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天里的故事
1
香草趿拉着鞋穿过胡同,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柔柔的暖风吹到脸上,更燥热了。香草径直往村前大湾走去,她想去洗把脸。她低着头急急地走着,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身上。
“哎哟!谁呀,这么毛手毛脚的?”香草抬头一看:一个穿灰色对襟小褂,留着齐脖颈的短发,耳朵边夸张地别了一个大红色发卡的中年妇女,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捂着胸口看着她。
香草站在那儿,不知道是该叫嫂子还是婶子。村里的嫂子和婶子太多了,香草总是分不清。
“这不是香草吗?你急急忙忙地要干吗去呀?”
“不干吗去。”
“香草,你又不认识李嫂了吧?”
香草被看穿了心事,红着脸低低地说:“我认识。”
“那怎么不叫嫂子?”香草迅速地叫了一声“嫂子”,拔腿就想跑,却被李嫂一把拽住胳膊:“哎,哎,香草,嫂子话还没说完呢。”香草只好停住了脚。
“香草,我问你,你爸爸妈妈回来看你了吗?”
“没有。”
“你爸爸在哪儿上班?”
“邮电局。”
“你妈妈呢?”
香草蹲下身把趿拉着的鞋后跟提上,猛地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跑了一段路,回头喊了一句:“嫂子,你问那么多干吗!我不知道!”
“这孩子,咋会不知道呢!净跟我装蒜!”李嫂没趣地扭头走了。
香草的爸爸妈妈在城里上班,而香草跟着爷爷奶奶住在障日山下一个叫桃园的小山村里。村里的大人孩子见了香草总爱问她一些爸爸妈妈的事情,香草都烦透了。
香草一直跑到大街的拐弯处,回头瞅了瞅,路上已不见嫂子的踪影,她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大湾已经跑过了,香草懒得再回去,信步在路上走着。忽然,一阵嘈杂声从附近的胡同里传出来“军军,扔下来!”“军军,求你了!”这个军军,又在欺负人!香草像一个侠客一样快步冲进胡同。
胡同的尽头,有一棵高高大大的老榆树。宽大的树冠在春天里焕发了新的生机,一把嫩绿的大伞遮住了整个胡同和房顶。军军像一只贪吃的猴子隐藏在一片绿意里,夸张地边喊边炫耀:“榆钱真好吃呀。”树下,福宝、小花、珍珍、红霞仰着头,咽着口水,央求军军扔下几支榆钱。
军军看到香草来到树下,更加夸张地说:“真甜啊!香草,你要不要尝尝?”
“你扔下来就尝,不扔就不尝。”军军成天调皮捣蛋,鬼心眼不少,香草吃过军军的许多亏,不爱搭理他。
“军军,我尝,我尝,你快扔下来吧,求你了!”福宝两只胳膊上下翻飞,一个劲地在树下作揖。
“哈哈,福宝,我会扔下去让你尝的。不过,有个条件,必须把你的新铅笔盒借给我用两天。”福宝一听,不说话了。新铅笔盒是他的生日礼物,是在日照港打鱼的父亲刚刚给他买的。
“怎么?舍不得吗?舍不得别馋榆钱。”军军两条腿在树上荡来荡去,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着榆钱。
“军军,你欺负人!”香草气呼呼地指着军军说。
“我怎么欺负你们了?不给你们榆钱吃就欺负你们了?有本事自己上树摘。”军军扬扬得意地唱起了歌:
山也么山疙瘩,
花开瓜果香哎;
河也么河疙瘩,
鱼虾格外鲜哎;
若想尝果尝鱼鲜,
爬山下河哎嗨吆。
香草看着他的得意样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开始脱鞋子。她脱下鞋子,挽了挽袖子,开始爬那棵又高又大的榆树。
榆树太粗了,香草的手臂根本把不过来,她勉强爬了两下就掉了下来。她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用力一蹦,又跳到树上。这次,海霞和珍珍跑过来托住了香草的屁股,香草借着劲儿迅速又往上爬高了一点。海霞和珍珍手抬肩扛努力托住香草,小脸憋得通红,只坚持了一小会儿,两人就大叫起来:“香草,托不住了!你快抱住树!”
