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名 弑君与诛一夫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梁惠王篇下》
放:放逐、流放。
有诸:有之乎?有这样的事情吗?
传:传记。
弑:臣下犯上,杀死君王或长上,叫作“弑”。
贼:戕害。
诛:讨伐罪犯的意思。
春秋时的齐景公听说有个姓孔名丘字仲尼的人在提倡正名思想,这正名思想讲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仔细研究了一下,欣然地聘请了孔先生。原来,他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是:要是臣子都守臣子的本分,老百姓都守老百姓的本分,他的税收一定会更多(因再无人亏欠不缴),那真太好了。过了一阵子,朝中的臣子开始觉得孔仲尼这套正名思想对他们束缚太大了,纷起反弹,向齐景公进谗言。齐景公也觉得原来这套正名思想强调的“君君、臣臣”,最先束缚的就是他这个做国君的。他最终接受了群臣的建议,疏远了孔仲尼,不久,孔先生就离开了齐国。
我每一次读及这段故事,总有深深的感触。这段故事载于司马迁《史记》的《孔子世家》,光据这段,我们便可断定司马迁是真正了解孔子的。相对的,那些号称前进的知识分子竟以为孔子的正名思想是维护统治阶级的,而孔子竟成了为奴隶主说话的,或者更简单地说,“正名思想”就是维护传统,就是落后。当然,司马迁的史识与思想深度都不是后者所能望其项背的。令人担心的倒是,孔先生的黑锅不知得背到几时。不过,可以相信的,孔子毕竟是孔子。
齐宣王问孟子:“汤流放桀,武王伐纣,真有这样的事情吗?”孟子据史实以告,说真有这样的事情。齐宣王马上就转到“臣子可以弑国君吗”这个问题上来,看这句话的语义,好似说君臣名分既定,随之礼分也定,君必然地就可以宰控着臣子。但从孟子的回答,我们发现原来君臣之所以为君臣,是因为“君君、臣臣”,如果君不君,则臣不臣,他们的角色认定是在一个变动的态势中有所递转的。当然这递转的核心即所谓的“人性”,即所谓的“仁义”。一个戕害仁义的君主不配担任君主这个角色,他根本只是“独夫”(即“一夫”),既是残贼仁义的“独夫”,那当然是可以讨伐的,而且是应该讨伐的。
原来角色的排定,并无所谓的命定,如果不依其内在应有的本分去做,那么即使既定的角色仍然是可以递转的,尤其当他与人性(仁义)完全背离时,他必然要接受来自人性方面的讨伐。这样的递转,可能是旋乾转坤。齐宣王原以为臣不可弑其君,这是春秋大义;而孟子正又秉持同样的春秋大义,强调不可弑君,但却可以讨伐独夫(诛一夫),他听到的是去讨伐纣那个独夫,不是所谓的弑君。
正名之下,人性尊严随之而显,非弑君也,盖诛一夫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