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tories 第一辑·春天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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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德丰眼里城市是没有诗意的,而且四季不明,有的只是滚滚红尘与风吹过山谷的那种呼呼啦啦的声音,日夜不歇,无休无止。好在城里人也知道过年,不过他们跟村里人是反着来的。村里的人过年,都会天南地北地往回赶,就赶在那么几天里面,大包小包,拖儿带女,揣着他们一年的辛酸与喜悦,欢聚一堂,然后按老规矩祭祖与走亲访友,围着桌子喝酒、打牌、吹牛,好像每一个踏上故土的人都是衣锦还乡。

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每逢佳节喜欢往高速公路上挤,去人家的地方花自己的钱,春节就更不例外了。除夕一过,城里的大街上像被飓风刮过,转眼变得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尤其是大清早,连空气闻上去也格外地清新,不带半点人间的烟火味。

今年的春节边德丰没有回家。他要陪庞雪梅在城里好好地过个年,就像两口子那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捂在热被窝里看“春晚”。第二天还要一起起来,一起逛商场、看电影,还是像两口子那样,手挽着手,恩恩爱爱、大大方方的。

为了这短短的几天,边德丰已经盼望长久。主要是庞雪梅的脾气有点古怪,每次都不肯让他在床上睡到天明,在本该还可以再缱绻一会儿的时候就催他该走了,再不走,房东就要下楼来关院门了。

他要关就让他关好了。有一次,边德丰余兴未了,话就说得直白了点,房东又不是你男人。

庞雪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在明晃晃的电灯光里,那么醒目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心里发毛,然后垂下眼帘说,那你算我什么人?

这问题就有点一言难尽了。边德丰只好乖乖地起来,一举一动像个犯错的孩子。

庞雪梅租住的地方在城乡接合部,一幢农民房里隔出了很多小房间,就像一个一个的鸽子笼,放个屁都能熏着好几家,但好处是便宜,而且热闹。出了院子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窄街,两边卖什么的都有,一天到晚,白天有白天的生意,夜晚有夜晚的买卖。

刚开始那会儿,边德丰骑着他那台二手的五羊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城市,一进窄街就有点做贼心虚了,把车停在老远的角落里,在让人连着扎了两回轮胎后,才横下一条心,索性光明正大地开进了院子里。半夜临走时,他常常还会脚踩着离合器,把油门拧得轰轰作响,雄赳赳,气昂昂,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刚从庞雪梅的热被窝里钻出来。

边德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让那些在夜色里心怀鬼胎的男人们知道,租住在这扇门里面的庞雪梅是有男人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边德丰。

当然,庞雪梅有时也会光临他那间位于殓房楼上的宿舍。一般都是在天气晴朗的周末,一来就忙里忙外,当着他那几个室友的面,在天台上洗洗晒晒,这让边德丰相当受用。说实话,做多做少没关系,很多时候,女人的勤快跟她们的漂亮一样,都是能给男人增光添彩的,是可以让人上楼梯都会忍不住要挺直了腰板的。

边德丰现在是医院里的陪护,日夜在病房里把屎把尿,要不就是推着病人去做理疗,但为了庞雪梅过来的这一天,他会四处找人代班,然后去医院后门那条种着两排梧桐树的街上开个钟点房。他特别喜欢事前洗个澡、临走再洗一次澡的感觉,这才是城里人的生活嘛。

黄昏时分,庞雪梅要回去了。他每次都拉着不放手,非要找家小饭馆不可,进去有荤有素地点上几个菜,再来一瓶低度的二锅头。两个人面对面地靠窗坐着,在落日的余晖里,就像城里那些偷情多年的老相好,那么惬意自在,那么相濡以沫。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在床上更能让一个男人感到满足。

