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八?家宴

这两声“小姨”叫得黛玉不得不停了步子。她本不是随和的人，又见那孩子变脸比翻书还快，想必另有什么打算，却也懒得和他计较，只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起去看你母亲可好？”

那孩子满脸是笑，仰着脸道：“我叫龙小云！这名字是我爹爹取的，我娘说他也忒省事了，只把自己那个‘啸’字改作‘小’就完事了，旁人叫起来难道不会叫混了么？我爹偏不听，我娘也就不说话了。方才我去给我娘请安，现下她不在玉碟院了，说是去绿萼院看着他们收拾屋子，请小姨搬过去住呢！”

黛玉听着他滔滔不绝一篇话，这才知道原来龙四本名叫做龙啸云，又听说收拾屋子的话，倒不像随口编造的，便点点头，跟着他往绿萼院那边走回去。

及至又看见那片红梅林子，远远的似有两个人影站在路旁，一个穿着淡紫色外氅的，看身形便是林诗音，另一个却是男人身量，看不清是什么人。黛玉正踌躇间，见龙小云已经奋力向前跑了两步，随即大叫一声“哎哟”，跌倒在地。

紫鹃机敏的人，赶上一步挡在黛玉前头，三人都停了步。那边梅林里两人也恰听见声音，林诗音只一望，就忙着跑了过来。

龙小云这才哼哼唧唧爬起来，叫了一声“娘”，又抽着冷气呼疼。黛玉料他这番做作，便是要着落到自己头上，也不说话，只冷眼旁观。

果然林诗音也来不及和她招呼，急着在龙小云身上乱摸，待掀开衣袖时，果然见右边手肘擦破了一层油皮。龙小云便抢着道：“娘，不妨事，小姨原是没走过这边的路，也不是故意的……”

雪雁不等他说完已冷笑道：“小少爷，你想说我家姑娘撞了你，还是绊了你？姑娘今日方才能下地出门，真和你撞上了，放着我们岂不是该死的？”

林诗音本来一脸关切看着龙小云，听雪雁话里带了气，神情也冷了，站起来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小姨身子弱，你跟那些江湖子弟玩的把戏，少在你小姨跟前用，若碰着她一点，看我亲手揭了你的皮！”

龙小云似是第一次见母亲这般声色俱厉地说话，眨了眨眼，嘴角就撇了下去，抽泣道：“我……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为何都冤枉我……”眼泪流了满脸，转身就跑。林诗音只望着他的背影，却没有追，神情变得怔忡起来。

黛玉轻咳一声，道：“二姐姐……”

林诗音打断她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我这个儿子的脾气。他看你不顺眼，在我眼前作怪，难道我是那么糊涂的人么？”

雪雁和紫鹃听林诗音心里明白，不由松了口气。黛玉却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多宠着他也是有的，只教训他以后不再犯就是了，也不必太给他没脸。”

她已看出龙小云是个霸道的性子，只怕在这家中无人敢惹，因此渐渐养成了欺人的习惯。这次因了自己被林诗音训斥，若恨上自己还不妨，真和林诗音起了嫌隙却是不美了。

林诗音却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何尝不想早点管教他，也免得他遇到惹不起的人，那教训……便不是他能承受的了……”

黛玉听她话中满是悔恨之意，微微好奇，又想这是她母子私事，便不再问。倒是林诗音转回颜色，望着她笑道：“我看你今天气色倒好了许多！可巧绿萼院这边也要收拾出来了，你倒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离我又近，也能多说说话。”

黛玉答应着，又想起林诗音之前正跟人说话，不免被自己打搅了，便想告辞，谁知林诗音又道：“你这些日子病着，表哥也不便过去见你，倒是今儿碰见了。他母亲是我亲姑姑，论起来你也该叫表哥才是。”说着便转头叫方才那人。

黛玉听说正是当年那位“李翰林”，前段日子又总听雪雁来来回回念叨，那日怎么在庄前撞见他，怎么得他相助，心里也便觉得此人必是那种急公好义之人，待见了面倒要好好道谢。此时见他缓步踱来，正要见礼，不觉目光一对，心里竟猛地跳了两下，仿佛心中所想，早被那人一眼看透。

那人却神态自若地举了手，口称“表妹”，也无多的话。林诗音在旁笑道：“这便是李瑛表哥了。”似乎还要说什么，犹豫一阵，终于不曾出口。

黛玉一边还礼，一边胸中怦怦乱跳，也不知是怎么了，本想出言道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低了头。脑中盘旋的，竟是十年前在江上时，听到李瑛吟诵的那首《梁甫吟》。

后来林诗音又说了什么，她总没有听清，待到晚间方知庄内设了家宴，因怕她应酬费神，便只龙啸云林诗音一家，再加上李瑛而已。黛玉知是林诗音好意，虽不耐烦这些事，也强打精神过去，心想也不过闹上个把时辰罢了。

因是林诗音张罗作东，宴席便设在玉碟院厅上，林诗音拉着黛玉与自己同坐，另一边却是龙小云。那孩子一点尴尬之色都不见，满口叫着“小姨”，黛玉心里更是防备，面上只淡淡的不去兜揽。龙啸云便笑道：“这孩子被他母亲宠坏了，闹起来没轻没重，得罪了大妹妹，妹妹可千万不要生气！”

黛玉心里冷笑了一声，转眼见林诗音神色有些变了，不免又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二姐姐嫁的这位姐夫，着实有些……”

须知林诗音设这家宴，本有些赔罪的意思。她自是已知龙小云不堪管教，幸而黛玉也懒得追究，便葫芦提过去了，大家撂开手。连龙小云自己都绝口不提之前的事，谁知他父亲反又扯出来，不免叫人尴尬。

连龙小云都神情一僵，跟着却吐了吐舌头，道：“我跟小姨开玩笑的，小姨才不会生气呢！”说罢也不等黛玉答话，将自己面前酒杯斟满了，只说“敬小姨一杯”。

林诗音舒了口气，道：“大夫说了，你小姨不能饮酒，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龙小云见母亲吐了口，知道此事已完，笑嘻嘻地道：“那我敬李叔叔！我这几天才听人说，李叔叔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英雄，我如今没了武功，李叔叔可要多疼我才行！”

这话一出口，在场除黛玉之外，人人脸上都不禁变色。黛玉不知内情，猜想不定是龙小云曾对李瑛有所冒犯，却见李瑛笑容勉强，脸色也变得苍白，沉吟片刻，方接了酒杯，另一只手递出，指尖上夹了柄小刀。

黛玉不解其意，只望着林诗音，见林诗音身子一震，半晌方道：“还不谢谢你李叔叔！有这柄飞刀，你一生可保无虞！”

龙小云满脸喜气，高声应着收了飞刀。龙啸云也笑道：“兄弟，你我情同手足，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今后你可要替我多管教他！”

黛玉这时才知，那飞刀大约是信物之类，倒不知李瑛何时跟江湖人物扯在了一起。情知此事不与自己相干，便掩住好奇，只静静望着席上几人，隐约觉得从谈笑之间，透出的是十分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