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能免俗 谈巅峰之作
我原本以为,写到关于我兄弟的“巅峰之作”,我有很多话要说。
因为我可是看着他从小到老的人啊,大事、人生节点、里程碑事件这种自不必说,我还能知道很多小八卦小内幕,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呢。这你们谁说的能有我清楚?
可是当我要开始写这一篇的时候,我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因为现代这个时点,对他的“巅峰之作”的解读实在是太多了,我看到各式各样砖家们的分析,也看到各式各样的草根一笔一划地临习他的作品。
那简直是,从大时代到小阶层,从大环境到小个人,从整体书风到个性情怀,甚至扯上了佛洛依德心理学理论,看得我真是瑟瑟发抖,也让我对我之前那辈子的经历产生的自我怀疑。
我这人没啥自信,不断地自我怀疑之后,我就想着,还有我这小扑街小透明说话的余地吗?
我思来想去,这文开都开了,不写这章也凑不了整了啊,所以也只能说一说我知道的当时的情况了,你们也就随便一听罢了。
首先想说,我兄弟的特色被现在认为是“险绝”,很多人动不动就会拿他的“险”说事儿,觉得失了“险”就不是欧书了,觉得写成馆阁体的明清人和写成四平八稳的田楷都是欧体字最大的敌人。其实我觉得这样说也大可不必。
你要了解在我们这个时代,我兄弟的职业是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打印机,能像他这样写出大小风格一致、形态标致好看的字体,并且排列几十行都不崩的人,都要经过多年的针对性训练。这是一个在当时把实用性放在第一位的“技艺”,而并非像南帖那样,在纸上挥毫时更多是个人艺术审美的追求。所以你们不能否认欧体的第一要素还是要“平正”、“端庄”,配得上国家级别的庙堂之气。
所以抛弃了“平正”刻意追求“险绝”,个人觉得就会容易钻牛角尖,就有点喧兵夺主了。事实上大部分人能把字写得平正稳定、结构舒服、章法统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兄弟没有发明任何一种书体,他只是踩在了隶书向楷书转变的节点上,去学习了当时存在的各种书体之后,做出了一些实用性的融合,写出更加符合那个时代人审美的字,并对楷书的字体结构做出了一些规范。
但是正所谓“在时代的风口之上,啥啥啥都能飞起来”,他踩在这个节点之上,居然成为了促成中国最后一种书体“成熟”的第一人。
就是说,隋朝以往人们都知道有“楷书”这种书体的,但是南北方写法都是大相径庭,字虽然多为方形,笔划比隶书细,写法简洁,但是从样貌上来看,笔划的写法以及字的结构都有所不同,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写成“楷书”。甚至有些字你都不知道它应该写成上下结构还是左右结构,全凭你自己的审美与发挥。
但是到了唐朝,在这个伟大的时代的推动之下,楷书的结构与写法都被统一明确,也就是形成了所谓的“法度”。今后,再也没有人会疑惑这个字应该“怎么写”,而关注点放在了在这统一的写法之下,我如何“写出风格”。
我觉得我兄弟的伟大之处在于,这个最初的“法度”,几乎是依着他对写字的审美观念建立的。但如果继续深究,他的审美却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那个时代大部分人的。
哎?我刚才都说什么奇怪的话……
还是来说我兄弟的“作品”,嗯嗯,说“作品”。
基本上李世民这小子管了天下之后,因为他热爱刻碑,然后到处刻碑,甚至后来还开创了行书刻碑的先河,所以其实撰文刻碑的人无数,我兄弟则被升到殿堂级,很重要的场合很高的级别才会让他撰文刻碑,其他时间他都在弘文馆里当他不大想当的书法老师,和隋朝动辄996比,他的老年生活算是相当清闲了。
也许正是在这种相对清闲的状态,加上国家政治环境相对平静,最最重要的是,李世民这个小迷弟让他有机会又大量临习了二王的作品,等于又经历了一次书法技艺的重构与总结吧,所以你说他在隋朝,字儿写得是好,但是总觉得不够,而在这个贞观年间,他的书法经过了岁月、经过了重构、经过了南北融合探索、经过了他自己心性修为的成熟,才真正地展开了大神的翅膀,一飞冲天。
一般来说,大家对他的巅峰之作的观点都集中在《九成宫醴泉铭》与《化度寺碑》之上。这两个作品创作的时间非常接近,前后一年。
这就是他最成熟的书体,也是他成就最高的书体。