那天酒到酣处,边德丰出神地望着庞雪梅,发自肺腑地说,雪梅,你真是我前世的情人。

庞雪梅啐了一口,让他注意点,这里是公共场所。

边德丰更得意了,中年妇女要是一惊一乍起来,看上去还是挺赏心悦目的,有种别样的风情。他举着筷子,继续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庞雪梅知道,酒喝到这个份上,眼前的男人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说出来的话没一句正经的,可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上去竟然那么入耳,不知不觉中就会渗入人的心里面,像吹在热脸上的轻风,让人心花怒放,让人忘乎所以,让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然而,庞雪梅不是这样的女人。她每次都会像从梦中惊醒,一下子想起远在广州干装潢的父子俩。

儿子都已经是处过两个对象的小伙子了,自己却还在这里跟别的男人这样不要脸。庞雪梅脸上的那点酒意瞬间散了,拿起酒杯,一口喝干后说,差不多了,一早还得上班呢。

别离的忧伤瞬间弥漫开来。边德丰有点不死心,伸手按住她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恳求道,今晚别回去了,今晚就当给我加个班嘛。

庞雪梅每次都是轻轻地抽出手。

边德丰不是没有想过,并且已经不止一次提起过,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在医院与庞雪梅上班的化工厂之间租个房子,最好是带厨卫的一居室。为此,他曾趴在枕头上,像求婚那样,信誓旦旦地说,我是真想跟你过几天夫妻的日子。

庞雪梅不假思索就回绝了,看似计较钱,其实也不光是为了钱。她劝边德丰不要光想着这点事,家里头还有老娘跟孩子等着他寄钱回去呢。

好女人都是这样子的,都知道换位思考,知道要悬崖勒马。这也是边德丰心疼她的一个方面。躁动的夜晚因此变得越发难舍难分。边德丰常常要在回去的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在路灯下越往夜色深处走,心里头的离愁别绪就越满。

这也是边德丰与众不同的地方。别的男人提上裤子就跟换了张脸似的,庞雪梅不是没经历过,离婚后的两年里,她什么没经历过?可边德丰不一样。他总是那么黏人,跟个还没断奶的娃似的,看着你的眼睛都能让你在心里头拧出水来。

 

时间一长,庞雪梅就知道了,在进城之前,边德丰曾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有时教语文,有时教数学,到了下午还兼着体育老师与音乐老师,边德丰乐此不疲,也诲人不倦。那个时候,他的胸膛里就已涌动着一颗不老的心了,每天傍晚都会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天边的落日,一首接一首地在日记本上写诗,那是他写给远方恋人的情诗。然而,那个远方有多远?他不知道。那个恋人是谁?他更无从得知。反正在茫茫人海之中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让他思念与牵挂,让他在失眠的夜里辗转反侧。反正,那个人肯定不是他家里面的老婆。

其实,边德丰的老婆也是个好女人,勤劳、节俭,而且还孝顺,就是不知道人除了吃饭、干活和睡觉外,还得讲究一点浪漫与情趣。有时候,当丈夫的想要跟妻子一起举头望会儿明月,她却满脑子想的不是圈里那头老母猪,就是山坡上的几棵番薯秧。

边德丰曾经苦口婆心地对她说,你就不能放点心思在我身上吗?

放你身上管啥用?老婆看着丈夫说,你有本事让母猪怀上崽?

这是什么话?简直人畜不分。这样的性子,怎么拴得住一颗揣着诗歌与远方的心?拴住边德丰双脚的是村里的小学,那也是给予了他启蒙的母校。高考再次落榜那年,老校长专门在家里杀了只鸡,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这话过时了。年轻的边德丰说,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

那也不能再考了。老校长说,再考下去,你娘借的债都要压垮你们老边家的房梁了。

边德丰真是不甘心,借着酒劲,总算哭出声来。他泪眼汪汪地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由衷地说,十年寒窗,我把青春跟梦想都放飞了,它们却把我落下了。

老校长深有体会,出路都替他想好了,先来村小代课,表现好,再找上面去说,招成民办的。老校长也仰起脸,同样望着那轮明月说,民办教师也是知识分子,你想想看,等到将来桃李满天下的时候……

