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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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破例

“大大,超速的罚单……您……报一报?”

川页爪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顾岛,于是他扔去摩托车钥匙:“把车还了。”

“啥……?”

川页爪手里的罚单凌乱地飘在空中。

“直接停在名爵KTV门口就行。”

川页爪想了想,这么贵的摩托车,总得亲自还到车主手上吧,便问道:“车主叫……?”

顾岛对着电脑屏幕,面无表情:“不知道。”

“那我怎么把车还给他?”

顾岛杀气腾腾地看了川页爪一眼,正准备砸个打火机过去,川页爪一溜烟,逃走了。

时光突然安静温柔了下来,顾岛合上电脑,对着空气发了会儿呆后,从钱包里拿出玉坠。

果然,有两块。

顾岛慢慢、慢慢,小心翼翼地,照着时而粗糙、时而温润的缝隙,把它们拼到一起。

两块玉坠合上的一刹那,仿佛黑暗中,撕开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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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他20岁。

母亲死后的第三天,他和赖大毛坐在市政府机关大楼门前的大树下。

像两只仓惶的蟑螂。

这本是坐南方城市,可这几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周,他浑身上下几乎没干过。

他原本是个按时做作业、成绩中不溜秋、不好学也不厌学的小孩,后来有一次发高烧,连着两周没有去学校,也没老师和同学来找他,他就干脆不去了。

混上社会后,他交了个朋友,叫赖大毛。两人经营一家小店,卖偷来的货,农具、尿布、二手贩卖的紧缺药,什么都卖。他负责偷,赖大毛负责卖。他拿两成,赖大毛拿八成,因为赖大毛说,销售是这个时代最紧缺的人才。

“你他妈守灵守成神经病了啊。店里那么多事不做,跑过来见什么陆志明,他是能给你货呢,还是给你钱呢。”赖大毛啃着烂成面粉的包子,一边噎,一边说。

他看着暴雨像瀑布一样冲下台阶,眼神迷茫胆怯:“我想做好人。”

赖大毛的嘴瞬间停住,鼓在嘴巴外的面粉湿成一团浆糊。

许久,浆糊啪嗒落到地上:“好人?”

他不做声。

赖大毛把装包子的塑料袋扎好,放回兜里,朝他转过身:“你没爹没娘没银子没嘴皮子,你想做好人?你知不知道好人都没好命的啊。而且你想做好人,找陆志明干什么,人家是副市长,不是菩萨。”

他还是不做声。

见刺激的话没用,赖大毛只能来软的:“好吧,就算陆志明是菩萨,你能见得到本尊吗?你不会真相信那小保安的话吧,他们的下班时间是五点。现在都五点半了。这种朝南坐的人,会加班?我要是那小保安,我也这么忽悠你啊,‘你去那儿等着,陆市长在开老干部新年茶话会’。全他妈狗屁!你谁啊,陆志明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又不是他老婆孩子。”

“老婆孩子就能见?”

“老婆孩子他敢拦?”

赖大毛话音刚落,他已经翻过铁门。

没想到那小保安裹着军大衣,圆溜溜一个,却是条不怕同归于尽的汉子,在临近大楼3、4米的地方拽住他衣领,两人同时生猛地摔在地上,手和脚缠在一起。

“你小子活腻了是不是。”

“我要见陆志明。”

“你以为你谁啊,黑不溜秋一野狗,连我都不想见,陆市长凭什么见你。”

“我是陆志明儿子。”

小保安怔住。

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死后,家里十几年来破天荒收到一封信,他拆开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才弄明白,那其实是母亲寄出去的一封信,但因为写反了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又被寄了回来。

信写给一个叫陆志明的人,正确的收件地址,也就是信封上的寄件地址,是市府机关。

用母亲在信里的原话说,她深爱的这个男子,正直、坚强、做的都是比自己的生命更大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母亲和这个男人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他突然在想,日子除了混,是否还有另一种过法。

“陆市长儿子?”小保安指向1.4米高的地方,“我昨天还看到他儿子,长这么高,今天就长成你这样,大变活人呢?”