“我抱不住呀!”话音未落,三人一起惨叫着摔到地上。香草的手臂还被树皮磨出几道白色的带着血印的划痕。
军军的歌唱得更起劲了。
福宝悄悄告诉香草,他看见军军是踩着梯子上的树。
香草顺着福宝手指的方向一看,在胡同的尽头果然有一个梯子倚在墙上。只是墙太高了,香草有点害怕。她小声跟福宝商量让他上树摘榆钱,可福宝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哈哈,胆小鬼,不敢了吧?香草,你拿糖交换,我给你摘榆钱。”
“换你个大头鬼!”香草咚咚咚地跑到梯子那儿,福宝和珍珍也赶紧跟过去,帮香草扶着梯子。
香草战战兢兢地上了梯子,爬上了墙。墙太高了,香草有点眼晕,不敢往下看,也不敢站起来。她有点后悔逞能了。过了好长时间,香草才敢哆哆嗦嗦用手撑着墙蹲着往前挪。树下,小伙伴们七嘴八舌高声叫嚷着:“香草,小心!香草,扶好啊!香草,快下来吧!”喊得香草心烦意乱。
“哈哈,狗熊就狗熊!装什么英雄啊!”军军嘲笑的话语让香草陡然升腾起一股勇气,她一咬牙,猛地站起来,紧跑几步抓住了一根榆树枝。树下的小伙伴一齐欢呼起来。
香草抓住树枝,先撸了一些榆钱放进口袋里,又折了一些带榆钱的树枝扔给福宝和珍珍他们,接着攀着一根粗枝也爬上了榆树。榆树很高,香草扫了一眼树下,心里直发毛,目光盯着眼前的树枝才好一点。她小心翼翼地趴在树干上摘榆钱。军军仿佛看透了她的胆怯,站起来踩着树干拼命摇晃,香草整个身子都跟着一起一伏的,随时都会掉下去,只好紧紧抱住树枝。
“香草,你只要答应给我两块高粱饴糖,我就不晃了。”
香草的屁股随着摇动一颠一颠的,手臂酸麻得快要抱不住树枝了。她吓得大叫起来:“死军军,坏军军,别晃了!”
“让你骂!让你骂!答不答应?”军军晃得更厉害了。
“别晃了!别晃了,我答应。”香草崩溃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你们都做证,香草答应给我两块高粱饴糖。”军军站在树上,像一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大声宣称。他从容地用袖子抹了一下鼻涕,攀着树枝跳下树,跑远了。
香草趴在树上,小声地哭了一会儿,她觉得很丢脸,当着那么多小伙伴的面,她又被军军欺负了。
2
“香草,你哭了吗?”“香草,快下来吧,我们不吃榆钱了!”小花和珍珍看到香草趴在树枝上半天没抬头,不知怎的,鼻子就酸了,她俩也哭起来了。香草从树枝上抬起头,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大声说:“你们哭什么呀?我没哭呀,我只是迷了眼睛。”香草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发泄到榆树上,她拼命地折着树枝。一些较粗的树枝也被她折断了。
大榆树下,香草扔下去的榆钱树枝已积了厚厚绿绿的一层,香草从树上望下去,像极了铺满了水藻的大湾。
香草想从树上下去了。她回头看看身后的墙,那么高那么窄,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她想学军军的样子顺着树干滑下去,可她根本就不敢从树枝上站起来。她小心地试图抓着树枝往前爬,双脚却怎么也找不到支撑点。
“香草,我们都吃饱了,你可以下来了!”福宝没心没肺地喊着。
“香草,你从墙上下来还是从树干上下来?”珍珍发现了香草的挪移,有点替香草担心。
“香草,你下不来了吗?”
小伙伴的问话让香草伪装的坚强全没了。她干脆趴在树上哭了起来:“我下不去了!我害怕!怎么办呀!”