可是,边德丰没能等到桃李满天下的那一天,等来的是“关、转、招、辞、退”,那是针对民办教育的五字方针。村小关门了,主要是招不到生源。孩子们都跟着父母进了城,进了有汽车接送的民工子弟学校,就连他老婆也吵着要带儿子去镇上。

老校长想不通,也气不过,苦等了半辈子,熬白了头发与胡子,等来的竟然是个“辞”字。为此,他赶了几十里山路进城去“摆事实、讲道理”,喝了酒后回来的路上,醉醺醺地失足掉进了山涧,尸体泡了三天才打捞上来,又被抬回了县里,在教育局的停车场摆了两天。

倒霉的是请他喝酒的那位教研室副主任因此被免职,那也是老校长的学生。在现场,他还愤愤不平地为自己辩白说,我请喝酒那是尊师重道嘛。

最终劝阻了乡亲们为老校长鸣不平的是边德丰。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还是掉眼泪了。边德丰含着热泪说,大家都回去吧,你们闹得再凶,到头来伤的还不是自己?

然而,边德丰真正离开家乡是为了找回妻子。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一个连“举头望明月”都不晓得的女人,竟然也会学着跟人跑了,只给他留下了儿子,还有在村口小卖部里赊的那几笔烂账。

寻找妻子的旅程无边无际,边德丰却并不迷茫,长江与黄河都跨了好几个来回,他深刻地体会到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八字真谛。不光如此,他接着又发现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只要放得下心里那点念想,身体就会变得快乐与轻盈起来,在城里一脚深一脚浅地闯荡,有种踩进云里雾里的感觉。为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告诫自己,不能再把心思用在写诗上了,诗歌就是无边的苦海,是所有忧愁与孤寂的源泉,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他还是会想念那个茫茫人海中不知道是谁的她。

刚到城里的某晚,边德丰在被窝里又开始无端地惆怅起来,他发现自己的思念里竟然也有了乡愁,一下子诗情如涌,在激情中写下了——

如果家乡是远在天边的一朵云

那我甘为草尖上的一滴露珠

当太阳把露滴晒干

我就随风回到了故乡

大年初五那天,按照原定计划是要一大早起来迎财神的。这是城里人的习俗,说穿了也就是赶趟新式的庙会,买张门票进到庙里头,在人山人海中跪下去磕头许愿,然后去边上的步行街,吃串兰花豆腐干,再来上一碗牛肉粉丝汤什么的。

临出门的时候,庞雪梅的手机响了。看她拿着手机的眼神,边德丰便知趣地说,我去把车发动起来,在院子里等你。

庞雪梅这通电话足足接了有一刻多钟,基本上都是在听,脸上没有表情,也不吱声。她只在最后说了五个字:好了,知晓了。

有些事,只要对方不主动说,就不好明着去问,更不能变着法子去探听。这都是规矩,很大程度上也是男女间快乐与和谐的根本。只是,边德丰心里痒得要命,察言观色了一整天,一直憋到入夜。

邻居们都回乡过年了,农民房内冷冷清清的,只有电视里在轻歌曼舞。两个人在小屋里就着电火锅,半瓶低度酒下去,边德丰像是忽然记起来了,说,今早上……家里的电话?

庞雪梅一愣,随口“嗯”了声,就连着夹了好几片牛肉下到锅里,在蹿腾的汤底里挑挑涮涮。

没啥事吧?边德丰看着她盖在眼睑上的那两排睫毛说,有情况你可得告诉我。

庞雪梅又是一愣,隔着腾腾的热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后,麻利地捞出那几片牛肉,一股脑儿地夹进自己的蘸碟里,又从中挑了一片,裹足了酱料,用筷子夹着,穿过桌子与热气,递进对面的嘴里。

有时行动是可以胜过一切言语的。边德丰的心里头踏实了,用力地嚼着牛肉片,一脸都是滋滋冒油的幸福与甜蜜。他说,嫩,又香又滑。

这又将是个像火锅一样沸腾的夜晚。

天亮时分,他被尿憋醒,发现庞雪梅没在被窝里,就闭着眼睛听了会儿。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只有一股隔夜麻酱与韭菜花的味道。

边德丰打开灯,巴掌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他赶紧叫了声雪梅,下床披了件外套一把拉开门,只见庞雪梅蹲在过道的地上,脑袋埋在两条腿中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咋了?边德丰说,你咋不在床上睡呢?

