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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幽明录》中逃逸的一道暗影遮盖了城市。夜色的清莹寂谧将万汇百物的杂质逐层剥取,然后晒鸭毛般铺满膨胀的天空,并一轮又一轮不断增厚。钟鼓楼释放的大量不纯正色彩,犹如蒸腾的水汽令周遭景物模糊,继而渲染成一系列南宋画院的佚名佳作,那昏黄的神韵光泽,历经千载,把淳熙年间的繁华京城迁移至此。但是,辉煌的蜃景瞬即消灭。大批鸟兽从街道尽头涌来,河马、印度象、北极狐、卷尾猴、花喜鹊、长颈鹿、谷仓猫头鹰、赤额瞪羚,不少早已灭绝的动物则以塞满锯末的标本形态现身,诸如爪哇虎、倭鸸鹋、笑鸮、所罗门冕鸽、阿特拉斯棕熊、佛罗里达彩鹫,它们发动僵硬的躯体,追随啼声吼声绵绵不绝的巨流顽强挺进。这支生灵和死灵大军遭受恐月症侵袭,将逃命的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凝稠似皮冻的寂寥搅成一锅碎肉粥,集体奔向它们世代传说的圣邦乐土,去朝拜万兽之王。
破破烂烂的老酒馆里,总有一大群醉鬼在晃荡,他们贪杯恋盏,头沉脚轻,偏又吵吵嚷嚷,调子忽高忽低,还要拿酒瓶子砸同伴脑袋。满脸疲惫的服务生忙于把一桶接一桶芳醇、稠厚的明亮浆液,倾入十多张白沫狂泛的臭嘴。这帮家伙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也找不到自己的双手双脚。角落附近,几个状若瘟猪的汉子趴在小圆桌旁,雄辩的梦呓此起彼伏,似乎正紧张从事一项酣睡的竞技比拼。他们搂搂抱抱、挣扎乱拱、拼命用腿脚和胳膊肘顶开对方。好像孙悟空被一座无形的炼丹炉困住,不得不攥紧死沉死沉的金箍棒,这伙男人竭力在争斗的间歇喘一喘气,全情投入地沉睡片刻。他们因何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真是个不解之谜。为了酒徒的体面尊严?为了狄俄尼索斯或酒圣杜康?还是为了一杯高纯度的二锅头?陆先生看到,他跟前这群无意识的醉鬼汗出如浆地不停混战,直至筋疲力尽,漂向甜蜜的睡眠之湖更深、更光怪陆离的层面。
单调乏味的灯饰俨如困倦的牛眼,令光线迟钝。在各式玻璃瓶之间,壁橱上还摆了一只肥大的方解石梨形罐,表面刻有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徽章。发蓝透紫的苏格兰方格壁纸肿起一个个脓包,沿墙静静游移。厕所挂着伊朗细密画的简陋变种,纹样繁复,为醺醺然的撒尿者提供天国的遥远幻景。走进小酒馆,陆先生立即被一股隔空的怪力扳得东歪西斜,脚跟不稳,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砖上。然而,眼前的熟悉场面使他精神松弛:宽袍大袖的店主人缩在一张英式躺椅里,躲在烤肉和海鲜酱料的混合之中,浮在死鱼烂虾的透明之中,向身边蔫头耷脑的熟客杂七杂八地讲述自己的奇妙历险。这位酒馆老板生就一副通天眉,蓄了两撇不合时宜的小胡子,修剪得极为齐整。陆先生与他相识多年,知道此人一辈子热衷于探新玩异,然而他身体的淡淡腐味、他蠢蠢欲动的影子,以及他老套的笑容偏偏是如此陈旧不堪,会让你联想到植物化石的年轮。这个男人写过一本灵异故事学专著,组建过灵歌团,开办过疗养院,并公然把它改造成一处供年长者作乐的云巢雨窟。即便脑血管爆裂的概率一直居高难下,许多老汉仍抢破头前来寻欢觅死。他用心经营某位大金主投资建立的会所,最终把它升级为一座功能完备的性爱展览馆。其实,这名投身老年人娱乐业的风月场巨擘一向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即使众叛亲离也不改初衷。有人问起个中缘由,他援引上世纪一位美食家的辞令答道:
“人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陆先生坐下来,恍如陷进一团浓雾,晕头转向。男人总觉得老板是个时空穿梭者,刚从清代皇家收藏的名画深处跃入现实,他昼夜躲避光阴坟墓的追逐,他难以描述的样貌比殷墟甲骨文更令人费解……
“月亮啊,你麻风累累的苦脸庞,你金盘玉饼的馊面团!”
从另一个房间的哄笑里,快步走来一名身材魁梧、吊儿郎当的青年诗人。他,这位毁了容的加尼米德,体形仿若大野芋,满头墩布似的油亮长发,双目充血,眼皮肿胀,额角暴起青筋,正以突发性癫痫的病状厉声呼喊,厚颜无耻地向大伙儿兜售自己的诗集。小伙子一脸痴顽,因为金光闪闪的纯诗而激动得浑身发抖,燥热难忍。他一贯推崇布朗基主义,赞成依靠少数革命家的密谋活动来建立专制政权,以便一夕之间跨入狂放的共产社会。年轻人坚信其诗作能让他殁世不朽,他手纸般饱经揉搓的命运终将展平。这家伙自诩是百灵鸟,是一块特殊的耐火材料,是史前大月亮注满灵感的牺牲品,并为此极度憔悴,惨绝人寰,足致神哭鬼泣。他认为诗是老天爷向人们的心魂抽税后发下的凭证,诗住在楼上黑乎乎的杂物间内,夜晚会传来它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他宣告自己是古希腊戏剧里无所不能的新语言举重家,师承云间诗派,深受法兰西象征主义、德意志表现主义和英吉利玄学主义的影响。这个青年大腿间斑驳的牛皮癣已成蔓延之势,背部的静脉痣随时会破裂,促使其富含焦油的乌血欢快流淌。眼下,他如此急躁,不停钻来钻去,扯起破嗓子吟诵自己的佳词妙句,妨碍别人喝酒。
“卢贡内斯,赛波花和月亮的私生子!”