福宝他们听到香草的哭声都愣住了,他们可从没见过香草这么哭过呀。“香草,你别哭,你跳下来吧,我接住你!”福宝胖胖的脸上凛然有了男子汉的担当。
“对,香草,你别怕,我们一起接住你,你跳下来吧!”珍珍也大声说。
“我不敢,我不敢动,也不敢跳!”香草死死抓住眼前的树枝,没有了先前摘榆钱的勇气。
“这怎么办呀!呜——”红霞也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吃着榆钱还哭啊?”一个洪亮而清脆的声音仿佛响自天边。
香草透过树隙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站在树下,他的手里灵巧地转着一个圆球。他一抬头也看到了香草。“这是谁家的小丫头呀?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爬到树上去了!多危险呀,快下来吧!”
“我不是小丫头,我是香草!”
“哈哈哈,香草,这些榆钱都是你摘的?”
“那当然!还有第二个人在树上吗?”
“哈哈哈,你太能干了!但是,再能干也不能在树上住着呀,快下来吧!”
“我,我,我下不来了。”好奇怪,香草并不想在这个大哥哥面前继续逞能,也不担心大哥哥会笑话她,她老老实实告诉了大哥哥她的窘境。
大哥哥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香草,你是怎么上去的?”
“她爬梯子上去的。”福宝抢着说。
大哥哥扔掉圆球,奔向梯子。梯子是铁焊的,大哥哥一个人扛着有些吃力。福宝、红霞、珍珍七手八脚来帮忙,才把梯子架在榆树的树干上。大哥哥站在梯子上,朝香草招手:“香草,你慢慢爬过来,爬到哥哥这边来。”香草竟然有了勇气,慢慢地顺着树干爬。福宝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在树下看着香草一点一点爬。终于,大哥哥的手抓住了香草,香草马上有了依托和胆量,一使劲站了起来,跳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大哥哥一边嘱咐香草小心,一边扶着香草从树枝跨到梯子上。
香草双脚一站在地面上,心马上踏实了。她感觉有点没面子,便低头摆弄那些榆钱。
“香草,榆钱蒸着吃最好吃了,赶紧回家让你妈妈给你蒸榆钱吃吧!”
香草想说,我妈妈不在这儿,但她什么也没说。等她站起来,想跟大哥哥说点什么时,大哥哥已拍着那个圆球走远了。
香草拿着榆钱回家,奶奶立刻走过来撸起她的袖子,看到她胳膊上的划痕,叹了口气说:“你个小祖宗呀,天不怕地不怕的,榆树多高呀,你要摔下来磕着胳膊磕着腿儿的,我可怎么跟你爸爸妈妈交代呀!”香草想跟奶奶说说她怎么爬的树,怎么有个哥哥救了她,听奶奶这么一叹气,她就把话憋了回去。
奶奶把榆钱洗净,一层一层地撒上面,又撒上盐,放到大锅里蒸熟了,给香草盛了一小碗。蒸熟的榆钱黏黏的、面面的、咸滋滋的,好吃极了。
3
晚饭后,奶奶把预留的蒸榆钱放在盘子里,上面又扣了一个盘子,用白包袱包好系紧,领着香草出了门。
奶奶领着香草越过了福宝家,越过了小花和珍珍家,也越过了村西头的那片桑树林,奶奶这是要去哪儿呢?香草越走越奇怪。
奶奶领着香草走过青石板,爬上陡坡,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住了脚。奶奶拍了拍门环,屋里传来了询问声:“谁呀?”
“是我,我是来找孙老师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借着灯光,香草看到一个熟悉的平头,熟悉的白衬衣。
“香草?”
“大哥哥!”香草高兴地喊了起来。
“你们认识?”奶奶很奇怪,因为奶奶都不认识这个帅气的男孩子呢。
“是香草奶奶呀,快请进,快请进!这是我儿子,今年小学毕业了,我想让他到桃园初中来上学。栋梁,叫奶奶了吗?”