庞雪梅这是要跟他断。她仰起脸,说已经想明白了,一刀两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幸福去得太突然。边德丰光着两条腿站在门边,迅速把整个昨晚回忆了一遍。没出什么纰漏呀?该做的也都做周全了呀?光凭直觉他就能体会到,庞雪梅当时是心满意足的,事后两个人还在被窝里说了好一阵子知心话呢。

你说啥梦话呢?边德丰拉了拉她,说,快上床躺着去,等我尿完,我们再睡个回笼觉。

我是梦醒了。庞雪梅说着,起身进了屋里。

边德丰忙跟着进去,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总算看清了她的脸色,才发现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是他自己。庞雪梅那张脸已经冻得没有一点血色,连眼神都结成了冰,看上去那么决绝,那么伤人。边德丰用力一拍自己那两条光溜溜的大腿,都快要哭了,说,这好端端的,你这是要闹哪一出嘛!

庞雪梅哪出都不闹,就是要跟他一刀两断。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就算在大街上碰面,也只当作不认识。说完,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抓起边德丰搁在那里的衣裤,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扔,手指着洞开的门,让他走,穿上裤子这就走。

女人都是有神经病的。边德丰将信将疑,抱着衣裤走到门口,终于联想到昨天那个电话。他回过头来说,你有别人了,你这是逼我给人家腾位置呢。

庞雪梅说,随你怎么想。

边德丰还能怎么想?穿起裤子扭头就走,男人可不能在这种事上头拖泥带水的。一直到出了外头那条幽暗的过道,站到了院子里他才开始愤怒起来,觉得悲伤与屈辱,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那个黑咕隆咚的门洞,想起了一首著名的诗,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里面那个女人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当晚,边德丰就去病房里陪护了,治疗情伤的良药就是工作。可是,再忙的工作也有停下来的时候,尤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病房里的灯光比殓房里的还惨淡,只有插在病人身上的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边德丰掏出笔记本,打算写首无题诗来纪念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仰着脑袋想了会儿,发现里面还是塞满了庞雪梅那个又白又肥的大屁股。于是,他一笔一画地写了——

爱情就像一场雷阵雨

夜里才把身子浇透

清晨就结成了冰

事实上,初识庞雪梅时,边德丰还在蹬三轮,趁夜把一车货拉到火车站的中转仓,又不敢久留,那是黑车司机们的地盘,弄不好是要车毁人伤的。他沿着人行道刚拐到天桥底下就看见了庞雪梅,她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提着编织袋,肩上还挎了个小背包,一看就是个刚下长途火车的外来务工人员,脸上尽是不知何去何从的疲惫与茫然。

搭讪这种女人边德丰已经很有经验了。平日里闲来无事,三轮车夫们在一起交流的就是这些。于是,他把车蹬过去,再扭过头来问,大妹子这是要上哪儿呢?人当货送,顺路的话就捎你一程,大不了算你便宜点嘛。

庞雪梅是要去找家小旅馆,可坐进车斗里走上不一会儿,她就听明白了,有个地方睡觉是不用花钱的,那就是车夫的出租屋。当然,觉是不能白睡的,边德丰根本用不着把话讲透,出来闯荡的人还能不明白那点意思?他只是扭头冲着庞雪梅呵呵一笑。