青年诗人撞见陆先生,尽全力一声怪吼,空洞的嘴巴露出两排大黄牙。窗外,月球正沿着一条死亡螺旋线快速接近主星。老男人误以为小伙子在问好,于是装模作样微笑还礼。此举令高个子青年大喜过望,认定自己固穷守志因而终获报偿,不禁亢奋得泪水狂涌,使劲揪住陆先生的胳膊,要请他吃神圣的无花果,并且再次嚷道:
“狄安娜,你这头丰满的老母牛!”
实际上,青年诗人的高情雅意始终没什么读者能欣赏。他对世俗道德的痛恨可以用锥心蚀骨来形容,同时又很清楚自己是个天生怪胎,无望受人待见。不过,得一知己,死亦足矣!他为破茧成蝶的幻象而情绪高涨,大舌头小舌头交替弹动,唾沫激溅如珠,划出不同焦半径和离心率的美妙抛物线。
面对诗人气冲斗牛的忘我朗诵,酒店老板充耳不闻,继续讲述自己的诡秘故事。他发福的身体略微前倾,促使一旁昏昏沉沉的醉鬼们勉强保持坐姿,偶尔还能够抬头望他一眼两眼。听众之中还有个蒙古大胖子,滴酒不沾,在翻阅石原豪人的《日本妖怪图鉴》当消遣。老板一开始只打算胡扯些航海奇遇。然而他喜欢谈诡论怪,主题总是跳来跳去,好似小猿猴。在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他当过义务投信员,每天为全球各地的旅行家盖邮戳,据称那是神使的火印,可以给时光烙下深痕。在新西兰,他捕捉过丑陋的大沙螽,领教过逆戟鲸的围猎,这群海洋之狼凭可怕的吼声来驱赶惊惶不定的大队凤尾鲭。在接近北极的巴芬湾,他被浮冰困住,全靠捕食个头巨大的螳螂虾维生续命。在马达加斯加,他跟随老狒狒跑到退潮的海滩上捡拾虎鲨卵,幸运地一头撞入短促的雨季,目睹猴面包树的枝叶间开满肥硕的石青色花朵,成千上万束几乎瞬即绽放。男人还在东非遇到像天仙一样高贵的灰冠鹤,遇到三米多长却极端胆小的岩巨蜥,遇到贪婪成性的变色龙,它们从不放过孤独的掘土蜂。老板曾经骑骆驼横穿撒哈拉大沙漠,参与过瑶族人奇奇怪怪的夜晚丧礼,去西双版纳寻找茶马古道的踪迹并探究白眉猴、野龙竹,以及号称丛林女妖的魔芋花。大疣螈差点儿把他弄死,这类令人作呕的生物背部生长肉瘤,可分泌致命毒素。在川西,老板误闯冰坂雪岭,迷失方向,多亏有个彝族老汉用一枚大如拳头的核桃救了他一命。据他回忆,老者裹着一条臭烘烘的毛花氆氇,脸上的皱纹密若蛛网,皮肤黑若柴炭,须发稀疏,脑袋酷似一颗大核桃。在雪山脚下的无名村落,老板与额生红角的部族头人拼酒,与最好的猎手一起咕噜咕噜吸水烟,并醉心于当地的狼狗、蛮歌獠语和初晨的金辉。那个地区的女人都很美,男人都很丑。为抵御刀斧般凌厉的严冬,他们同耐霜熬寒的牛马一块儿喝茶砖泡制的滚沸浓汤,替可怜的牲畜敲碎肚子底下垂挂的冰柱,然后睡进塞满羊毛的大木箱,犹如一具具尸体躺在各自的漆黑棺柩内……
“哦,少年,为辉夜姬的吊袜带和天下大同奉献青春吧!”
陆先生身边这位眼大露睛的诗人憔悴已极。近来,房东的独生女令他坠入情网,楼上每晚独自叫床的少妇使之欲火中烧。此外他还迷恋酒馆侍女的纤细手腕、某位舞娘的腰肢,再加上天天从窗边走过的两名女中学生的脚踝和她们又深又黑的肚脐眼。青年诗人的内心虽百结缠缚,可仍在寻找他梦中遇见的伊迪特·索德格朗,要同她一起仰望秋夜那布满星星的深奥宇宙,摇荡在夏季的破摇篮里,成为死去的春天最年轻的败种。唉,无量无休的焦虑!唉,纵欲是苦,绝欲亦是苦!牛高马大的青年诗人愁恼万分,不仅一个劲儿感新叹旧,还自称没办法理解爱情的几何学特征与诗歌的因果关系,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便通畅之徒多是庸人,天才却必将落得个便秘而亡的耻辱下场。陆先生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只顾大口大口灌酒,断断续续抽他永无止境的烟屁。
外面是荒怪的月光和温暖湿润的大气。流霜炫目,最后一列火车甩着它呜咽的绳圈驶过城市边缘。积雨云如同几百只硕大无朋的黑蝌蚪渐渐逼近。两万八千个邮筒徐徐上升,摇摇晃晃,翻越屋顶,飞向它们渴望已久之地。种种征兆均使陆先生预感到,就在今晚,所有虚假的生活注定要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