人”我想就够了;第二章,地名人名倘若换了别地别人,也没有什么要紧;第三章,母与子,用中古风俗画的手法,浪子回家,还得去浪,“视死如归”是一种精神,“视归如死”是一种心情,浪子不死,大有可浪。利廷不与虎谋皮,是剥了皮就走,差堪令济济浪子之流气壮神旺——都道民主是天命,民主是人事而非天命。这首叙事诗也只在琐琐碎碎的凛然细节上寄托兴趣,犹如须眉,哦,男人的兴趣。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