停车。庞雪梅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提起她的行李箱与编织袋。

边德丰还是呵呵一笑,蹬着三轮车往前头也不回,一个大圈兜回来,见她仍站在路边,孤苦伶仃的,就刹住车,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大妹子,说他是不放心才又回来了,这半夜三更的,真要是碰上个歹人,那可就人财两失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坏人,边德丰一进出租屋就忙着烧水,泡了碗方便面,双手端到庞雪梅面前,一脸关切地说,饿了吧?先垫个饥……慢慢来,不着急,可别烫着了。

看着庞雪梅动筷子了,边德丰心里就有底了,起身去外面的龙头下冲了个澡,回来往床上一靠,拍了拍床板说,不早了,明天还得送你上劳务市场找活儿去呢。

庞雪梅在这个时候掉下了眼泪,想起了刚刚离掉的前夫。怎么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见个女人就想往床上带?

你哭个啥?又不会掉你身上一块肉。边德丰说着就下床来,起先是要伸手给她抹眼泪的,不一会儿就拉扯起来,直到把她摁在床上,才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婆娘,力气还不小嘛。

庞雪梅不说话,只顾咬着牙齿捂紧自己。男人的那两只手伸到哪里,她就捂到哪里。

边德丰头上都已经冒汗了,哀求说,一会会儿,就一会会儿,你松一松嘛。

庞雪梅不动了,睁着一双泪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说,你再弄,我要打110了。

就像警察已经站到了床跟前,边德丰那口气一下子泄了,翻身在床上躺下来,也望着那黑乎乎的屋顶,喘了好一会儿,才委屈地说,没想到,你是个骗子。

庞雪梅不出声,两个人静静地躺了会儿后,她无声无息地下床,拉开行李箱摸索了一会儿,关了灯,去外头的自来水龙头下,先把自己洗干净,再把换下来的内衣裤也洗干净,顺带着,把边德丰换下来的内裤也洗了。这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边德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等她重新回到床上,夹带着一股冰凉的自来水的气息。

边德丰反倒不敢动了。想来想去,自己半辈子的清誉可不能毁在这上头。

忽然动起来的人是庞雪梅,一翻上来就跟上足了发条似的,在黑暗中那么癫狂,而且还那么没羞没臊。边德丰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声说,不急,大妹子,不急,我们慢慢地。

庞雪梅不管不顾,直到眼睛里又掉出了泪水,才如梦初醒般地仰起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次日,边德丰醒来时嘴里还残存着一股康师傅牛肉面的味道,而女人已经离去,昏暗的屋里只有他那条内裤晾在绳子上,纹丝不动。他伸着脖子,在枕头上又把昨晚回味了一遍,一下想起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无端地打了个冷战后,不禁有点懊恼:怎么连人家叫啥都没顾上问呢?

边德丰一骨碌爬起来,蹬上三轮车就去了劳务市场,一连在那里转悠了好几天,最后只写下了四句诗,以示留念——

你是来自远方的精灵

只在黑夜的深处绽放

黎明,你转身留下一阵风

成了我们素不相识的记忆

可是,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总会让有缘的人不期而遇。边德丰再次见到庞雪梅时,他已经在医院里当陪护了。门诊大厅里人头攒动,他推着一辆轮椅刚出电梯,眼睛一下就亮了。

边德丰挤过人群,凑上去喂了两声,庞雪梅才回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边德丰有点失望,还是咧着嘴,说,你忘了?你吃过我一碗方便面的。

庞雪梅两边看了看,眼睛睁得更大了,连嘴都张成了一个圆圈。

边德丰都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蹬三轮的……晚上,火车站。

庞雪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又两边看了看,像是来做贼的。

边德丰高兴了,把头凑向她手里捏着的病历,说,你看啥科?