“奶奶!”
“哎,好孩子,真乖!”香草奶奶朗声答应着。戴着黑边眼镜的孙老师忙热情地把香草和奶奶让进屋里。
“孙老师,我蒸了一些榆钱送过来让你尝尝。说是送榆钱,其实,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今天我老婆子是有事求你来了。”奶奶还没落座就急急忙忙开了口。
“栋梁,你跟妹妹去那屋玩会,我跟奶奶说说话。”栋梁答应着把香草带到隔壁房间。
说是隔壁房间,其实只不过隔了一堵土墙,两个房间连门也没有,门口挂了一个深蓝色的布门帘。奶奶跟孙老师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孙老师,香草太调皮了,像个男孩子似的,今天下午都爬到老榆树上去了,这些榆钱就是她爬树摘的。你说,这万一磕着胳膊磕着腿的,可怎么得了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让她来学校上学吧,让学校收收她的性子。”
“大娘,不是我不收香草呀,是香草的年龄不够,她才6岁半,还差一年半才能上学呢!”
“孙老师……”
奶奶还在絮絮地跟孙老师说着,香草歪着头看了一眼大哥哥,问:“上学是什么?”
“上学就是认识很多字,认识很多数。”
“就是可以看小人书上的字,可以数得过来生产队里的羊,对吗?”
栋梁被香草逗笑了,他连连点头说:“对,对!”
“那我想上学。”
栋梁说:“上学很苦的,不仅要学习识字数数,还要劳动。”
“我不怕。”
“那好,我去帮你跟我爸说说。”
栋梁挑开门帘,走到爸爸身边,悄声说了一些什么。“是吗?”栋梁点点头。孙老师犹豫着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终于说:“大娘,让香草明天来吧!不过,咱可说好了,香草是来试学,如果她跟不上课程,那就必须等8周岁才能来上学。”
香草和奶奶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正要往外走时,栋梁从屋里跑出来,送给香草一本书。“香草,你要好好认字,背诵这本《唐诗三百首》。背过这本书,你就可以天天到学校来上学了。”
公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天才蒙蒙亮,香草迷迷糊糊听见奶奶已在灶间忙活开了,香草从被窝里爬出来,站在炕沿上,把头探到灶间喊:“奶奶,奶奶!”
奶奶闻声走过来,示意她小点声,别吵醒了还在睡觉的爷爷。
香草扭头看了看爷爷,眨眨眼睛,突然提高嗓门,说:“奶奶,今天我穿什么衣服?”
熟睡中的爷爷受了惊,眼睛半睁半闭坐起来:“香草,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香草被爷爷逗得在炕上跳着脚笑,奶奶一把拽住香草的胳膊:“小祖宗,别蹦了,小心把炕蹦下去。”
爷爷这才明白是香草故意捣乱,佯装要打她。奶奶趁势抱着香草转了一个圈:“我们香草飞喽,爷爷打不着了。”香草咯咯地笑着。奶奶把香草从肩头飞落回炕上,说:“小捣蛋鬼,别闹了,赶紧穿好衣服,洗脸吃饭,一会儿奶奶送你去上学。”香草听了高兴地又蹦了两下,嘴里喊着:“我要上学去喽!”
