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羊入虎口
廖律师风尘仆仆,拖着黑色行李箱,如约而至。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合眼,镜片后面的双眼肿得像两个金鱼腮子,心脏似乎随时会跳出胸口,呼吸似乎随时会停下来。
廖律师大老远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一进顾岛办公室,果然看见川页爪悬着个腿,衣冠不整地瘫在沙发上,口中不知念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咒语。
此刻一心只想倒头睡个大头觉的他,不禁暗骂,自己的生活水平连这头猪都不如。
廖律师一边骂,一边干练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拿出文件,压低嗓音,显出律师应有的专业:“顾总,我们有多久?”
“陆天纯八点半到。”顾岛漫不经心地坐下,翘起二郎腿。
廖律师看了眼时间,挑起眉毛。
已经快八点二十了。
于是他只能重新整理思路,把原本打算用半个小时说的,压进十分钟。
“简单来说,现在的情况是,陆天纯的投资款项很有可能无法在十个工作日到位,所以按照协议,一旦这个情况发生,即视为陆天纯单方面违约,需要支付违约金。此次投资协议中的违约金,是马兰镇西南河谷边三百亩土地的使用权。”
每次提到“投资协议”四个字,廖律师都会加长、加重、加粗。
协议是他熬了几个通宵一个字眼一个字眼抠出来的,把顾岛所有想到的没想到的需求都不动声色、滴水不漏地写在了里面。在他眼里,那些方块字简直就是艺术。
可从头到尾,顾岛只是看着地板发呆。
廖律师只能继续说:“不过,为了能保留投资名额,陆天纯很有可能会提出一些方案,来推迟资金到位的时间。比如,投资金额不变,但所占股份减少,或者所占股份不变,增加投资金额,等等。这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说完,廖律师顿了顿,身子向前微微一倾:“您准备怎么谈?”
“我不准备和他谈。”顾岛面无表情。
廖律师怔住:“那您见他的目的是……”
顾岛歪嘴一笑:“我要看他绝望的样子。”
廖律师愣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顾岛给陆天纯设下的圈套。
什么公司需要流动资金,需要更年轻的投资者,全是扯淡。陆天纯前脚刚签完字,陆志明后脚就出事,也根本不是巧合。事实是,顾岛早知道陆志明会完蛋,而且说不定,陆志明的事情,就是顾岛的杰作……
廖律师越想越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冷气。
做律师那么多年,他习惯了被人当工具,但每一次他都会判断,这个工具,好不好当,该不该当,可是被当了工具却全然不自知,还是头一遭。
心惊之余,廖律师生出更多的困惑。
顾岛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陆志明、陆天纯,究竟是什么关系?
“姓陆的没别的了?”顾岛突然问。
廖律师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彻底查过,除了马兰镇那块地,陆志明没有任何一项资产在陆天纯名下。”
“完全没有?”
“没有。”廖律师想了想,又补充道,“连住的房子,也不是陆天纯的名字。”
“马兰镇……”顾岛眯起眼,看向廖律师。
廖律师被看得发毛,和顾岛对视五秒后,只能全盘托出:“那块地,我去看过。虽说有三百亩,但其实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幽深河谷,土地贫瘠,没有农业价值,开发成本巨大,没有商业价值。它是十多年前,陆志明还是市长的时候,自己掏钱,从马兰镇的开发商手里转让得来的使用权。资金的来源,是陆志明的合法收入,没有问题。价格方面,也非常合理,甚至说,可能比土地的市场价格还高了些,因为这块地根本没人要。”
这下,廖律师彻底死了心。
他之前跑了好几回,就查到这么点东西,本想多藏一会儿,如果顾岛开口让他去查,他还能算作下一次的费用,可他的这点小心思到底是瞒不了顾岛,只能全说了。
顾岛拿着打火机在桌上翻跟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门外隐约闪烁的人影。
“你之前说,那块地是一个月前转到陆天纯名下的?”
廖律师点头:“可能陆志明感觉到自己会出事?”
顾岛不出声。
马兰镇……他心里默念。廖律师的回答,值他的律师费,却依然没能解答他真正的困惑。那块地他去过,年年都去。因为母亲总说,那里“人间四月芳菲尽,河谷马兰始盛开”,她要葬在那儿。
可母亲死于冬天,所以顾岛去的时候,都是冬天。
至于马兰花开的样子,他不在乎。
但陆志明为什么要保这块地?
廖律师也没再说下去。
的确,如果真是因为陆志明感觉到了什么,应该会转移更值钱的财产给陆天纯。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被转移的财产,只是自己没发现?