庞雪梅一把卷起病历,脸更红了,像个被人一把揪住的贼。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这首老歌哼了好几天后,边德丰最终没能忍住,给庞雪梅连着去了两个电话,可人家两个都没接。边德丰耐着性子,在微信里喊了一嗓子:人家想听听你的声音嘛。

一直到下午,庞雪梅才回了个表情过来,是个“尴尬”。

这就让人很没头绪了。边德丰闷着脑袋想到将近傍晚,还是找人调了班,先回宿舍洗了个澡,再刮了刮脸。临出门时,把家里寄来的那条腊肉用马甲袋裹了裹,挂在摩托车的龙头上。天上细雨飘零,他在快骑到窄街时又有点犹豫了,把车停在一家店铺门口,脱下身上的雨披把车蒙严实了,才拎着那条腊肉,大摇大摆地拐进窄街。

庞雪梅端着饭碗一拉开门眼睛就直了,可边德丰的眼睛更直,那是因为他看到了坐在屋里的男人。那男人就坐在他常坐的那个位置上,一手夹着烟,一手举着筷子,竟然还冲他扬了扬下巴,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边德丰就当没看见,只顾忙着跟庞雪梅说他这是上老乡家去玩,人没在,就顺路过来了,给她送条腊肉尝尝。

不等庞雪梅开口,男人已经起身上前,拉着他,非要让他坐下喝口酒,暖暖身子不可。说完,他扭头对着庞雪梅挤了挤眼睛,又说,你看,我说的不是?上门送肉的都来了。

什么叫上门送肉的?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嘛。边德丰的脾气一上来就不觉得窘迫了,一屁股坐下后,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总不能让烧香的赶走和尚吧?

男人这时递了支烟,见他坚决不抽,就有点埋怨庞雪梅了,仰着脸说,雪梅,还不赶紧给大哥拿个杯子去。

庞雪梅不出声,把手中的半碗剩饭往电饭煲里一倒,拿过一个玻璃杯往桌上一蹾,扭身就走,连门都没记得带上。

男人不以为然,还是笑呵呵的,一口一个大哥;一边给边德丰倒上酒,一边热情地问他,老家是哪儿的?来这城里几个年头了?跟雪梅是一个厂的吧?

边德丰只拣最关键的问题回答,说,我跟她是朋友。

男人笑得就更加热情了,举着酒杯伸过来,自我介绍说他姓庄,叫秋生,以前是雪梅的那口子,不过现在不是了,离了快有两年了。他带着儿子一直在广州做装修。

原来是这个吃喝嫖赌的家伙,边德丰听庞雪梅说起过。这个无耻的浑蛋狂得很,当着老婆和儿子的面都敢把野女人往家里带。有一回,睡到半夜还甩出几张钞票,让庞雪梅出去给他俩买夜宵去。她是忍无可忍才走出那一步的。女人不能指望男人一辈子,还得自己养活自己,这叫自尊自强。那四个大字一直写在他们出租屋的楼梯口,庞雪梅却一直到提着行李要离开的那天,才真正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

跟妈走吧。站在楼梯口,她再次对儿子说,当官的爹,不如要饭的娘。

儿子长得也像他老子,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宽慰母亲说,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以后?什么叫再说?说穿了就是有奶便是娘,谁的口袋里揣着钱,谁就可以没了道理与是非,但母亲永远不会怪儿子。她只是担心儿子,整天跟那帮干装修的工人混在一起,过不了几年就会成为另一个庄秋生。庞雪梅每次趴在边德丰胸口挂念儿子时,都能让人感受到身为母亲心头的那种疼。

一口干掉对方又敬过来的酒,边德丰心想,既然是前夫,那他就用不着客气了,趁着酒劲,他要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浑蛋。可是,不等他开口,庄秋生又叫了他一声大哥,说雪梅可是个好女人哪,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要边德丰好好地珍惜。

这话怎么说的?边德丰看着那浑蛋通红的脸上的酒气说,这话我怎么听着像是临终嘱托呢?