香草的裤子是一条绿色的背带裤。奶奶担心香草把裤子磨破,在裤子的膝盖处用黑蓝色的布缝了两块大补丁。香草觉得那两块补丁真难看,便噘了嘴。奶奶又拿出一件红色的条绒小褂,香草这才高兴起来。
“喜欢这件吧?这件是你妈妈为了你上学,特意从城里给你买的,穿上新衣服可要好好学习。”奶奶边给香草戴套袖边絮絮叨叨说着。香草明白了:上学是一件神圣而重要的事。
吃过早饭,爷爷把一个蓝色的碎花书包给香草斜背在肩上,他搂过香草想用胡子拉碴的脸去亲她。香草却挣脱了爷爷的怀抱跑去跟大白鹅告别。大白鹅看到香草,嘎嘎地欢叫着飞奔过来。香草喂了它一把青菜,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仿佛要出远门似的。
“香草,你就跟大白鹅亲吧,爷爷不亲你了。”香草朝爷爷扮了个鬼脸。
“香草,别磨蹭了,奶奶在门口等你半天了。”听到爷爷的催促,香草才跟大白鹅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
路过村前的大湾,大湾闪着绿莹莹的光,如一块大碧玉般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波澜。香草故意贴着湾边走,借着大湾澄澈的水面照照自己的新衣裤。奶奶催促着,她才一蹦一跳加快了脚步。
奶奶领着香草,踏着青石板,穿过小石桥,走到了那个几乎直立起来的陡坡。陡坡太陡了,又因爬的人太多,裸露的青石都闪着耀眼的亮光。奶奶的三寸金莲根本踩不稳,只爬到半山坡就滑落下来。香草却像只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爬上了陡坡。她看看还在坡底努力的奶奶,突然涌上一股豪情。她朝着奶奶挥挥手,大声喊:“奶奶,我自己去学校!”
“你自己行吗?”
“行!”
“那你去找孙老师!就是昨晚我带你去见的孙老师!”……奶奶还在高声叮嘱着什么,香草早已经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学校已出现在香草面前。一片平整打麦场北侧有一排平房。打麦场西侧的远方,是村里的桑树林,似有似无泛着淡淡的绿意。南侧,村落里黑色、红色的屋顶错落有致排列着。香草收回兴奋而新奇的目光,回望学校的那排平房,透过平房大开的门,她依稀看到有许多脑袋在晃来晃去。她像得到了召唤般紧跑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莫名生出一丝胆怯和担心:该去哪儿找孙老师呢?见了孙老师说什么呢?
香草回转身向着陡坡跑去,她得帮奶奶爬上陡坡,让奶奶陪她去找孙老师。陡坡那儿早已不见了奶奶的身影。香草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围成一个筒,“奶奶,奶奶”喊了半天,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回应都没有。
香草无可奈何地向平房走去。“香草!”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珍珍!”香草惊喜地迎着珍珍跑了过去。珍珍的背上还背着她的妹妹小珠珠,珠珠见了香草也扬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欢叫着。
“香草,你来干啥?”
“奶奶让我来上学。你呢?”
“今天生产队不上工,我爹允许我背着珠珠来上学。”
“太好了!你陪我去找孙老师吧!”
“哪个孙老师?”
“就是戴黑色眼镜那个。”
“哦,那是孙校长,他在最东头那间屋子,你自己去吧,我要迟到了。”
香草来到平房的最东头。刚在门口一露头,孙校长就发现了她。他合上手里的书带香草去教室。
一个孩子喊:“校长来了!”教室里的喧闹声立刻变成手忙脚乱坐回座位的杂乱。一个壮硕的穿军绿色裤子的男人抱着几本书匆匆跑过来:“孙校长,我媳妇刚刚生了二胎,家里有点忙乱无头绪。”
孙校长皱了皱眉:“李老师,照顾媳妇很重要,但也不能耽误工作呀!”