廖律师陷入习惯性地自我反思中。
可这似乎也不可能。
陆志明大费周章,弯弯绕绕建了十几个公司,才将马兰镇的地神不知鬼不觉转到陆天纯名下。这么隐蔽的手段都能被他查到,廖律师不相信还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更何况,如果这整件事本就是由顾岛一手策划,那么按顾岛的雷霆手段,也绝不会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那既然没有经济利益,陆志明又到底想从这块地中得到什么呢?难道是某种念想、某种寄托?可对于一个历经世事、知了天命的人而言,在明知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要孤注一掷地留住某种虚妄的念想和寄托,未免太荒唐可笑了吧。
廖律师正思忱着,却见顾岛把手里的打火机一扔,打火机撞在门框外沿又弹到门上,原本就没有完全合上的办公室大门竟奇迹般地向内开成九十度。
陆天纯突然出现在门框中央,魂飞魄散。
廖律师也没好到哪里去,匪夷所思地回想刚才那一幕,安安静静地,那小子怎么就能发现陆天纯在门口偷听,他又是怎么投出的那么精准诡异的弧度。
“既然你也听到了,说说你的想法。”顾岛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可他话音未落,陆天纯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顾总,求您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内,我一定把投资款全部筹齐。”
什么尊严、骨气,在现实面前,陆天纯唯一的出路就是活下去。
昨天清晨,陆天纯刚落地BJ,就被两个穿制服的人带下飞机,一路开车去纪委,问的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问题,什么高考的时候多少分,这个叫华兵的人认不认识,屯予的投资人都有哪些……他原以为最近抓的厉害,凭老爹的能耐和人缘,顶多问两句话,意思意思就好了。却没想到,刚问完话,老爹的人影没见着半个,屯予的副总经理就给他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全是投资人要求撤资的。
他这才意识到,老爹出事了,出大事了。
可尽管屯予撤资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整整一天,陆天纯只想着浪迹投资这一件事。
因为他原本就不稀罕屯予背后那些靠着石油煤矿房地产发达的老头子们。他们嘴上口口声声说要与时俱进,在互联网浪潮中开出第二春,其实私底下连微信都用不利索。他知道,那些老头子愿意投屯予,全是看在老爹的面子上,为此他一直憋着一股气,先让你们做会儿垫脚石,等本公子自己能飞了,你们舔本公子的脚,都投不了屯予一毛钱。
可顾岛不一样。
因为在顾岛眼里,钱权都是屁。所以说,他和顾岛之间,没有半点老爹的情份。
这让陆天纯相信,自己的时代终于要来了,只要他能投到浪迹,就足以在铜墙铁壁的投资圈里闯出一片江山,成为有头有脸有项目的投资人。
因此,尽管老爹这一出事让陆天纯措手不及,但好在双方都已经在投资协议上签了字,只要十个工作日之内资金到位,这笔投资就飞不了。
所以当前的问题,是如何筹集这笔钱。
五亿人民币,而且投资标的是浪迹,原本对陆天纯来说,只是打几个电话的事情,可今非昔比。
如果融不到投资款……
陆天纯越想越害怕,他不敢想如果。
因为如果筹不到投资款,他将会失去的,不仅是老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守住的马兰镇的地,还有他这一辈子仅剩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和顾岛的这场对话,是陆天纯唯一的希望。
只是陆天纯并不知道,这一跪,在他眼里虽然精贵,但对于此时房间里的两个大活人而言,却半毛钱不值。
命运面前,跪下的人多的是。
“那你们聊,我先告辞了。”廖律师知趣地带上顾岛一眼没看的文件,起身离开。
“打火机,谢谢。”走到门口的时候,廖律师被顾岛叫住。
他顿时窝出一肚子闷火,自己大清早被呼来唤去,最后值得被说个谢谢的,竟只是捡个小小的打火机而已。
廖律师毕恭毕敬地把打火机交还给顾岛,悻悻离开了。
顾岛依然坐着,一动没动,面沉似水地看着陆天纯。
“顾总,要不这样,您看……能不能价格提高50%?或者……股权占比减少一半?”陆天纯几乎乞求地仰望顾岛,可顾岛纹丝不动。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陆天纯咬咬牙,狠下决心,“要不,这笔资金先作为无息贷款吧,三年后,按照那时的市值算入股权?”
陆天纯不再说什么——这已是他可以给出的全部,他已无话可说,剩下唯一能做的,只是忐忑地猜测,顾岛究竟会选择哪一个条件。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漫长地过去,可陆天纯最终等来的,却是顾岛阴阴冷冷地一句:“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陆天纯怔住。
“去英国留学、进梧桐资本、创立屯予基金,哪一件是你自己的本事。”顾岛突然向前倾下身,目光一凛,“哦对了,要不要提醒你一下,你读的那所全市最好的高中,也不是考上的吧?”
恐惧像寒气一样,侵入陆天纯的每一根血管。
“事到如今,你又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变出五个亿。”顾岛咄咄逼人,不给陆天纯一丝喘气的机会,“是找军队大院里被三个厨师伺候着的外公外婆,还是曾经在你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的爷叔大伯?”
陆天纯浑身发抖。
原来顾岛看他,也只是陆志明的儿子。
而陆志明在顾岛眼里,不过是个靠着婆家,在官场平步青云的人。
可事到如今,陆天纯退无可退,顾岛的话再难听,他也必须咽下去。
于是陆天纯深吸一口气,放开已经咬出血的嘴唇:“您说得对,以前我不争气,没好好读书,但我现在很努力地在工作,也有一群自己的朋友可以相互扶持,只要您能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
正说着,办公室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的手机铃声。
顾岛抓起廖律师方才捡回的打火机,朝川页爪扔去,刚好砸中他露在外面的圆溜溜的肚脐。可川页爪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呼起来。
铃声越发生猛,瞬间从五环修到了七环。
身边暂时找不到第二个武器,顾岛无奈,只能皱着眉头起身走到沙发边。谁知刚按掉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顾岛看了眼手机,来电的是自己在银行的私人理财顾问,David。
“喂。”顾岛接起电话。
冷静、无情,像一个杀手,伺机而动。
叫得陆天纯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