庄秋生咧嘴一笑,又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说,今晚难得,大哥,咱俩喝个满的。

边德丰什么时候应了这声大哥的?他已经记不起来。他只记得庄秋生一路摇摇晃晃的,把他送到院门外,还要往前送时,边德丰回过身,指着那个透着灯光的门洞说,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听我的,快回屋歇着去。

庄秋生迟迟没有进屋,走出大老远了,还站在院门口冲他扬着手喊,哥,记得常来坐啊。

雨早已经停了,窄街的地面上泛着一层幽暗的光亮,在两边摊档照出来的灯光里晃晃悠悠的,怎么看,都有种不真切感。边德丰使劲地摇了摇脑袋,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也清晰了很多,凉飕飕的,好像身上什么都没穿。

庞雪梅的半个屁股就搭在他的摩托车坐垫上,瓜子壳已经嗑了一地。她冷眼看着边德丰走到跟前,说,喝了这些个酒,你怎么把车开回去?

边德丰哪还顾得上这破车。他看着庞雪梅那张一动一动的嘴巴说,出了这么大一桩事情,你咋不跟我说呢?

你叫我怎么说?他要来,我还能赶他走不成?庞雪梅呸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后,望向街对面的灯光,像是在对自己说,还有个儿子搁在中间呢……你说,人这心里头,总不能光记着那点恨是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边德丰伸出食指,凭空绕了好几个圈说,我说的是他脑袋里缠的那个毛线球。

这在医学上被称为延髓肿瘤,长在脑袋下端的中枢部位。而且,它会越长越大,会让一个人的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直到变得不会走路,不会吃饭,不会喝水,直到忽然死去。不过,庄秋生还是挺乐观的,借着酒劲,轻描淡写地对边德丰说,医生给他看过片子了,不就是个小小的毛线球吗。他原打算在广州开刀的,问题是儿子指望不上,当妈的也不忍心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医院里端屎把尿。庄秋生说,怎么想得到呢?离都离了,还掉下这么一摊子事来。

边德丰当场就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你屁股后头不是还有一连串的女人吗,正好派上用场。

庄秋生说,大哥,你可真是个实在人。

庞雪梅同样也是个实在人。她把手里嗑剩的半袋瓜子往衣兜里一揣,屁股挪下摩托车的坐垫,说,好了,不是你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说着,她一甩手,扭头要走。

边德丰一把拉住她说,不是我的事,那也是你的事嘛。

庞雪梅横了他一眼,说,多管闲事多吃屁,你不知道吗?

这屁我吃定了。边德丰对着影影绰绰的大街,满嘴喷着酒气说,好歹我也是个医务工作者,多少我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的嘛。

 

庄秋生的入院、检查、找医生、定方案都是边德丰在跑前跑后,真是不跑不知道,平日里那些行色匆匆的医生与护士们,原来个个都是热心肠,个个都很帮忙。他们给足了一个陪护的面子。直到手术当天,看着庞雪梅被当成家属叫去签字时,边德丰才隐隐地感到有点失落,他对躺在病床上的庄秋生说,她还算你哪门子的家属?这字得让你儿子来签。

这是我儿子的妈。望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庄秋生由衷地感慨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点情分多少还是在的嘛。

边德丰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叉着双腿站在那里愣了会儿,说,你真是个浑蛋。

庄秋生这才回过神来,在枕头上眼巴巴地仰望着他说,哥,你说得是。

正常情况下,这类手术需要四个小时,上午九点半推进去的,可等到推出来都快黄昏了。医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边走一边只说了句,手术还算顺利。

边德丰见多识广,当场就追问道,怎么叫还算顺利?

医生懒得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后来的话都是从护士那里打听来的,是病人平时太不注意营养了,身体太弱,手术中好几次血压上不来,只能停下来等着,等到指数上去了再继续往下做,这才用了那么长的时间。

看着庞雪梅稍稍松了口气,边德丰去食堂打了两盒饭上来。两个人蹲在特护病房门口吃到一半时,他试探着说,等会儿我去宾馆开个房间,你先歇会儿去。

庞雪梅想歪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用力把一口饭扒进嘴里。

我不是那意思。边德丰忙说,我是说,守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

庞雪梅还是没出声,飞快地把塑料盒里的饭菜吃到一点不剩,起身去了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后,她站到边德丰跟前,忽然说,昨晚他说了,他这次要是活过来,他想跟我复婚。

边德丰仰起脸,嘴里还含着半口饭。他想了想,使劲地把那半口饭咽下去后,才贴着墙站起来,看着脸上还湿漉漉的庞雪梅。

庞雪梅低下头说,他说他想明白了。

边德丰扭头往特护病房墙上那块大玻璃看了一眼,说,他想明白啥了?

