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并非没有建功立业之志,说我不慕名利,也是说笑,但人总是要有取舍的。”
说着燕知明看了一眼燕瑜,道:“阿瑜,天色晚了,我同道长们谈话,你去温书吧。”
燕瑜一愣,乖巧点头,接着回了屋。
崔无方坐直身子,饶有兴味道:“什么取舍?”
燕知明缓缓道:“璞玉浑金在山石中混杂,挖出他们来雕琢淬炼,固然美丽,但已经丧失了其本来的性质。”
“璞玉和雕琢后的瑚琏必然有所不同,而人入世入仕,也总会被世俗所改变,也必然会被其扰乱心神。鄙人自认为有所才能,而心性却并没有十分坚韧,所以即使身体好些的那段时间,也没想过出仕。”
清风徐徐,越过小窗,明月皎皎,照进窄房,拂乱了崔无方垂在耳侧散着的青丝。
她向来不受束缚,束发戴冠罕少规整。
燕知明道:“就像你我方才说的雕琢文章一样,有时为了文采,不得不更改意思。”
“家妻尚在世时,燕家已经败落分散,前朝昏君被诛杀,战乱已起,我曾去拜会一位诸侯,也就是当今圣上。”
“初见时他命我上前,我也让他上前见我。”
风淼惊了:“你好勇啊!”
燕知明温和笑笑,抿一口茶:“我上前是阿谀逢迎,他上前是礼贤下士,我希望我未来的主公是礼贤下士的人,而他固然尊重士人,却始终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上。”
崔无方也笑了,道:“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
“我虽学儒,却不甘束缚,礼法是服务于人的,不应僵化,我有我的志向,有我的道,我欲为生民立命,但当今圣人,是个好君主,却也只是个好君主,所以我不愿出仕。”
“后来他来请我出山,一旦出山高官厚禄,并非不尊贵,本来的形神却会毁坏。”
燕知明继续道:“因此我居于草野,静心养病,也是一种选择。时局本就不是一个大才智者能更改的,况且我自认为没什么大才能,又何必为了功名利禄追求这些呢?”
“我愿为生民立命,是期冀天下多一些有选择,不必卑躬屈膝的人,想看一看盛世太平的模样,而若是忤逆自己本性去卑躬屈膝,是舍本逐末的举止。”
崔无方了然于心,与他相视一笑:“燕公是有道的人啊。”
说罢话她站起身拜别燕知明就往外走,风淼与白芝连忙跟上。
月明星稀的夜空下,崔无方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我是不是…忘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叫燕行的人了?”
仙人投胎身上自带法则之力,所以名字不会变。
风淼一脸肯定:“对,不仅你聊天忘了,我们也忘了。”
崔无方一拍大腿:“要不我们回去问问吧。”
白芝看看已经熄灯的民居,叹一口气:“师尊,这…那先生应该已经睡了。”
崔无方沉思半晌,起了一卦。
接着又一拍大腿:“燕行就是燕公的儿子!好端端一个人,咋生儿子生成这样呢!”
这时她又反应过来:“不对,我拍大腿怎么不疼?”
风淼一脸幽怨:“你拍的是我的大腿。”
……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
月色寒凉,梧楸萧萧,走出小村,到了京城附近的一处县外。
城门关着,等到了早晨,方才打开,放了赶路来做买卖的百姓农人进去,崔无方一众混在里面,给守卫看了无方观的度牒,也进了去。
这座城同想象中百废待兴的样子截然不同,虽然说不上很繁华,却格外的安和,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虽然不算太好,胜在没苛捐杂税,能吃饱肚子,穿上衣服,住在好一些的房子里。
“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哪?”
白芝抱着剑,转头看向身侧的崔无方。
崔无方咬一口手里买的烧饼:“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风淼翻个白眼:“光合作用撑不死你。”
崔无方咽下烧饼,指指天空:“司掌凡间气象的仙人是我首席大弟子,气象随她心意变化,前些年下凡渡劫了,看样子过得挺波澜壮阔,一会晴一会雨的,现在阴天呢。”
风淼抬头一看:“不是阴天。”
崔无方继续啃烧饼:“那是啥?”
风淼嘤地一声:“是下雨…雨落我眼里了,嘤!”
大雨来得很急,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四处找地方避雨。
崔无方咽下最后一口烧饼,一手提起衣衫鹤氅,一手招呼二人,毫无形象地撒丫子往一旁的茶楼里奔去。
楼里全是躲雨的行人,喧喧嚷嚷,吵得人脑瓜子疼。
一众人中挤着一个官服青年,知县打扮,模样俊秀,身边跟着几个带刀的衙役,百姓却不怕他们,甚至还有上前攀谈的。
青年强笑着搭话,脸色带着些苍白,似乎不是很适应这么多人的环境。
正在这时,一道惊雷炸响。
青年白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
“县令!”
几个衙役手忙脚乱开始掐人中的掐人中,喊人的喊人。
百姓们也慌了:“詹青天!您…”
一个幕僚模样的青年扶额,扶起倒在地上的詹县令:“诸位稍微散散,詹兄被雷吓晕了,透透气一会就能醒,给诸位添麻烦了…”
崔无方有些好奇,挤过去道:“贫道懂些医术,都让让,让贫道看看。”
众人散开,她蹲下身查看詹知县的情况。
不等她查看完,詹县令就悠悠转醒,倔强道。
“扶我起来…回…回县衙…吃过早膳,还有事务…”
话未说完,又一道惊雷炸响。
詹知县嗷的一声,一口气没喘上来,又一次要晕倒。
崔无方眼疾手快,揪住他衣服,把他提溜起来。
一衙役扶住晕倒的詹县令,一面道谢一面和其他几个人扛着他,冒着雨往外走。
“多谢道长相助…多谢道长…改日来县衙做客啊,您帮了詹郎君,我们兄弟几个还有主簿一定扫榻相迎…”
虽然在这县城里,詹知县的胆小是出了名的,但当着治下百姓吓晕,还是太丢脸了,再不回县衙,也不知道他还能把脸丢到四海八荒的哪个角落去。
县衙众人走后,百姓又开始闲谈打发时间。
“詹县令这胆子…哎…能断这么多案,把咱这黔首都供得吃上饭,真不容易啊。”
茶楼里的小二也如此道:“是啊,我们茶楼的酒菜,上次免费送去给他答谢,他还死活不肯收,旁的官宦都恨不得榨干我们的血肉。”
风淼听着,越发对这詹县令好奇了。
听起来,这县令把治下治理的井井有条,很有能耐,可怎么如此胆小。
这么胆小一个人,他是怎样做到断案无数的?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问了什么。
那几个百姓很敬仰詹县令,并且也很是亲近他,见崔无方风淼等三个外来人不知情,便十分热心的介绍詹县令的情况。
别说,这詹县令还挺有来头,是新朝建立后第一次科举的状元,才华横溢,还是出身于没落的寒门,父母皆亡,唯一的妹妹也失踪了。
因着实在太胆小,每次见到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君主,都被皇威所震慑吓晕,因此被认为不堪大用,没有做翰林学士,反而被贬到京城外一处匪祸横行的小县当县令。
而他没有自怨自艾,怨恨皇帝,反而撑着动辄吓晕的身体断案做事,不过三四年,已经把县里治理的井井有条,匪祸去了大半,因此百姓都很喜欢他…
…即使他一天能吓晕七八次。
崔无方一众人听完简直叹为观止,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什么人都有。
这詹县令,便是奇人一个,值得拜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