现在有一种说法,说因为《九成宫》这个文是皇帝撰文写的,所以他写的特别认真,以至于有些地方都有些拘谨,而《化度寺碑》与之前的《皇甫诞碑》却是他在比较轻松的状态下写的,可能有更高的艺术水平。
我觉得这种说法挺逗的。因为我兄弟一辈子都在给各种皇帝撰文写碑,他在写《九成宫》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变成“天下第一楷书”,所以心态可能并没有和撰写其他碑有什么不同。
起码在我看来,他一辈子对待工作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不过《九成宫》这个碑,当年是立在了李世民的行宫里面的,我们又不能结伴去细看赏玩,所以我是没有见到过的。在我心中,还是《化度寺碑》算是No.1吧。
可是流传至今,《化度寺碑》原碑已经不知所踪,流传的版本也极乱,《九成宫》反倒是比较好地保存了下来,成为了书法初学者的一个练级打怪的副本。所以历史还真是蛮有意思的。
我看现在人说他的字,都觉得在《皇甫诞君碑》中似乎“险绝”的特色做得最明显。但是“最明显”不代表最好。这块碑似乎是他的书风的探索之途中的一次“实验之作”。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在隋朝,楷书的“法度”并未建立明确,所以最重要的字的“结构”还没有确定。他只是在用自己理解的字结构、章法去创作罢了。
所以在他的成熟的字体当中,你们才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这种“险”在内化,所谓内化,其实就是指他对于各种字形结构的安排更加得心应手了,知道该如何安排才看着“美”,已经形成了他自己那一套的“方法论”,字的笔划也不会过于尖利露骨,而是变得稍微有些丰腴,内含其筋骨,还吸收了一些南方秀美灵动的气息。
我深深地同意,唐朝楷书之秀美,到我兄弟这里就基本完结了。他代表着他这种书风的最高艺术水准。
因为他真的很聪明,也就是现在说的“智商高”,所以在写字方面他真的是“有余力”的,这才能够在法度森严的楷书之中,在保持楷书平正、中宫收紧、四面张开、左虚右实、上紧下松的基本特色的前提之下,还能做这种字体章法、结构的“险”的探索,就像现在说的“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一样,他写的字的结构,就是在“崩塌的边缘反复作死”。却最终没死,还很好地活了下来。
所以我也特别理解有人会说他这样的书体是和他一生的“险”、“死里逃生”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一个的人生经历、三观的确会对一个人的书法有着极大的影响。
这种风格只属于他自己,饱含着他的人生经历与处世哲学。
他是一个内心丰富又有趣的人。即使几十年都在日复一日的写碑的工作之中,他也从未把这个工作当成平常的事情,而总是试着在每一个字里行间找寻更多的可能性。
这种对待写字的态度,才会让他即使因为工作要求限制了他的书体,他也能把写出的字写出自己的层次与意趣来,这才真正是一种“书法”,或者说是上升到了“书道”的级别。
所以有时候我看到书法班的孩子们写字,拿他的原贴,我反而觉得真白瞎了。他在每一个字上做的那小心思、小手脚,又有几个临帖的人能懂呢?
不过我兄弟的字高明就高明在,他分了好几个level的。
初学者你不知道他的“险”的小心思,不影响你照着他的字写得端庄平正;而进阶者能从他的字的结构、笔势之中学到很多实用技巧;高级的人嘛,则是从他每一个字的小布局里都能找到他如此安排的小心思,临帖就像个寻宝小游戏一样,探寻不尽,回味无穷。
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个时代,我很少与他探讨他写的字,并没有觉得他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只觉得大家不过都是公务员罢了。
可是当我在你们这个时代,看到了对他写的字各式各样的解读,看到了哪怕书法已经不再是一个生活必备技能,男女老少还都会埋头去临他的帖的时候,我才忽然体会到他的某种不平凡,还有我们那个时代的某种不平凡。
那是一种隐隐存在于胸中,似乎能透过广袤的星空与久远的历史交流的感动,虽然我这个小扑街根本无法用文字描述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