正说着,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往大楼门口走来。

“怎么回事。”人群中央的那位头一个冲出大楼,和他俩一起淋在雨中。

小保安摇晃了几下后,一咕噜起身,敬了个大礼,高喊一声:“报告陆市长,这人要闯政府大楼。”

陆志明朝他看了眼,向他伸出手:“起来吧,你是谁。”

小保安抢在他前面,再次高喊:“他说,他是您儿子。”说完,用一副“继续编啊”的眼神挑衅他。

一旁谈笑风生的老东西们突然悄无声息,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他们看来。

陆志明眼神倏忽一闪,轻声对小保安说:“你先带他到楼里,喝点热茶,我送了老领导就回来。”

可就是那一下躲闪,他全看明白了。这个人模狗样的畜生,是打算支开其他人,然后单独把他搪塞走。

什么正直坚强,原来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陆志明你别自己爽过了就不承认。今天你要不把这事说清楚,谁都别想走。”他冲进人群,抢过一把长柄伞,对着接送老东西的大巴挡风玻璃猛击十几下。

玻璃顿时碎成一地,和滂沱大雨一起,折射出世界的犄角旮旯。

可他等来的不是人群对陆志明的质疑,而是对他的蔑视和嘲弄。

“你瞧瞧这世道,只要你是个人物啊,别说儿子,愿意给你做孙子的都一大把。”

“是啊,有手有脚一年轻人,什么不能靠,偏偏就不靠自己。”

“好啦,小流氓几句瞎话而已,你还当真。”

他突然明白了,原来,不管自己说的是什么,都是瞎话。他只是一个死了都没人知道的多余的隐形的人,永远不会被看见、被听见、被相信。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他被保安打得断了几根骨头后,扔到了医院冰凉的地板上。

几个小时后,医院着火了。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往外跑,既是怕烧死,也是怕哪里跑出个非典病人。只有他静静待在原地,跑不了,也不想跑,听着火花爆得噼里啪啦,炸碎他对人间所有的信任与念想。

可是突然间,他被什么人扶了起来,瘦瘦小小的身子,力气却出奇地大。

“你别怕,我能跑到哪儿,你就能去哪儿。”

她半背半扶着他,一口气跑到了几百米远的广场上,还说了一路的话给他打气。

“你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我月野兔,无所不能的月野兔。”

“你家在哪儿?我家在上海,有条黄浦江,晚上特别美。”

“你喜欢干什么?我喜欢弹吉他,有点摇滚的那种。”

他始终沉默不语。

小姑娘满脸黑得像个煤饼,盯着他好一会儿,潇洒地一甩手:“嗯,不用谢。”

说完,她停顿片刻,似乎是在等他说些什么,可过了许久,他还是一句话没有,小姑娘皱了皱眉:“我都说了,不用谢,你怎么还是不说话呀。你不说话我就不能走,我不放心。快点,说话,说句谢谢也行。”

他被逗乐了。

方才无比霸道的一个小女侠,原来那么啰嗦、没逻辑、无理取闹。

他还真想就这么不说话,一直看着她蛮不讲理发脾气的样子。

“好看。”

可看着看着,他突然好像不受控制一般,脱口而出,然后头一低,羞涩地不敢正视女孩。

女孩一愣,黑乎乎的脸上只有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玉坠。

“你说这个?”女孩笑出一口白牙,“外婆给我的。你喜欢的话,送你一半。”

她一边说,一边把玉坠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他,调皮地冲着他笑:“这是我们的暗号!”

不远处有人在叫她,女孩蹦跳着跑走了。

他紧紧握着那枚玉坠,没来得及告诉女孩,我是说,你好看。

就像这枚玉坠,内外通亮,澄澈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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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岛连带信封,撕掉了俊哥的收购协议。

也撕掉了俊哥给他的唯一一次善意的机会——俊哥不会罢休的,顾岛再清楚不过,此番之后,他亲手把自己送上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不得不随时应对俊哥和其他猎手凶狠的狙击。

但这并不让顾岛恐惧。

毕竟,他最怕的从来都不是俊哥。相比活着本身,没有什么是真正的难事。

他只是感到意外。

自己这个落子之人,竟也会为了另一人而改变主意。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破例吧,顾岛嘲笑自己,有了第一次,是不是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呢。

“大大啊……”川页爪破门而入。

“车还了?”顾岛再次装模作样地对着电脑屏幕。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车是偷的呢!”川页爪失魂落魄地满地转圈,全身包围着一种小偷碰到大偷的无力感,“我刚骑车到KTV门口,就看见几个警察围着个人,没想到那人一见我就喊‘我的车’,要不是我眼尖腿长脑子快,我今天就埋那儿了。”

顾岛看了眼川页爪的小短腿,慢悠悠地说:“有借有还,不叫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