李老师点着头用手抹了几下额头上的汗。
“来,香草,过来认识一下,这就是你的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当过兵,刚刚从部队上转业,好好跟着李老师学习。”
香草跟着李老师进了教室,教室里有四排桌子,两排高的,两排矮的。香草脖子不动,眼珠骨碌碌四处瞅时,全班同学也都在盯着她。她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了,垂了眼睛,瞅着自己的脚尖。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她叫香草。”李老师说。
“我认识她!”香草抬眼一看,竟然是那个常常欺负她的军军。香草瞅了他一眼,故意不看他。香草以为李老师也会像孙校长一样,告诉大家她是全校最小的学生,让大家照顾她,这样军军就不会妄加欺负她了。可李老师只是安排香草坐在第二排,跟一个脸蛋红红的男生坐在一起,便开始上课了。
这节课是语文课,李老师教大家认生字:人、大、口、天。香草觉得很有意思。
下课了,珍珍背着珠珠过来找香草,珠珠已在珍珍的背上睡着了。同学们也都围拢过来羡慕地看着香草的条绒小褂,小心地摸着小褂口袋上绣着的小鸡,生怕摸坏了或惊吓了小鸡。
“香草的妈妈在城里上班。”看到好朋友受到众人瞩目,珍珍帮香草炫耀上了。
“香草,你妈妈在城里上班?那你们家肯定很有钱。”香草对钱没有概念,她觉得爸爸妈妈陪着她才是最好的。
“香草,你还欠我两块高粱饴糖!”军军拿着一根木棍在香草头顶上比画。
“欠你个大头鬼!那是你敲诈的,不算数!”此时的香草已不是在榆树上的香草了,她要找回自己的尊严。珍珍偷偷对着香草竖了一下大拇指。
“好,你等着。”军军咬着牙说。
校园里,传来闷闷的敲钟声,又上课了。
这节课是数学课。老师教1像木棍,2像小鸭……香草觉得2明明像她的大鹅,她就有点想她的大鹅了。忽然,香草闻到一股酸臭味,像烂红薯又像奶奶做的臭豆腐乳。臭味越来越重,不仅香草闻到了,香草的红脸蛋同桌也闻到了。他捂着鼻子直直地看着香草,眼睛里满是疑问:你弄的什么这么臭?香草捂着鼻子摇了摇头。两个人像两只小狗似的左闻闻右嗅嗅,寻找臭味的来源。
“张吉刚,你在干吗呢?起立!”
“老师,有臭味!”红脸蛋同桌捏着鼻子喊。
李老师从讲台上走到他们身边,伸长脖子四处嗅。奇怪,臭味消失了,难道李老师是消臭剂?
“哪有什么臭味?你们俩专心听讲!”李老师的语气严厉起来,似乎是给第一天上学的香草一个训诫和警告。
李老师返回讲台接着教数字4。香草又闻到了那股越来越浓的臭味。她捂着鼻子悄悄看张吉刚,发现他也捂起了鼻子。李老师的严厉吓到了香草,她趁李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伸着鼻子四处寻找。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香草透过胳膊肘与桌子的空隙看到一只光着的脚丫子慢慢向她移动。香草全明白了,突然回转身,抓起这只奇臭无比的脚丫子使劲一拖,只听“哎呀”一声,一个人从凳子上跌倒在地。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大家看到仰躺在桌子底下的军军,全都哄笑起来。
军军想用一只臭脚丫来捉弄香草,而香草却让军军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了丑。
4
香草有点担心,她摔了军军一个“大马趴”,学校会不会不要她了呢?放学回家后,她赶紧拿出那本《唐诗三百首》。可是,除了“人、大、口、天”,其他的,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叹了一口气。最近香草特别喜欢叹气,还叹得有模有样,那架势就仿佛学会不用怪可惜的。
香草瞅着人、大、口、天这四个字,开始写老师布置的组词作业:人大、人口、人天。最终,香草选了人大。因为香草觉得人就是最大的。村里的牛啊、羊啊、狗啊都得听人的,人让它们干啥它们就得干啥,人不给它们吃的,它们就得饿着。当然人最大。还有,奶奶比香草大,奶奶可以把好吃的都放在福棚上,拿取自由,而香草想吃却够不着;军军也比香草大,他比香草高半个头,所以他才敢欺负香草。想起军军欺负自己,香草决定去军军家告状。
军军家住在香草奶奶家的前面,后窗正好在香草奶奶的院子里。香草搬了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扒着后窗往里看。香草经常这样观察军军家。她要看看军军爸爸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她就去告状,因为军军最怕他爸爸。
军军妈妈正在灶间掏灰,一边掏一边从灰里捡出一个个烤地瓜。
“军军,盼弟、招弟快来吃烤地瓜了!”
