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或什么:一部心与自我的辩证奇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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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圣美公主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1974)

“有件什么事……但我就是忘了是什么了,”国王背朝着“梦柜”说,“可是伶俐翁,你为什么这样扳着一条腿,用另一条腿跳来跳去?”

“没,没什么,陛下……一点方湿病……一定是要变天了,”狡黠的术士结结巴巴地说,接着继续引诱国王再试一个梦。国王急迫如迫斯想了一会儿,翻了翻目录,选中了《圣美公主的新婚之夜》。他梦见自己坐在炉火边,读着一部精美奇妙的古卷,书是用深红色的墨水在烫金的羊皮纸上写成的,用优美的语言讲述着圣美公主的故事,5个世纪以前,她统治着蒲公国。[1]书中还讲了她的冰凌森林、螺旋塔楼、嘶鸣禽舍和百目宝库,不过重点还是她的美丽和无尽的美德。急迫如迫斯无比渴望这个美人儿,胸中燃起了强烈的欲望,点燃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球像灯塔一样闪闪发光。他冲了出去,找遍梦境的各个角落,但哪里也找不到圣美公主。事实上,只有最最古老的机器人才听说过这位公主。急迫如迫斯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最后来到了皇家沙漠的中央。这里的沙丘都是镀金的。他看到一座简陋的小屋。走近后,他看到了一个人,身着雪白长袍,貌似一位长老。长老起身说道:

“汝在寻找圣美,可怜之人!然则汝已了然,此五百年彼未尝存活于世,是故何其徒劳哉,汝之激情!唯有一事,吾能为汝达成:令汝见彼——非生动鲜活血肉之躯,乃信息良好之副本,乃数字模型,无有躯体,随机而成,不可再塑,然亦堪称遍历后不二之选,最具风情,皆在彼处黑箱之中,乃吾闲暇之时以边角碎料制造而成。”

“啊,让我看看她,现在就让我看看她!”急迫如迫斯颤抖着喊叫起来。长老点点头,在古卷中查找了公主的坐标,把公主和整个中世纪都放到打孔卡片上,写好程序,拨开开关,掀起黑箱盖子,然后说:

“请观之!”

国王俯身望去,中世纪模拟得分毫不差,只是都是数字的、二进制的、非线性的。那里也有蒲公国、冰凌森林、带螺旋塔楼的宫殿、嘶鸣鸟舍和百目宝库。还有圣美公主本人,正在模拟花园里随机漫步。她摘下模拟雏菊,哼唱模拟歌曲,身上的电路绽放金红色的光芒。急迫如迫斯再也克制不住,扑到黑箱上,疯狂地想要爬进这计算机的世界。可是长老迅速切断了电流,把国王推倒在地,说道:

“狂徒!欲行断无可能之事?!任何物质之躯皆无可能入此系统!此中一无所有,唯有字母数字元素之漩涡、流量,不连续整数之排列,数字性抽象之物!”

“但我一定要,一定要进去!!”急迫如迫斯发狂地咆哮,用头猛撞黑箱,把金属都磕出了凹痕。于是年迈的智者说道:

“若此为汝不可更改之愿望,则吾确有一法可汝与圣美公主令连接。唯汝须先舍弃现有之形态,吾将提取附于汝之坐标,依逐个原子为汝编写程序,并将模拟之汝置于此模造、信息化与表征性之中世纪世界中,但使电子流经此一干线路自阴极跃向阳极,此世界即得永存。而汝,此刻立于吾前之汝,行将湮灭,自此汝唯以特定电场与电势形式存在,即统计性、推断性、纯粹数字之形式!”

“太难以置信了,”急迫如迫斯说,“我怎么知道你模拟的是我,而不是别人呢?”

“善,你我可做一试运行。”智者说。他测量了国王的各种尺寸,就像做衣服时那样,但还要精确得多,每个原子都被仔细测量和称重,然后把程序输入黑箱中,说道:

“请观之!”

国王向箱中窥视,他看到自己坐在炉火边,读着一本关于圣美公主的古书,然后跑出去找她,到处询问,直到他在镀金沙漠中央发现一座简陋的小屋和一身雪白装束的长老,长老向他致意,说“汝在寻找圣美,可怜之人”,等等等等。

“现在汝定信服,”长老说道,关上了开关,“此次吾欲将汝之程序编入中世纪,置于迷人圣美身畔,汝与彼将共享无尽美梦:模拟者,非线性者,二进制者……”

“是,是,我明白,”国王说,“但它仍然只是我,而不是我本人,因为我还在这里,不在什么箱子里!”

“汝在此必不长久,”智者亲切地微笑着回答说,“因吾行将处理此事……”

他从床下拽出一把铁锤,铁锤很重,但还算拿得起来。

“所爱之人拥汝入怀之时,”长老对他说,“吾必令世间无二汝——一在此处,一在箱中。吾将行一法,虽古老原始,却未尝败绩,汝只须略略折腰……”

“先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圣美,”国王说,“只是确认一下……”

智者掀起黑箱的盖子,给他看圣美。国王看了又看,最后说道:

“古卷中的描述太夸张了。当然,她还不错,但远远不像史书中说得那样美。好吧,老智者,再见……”

他转身准备离开。

“狂徒哪里走?!”长老叫道,抄起锤子,而国王几乎已经出了门。

“哪里都行,只要不是箱子里。”急迫如迫斯说着,急忙跑了出去。就在这时,梦境就像被他踩在脚下的泡沫一样破裂了,他发现自己站在前厅里,面前是苦涩失望的伶俐翁。伶俐翁如此失望,是因为国王只差一点就被锁在黑箱中了,这样这位术士大臣就能把他永远关在里面……

反思

本书选了波兰作家和哲学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3篇文章,本文是第一篇。我们用了迈克尔·坎德尔发表过的译文,在评论莱姆的思想之前,我们必须先向坎德尔致敬,因为他天才的翻译,把机智的波兰语文字游戏翻译成了同样机智的英语文字游戏。《机器人大师》(本文摘自该书)的译文从头到尾都保持了高超的水平。读着这样的译文,我们不禁要想,目前的机器翻译程序离取代人类还相差甚远。

莱姆毕生都对我们在本书中所提的问题充满兴趣。莱姆用直觉和文学的方法来使读者信服,效果大概要比冷酷无情的科学文章和晦涩难懂的哲学论文好不少。

至于他的故事,我们一读就能明白。我们只想知道一件事:一首模拟的歌和一首真正的歌有什么区别?

D. R. H.


[1] “梦柜”英译为Cabinet That Dreamed或Dreaming Cabinet,长宽应约为176cm×88cm。“伶俐翁”(Subtillion)词根或与英语subtlety、subtilty(微妙、精明、狡诈)同源——它是一台善于操控精神的机器人。“方湿病”(rhombotism)形似rhombus、rhomboid(菱形)与rheumatism(风湿)的糅合。“急迫如迫斯”(Zipperupus)似为zipper up(拉上拉链)加us(阳性词尾或“我们”)构成的名字。“圣美”(Ineffabelle)形似ineffable(妙不可言)与belle(美女)的糅合。“蒲公国”(Dandelia)形似dandelion(蒲公英)的阴性变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