庞雪梅说,他说这次算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边德丰说,那你咋想的?

该咋想就咋想。庞雪梅说得相当干脆,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完,她扭头就走,直接推门进了消防通道,一屁股坐在楼梯阶上,又把脑袋埋在了两腿上。

边德丰没有跟着进去。他重新蹲下去,一口一口地,同样把饭菜吃到一点不剩,还是觉得有点饿,这才想起来,他们两个人守在手术室门外时连中饭都没怎么吃。

半夜里,庄秋生醒了。虽然只是睁了睁眼睛,值班医生却已经断言,状况看上去比预期的要好。

看在边德丰的面子上,护士破例让他俩套上无菌服进去看了一眼。护士在门口再三叮嘱说,不许说话,不许吵醒别的病人。

边德丰看着那名护士,心想,都躺在特护病房里了,能吵得醒不是件好事情吗?

可是,庄秋生的眼睛很快又合上了。在离开住院大楼的一路上,庞雪梅走得有点急,像是快赶不上末班车了。边德丰想来想去觉得想好的话还是要说,就跟在她后头,说他已经打算好了,明天就去跟领班商量,争取调到脑外科那层去,多少能帮着照料一点,等到庄秋生可以进食了,炖个汤啊,煲个粥什么的,也都由他承包了。边德丰一拍胸脯说,宿舍里正好新添了个电磁炉。

庞雪梅慢慢放缓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怪我?

边德丰答不上来,想了会儿后,提醒她说儿子那边是不是该去个电话了。虽说已经是马后炮了,可怎么说也是个打开脑袋的大手术,也该让孩子尽点义务的。见庞雪梅不吭声,他把脑袋凑上去,先呵呵了两声,接着又说,我说句不中听的,说错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庞雪梅等了会儿,说,你倒说呀。

边德丰说,照他看来,这么大的一桩事情,怎么说也不该由庞雪梅一个人这么担着。他说,怎么说,你们两个还没复不是?

庞雪梅一愣,站住了,在路灯的阴影里看着他,说,那你还忙前忙后的?

边德丰说,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

庞雪梅又愣了会儿,伸出手,挽起他的一条胳膊,把脸贴在上面,又把大半个身子也贴在了那里。

边德丰有点吃不准了,用另外一只手挠着头皮,旧话重提:还是找个地方去歇会儿吧。

庞雪梅不吱声。她就像头温顺的小绵羊,把脸贴得更紧了。

小宾馆房间的门一开,就有股闷热的气息迎面扑来。以前,庞雪梅每次进到里头都要扭捏一会儿,连催带哄的才肯脱了去卫生间,但这次有点不一样。她显得特别主动,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电视机都还没打开,已经扒光进了卫生间。

在一片哗哗的水声里,边德丰反倒有点不自在了,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楂儿,站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了会儿,伸手打开电视机。

等到庞雪梅湿漉漉地出来,发现他人已离去。女人一时间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松开捂着浴巾的那双手。

夜晚依旧是来时的夜晚,影影绰绰的。大街上车疏人稀,同样影影绰绰的。边德丰闷着脑袋走了会儿,忍不住回头张望,就见十字路口对面那块巨大的LED屏幕里,画面一转,无数的鲜花在瞬间绽放。接着,是一张又一张的笑脸,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每个人的步伐都那么欢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迎着拂面而来的凉风,边德丰是忽然想起那句诗来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