香草赶紧闪到一边侧着身看。军军从里屋冲出来,顺手拿起一个。姐姐盼弟也冲出来,瞄了一眼军军手里的,又瞄了一眼地上的,忽然就去抓军军手里的那个。军军灵敏地把烤地瓜高高举过头顶。盼弟个子没有军军高,她努力跳了几下也没够着,就气急败坏地说:“要不要我告诉爸爸你欺负招弟?快给我!”
“呶,给你!”
军军气恼地把烤地瓜扔过去,盼弟没接住,“啪”摔在了地上。军军爸爸恰好从外面回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拧住了军军的耳朵。
“哎哟,疼死了!爸,你凭什么拧我耳朵?是她抢我的烤地瓜!”
“我凭什么?就凭我养你,我是你爸!你成天家里家外不消停,在外面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惹是生非,天天让人家找上门来,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军军爸撒开军军的耳朵东寻西找揍他的工具,军军趁机拔腿就跑,刚跑到门口被他爸爸一把抓住,狠踹一脚,踢翻在院子里。
军军从地上爬起来时,鼻子、嘴巴都在流血。
香草吓坏了,她急急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刚才军军在被爸爸拧耳朵时,香草还捂着嘴偷笑,暗暗高兴有人替她报了仇。可现在,香草高兴不起来了,她甚至有点生军军爸爸的气,哼,不分青红皂白,明明是那个盼弟的错。
香草不想去告军军的状了。
第二天,香草梳着两根长辫,扎着漂亮的粉红色蝴蝶结,一蹦一跳去上学。刚拐过胡同,来到小桥边,军军就从桥的一侧闪出来。
“香草,你是不是昨天找我爸告状了?”
香草摇了摇头。
“你少装蒜。没告状我爸为什么打我?”
“你成天在外面欺负人,谁知道是谁告的状!”香草扭头就走,不想跟他纠缠。
“肯定是你!你说话的口气跟我爸一模一样!”军军追到香草前面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
香草还想跟他争辩,一抬头,发现军军前面的两颗门牙不见了,说话时像拉风箱似的漏风。香草想起军军昨天挨的打,心就软了,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真的没有。”奶奶跟在她后面呢,万一让奶奶听到,军军又少不了一顿打。香草加快了脚步。
“没理了吧?心虚了吧?”军军不依不饶地跟过来,顺手撸去了香草辫子上的一个蝴蝶结。香草低声喊着:“还给我。”撒开腿猛追,军军却一头钻进路旁的桑树林。桑树林边的沟渠太宽了,香草跨不过去,只好站在渠旁等军军出来。桑树林里传来军军得意扬扬的叫声:“香草,谁让你摔了我还去恶人先告状的!你的蝴蝶结必须用两块高粱饴糖交换,明天给我糖,蝴蝶结就还你!”
“军军,你个坏蛋!昨天你爸就应该揍死你!”香草恨恨地对着桑树林喊。
香草披散着一根辫子向学校走去。风吹来一阵异样的声音,像春天的风,像小河的流水,像柳树叶的笛声……但又比所有的声音都丰富都动听。
香草飞奔着爬上陡坡,清新的朝阳里,一个身影披着长发,穿着收腰的上衣,笔挺而有点微喇叭口的深咖色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她怀抱着一个东西不停地左右推拉发出美妙的声音。香草看呆了也听呆了。
“小同学,你是哪个班的?辫子怎么散了呀?”香草回头望了望,偌大的操场只有她一个人。难道她在跟我说话吗?香草害羞地瞅着她。这个人,香草从没见过,白皙的面容,微卷的刘海,嘴唇像刚刚吃过草莓那般小巧而鲜艳,跟村里的那些姐姐、大娘、婶子都不一样。她太好看了,香草喜欢她。可是,怎么跟她说辫子的事呢?香草觉得一下子说不清楚。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那个能发出美妙声音的东西是什么?
漂亮姐姐看着香草一直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忽然就拉了一下,发出一阵轰鸣声,吓了香草一跳。漂亮姐姐笑了,香草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香草。”
“这是手风琴,你喜欢吗?”
“嗯。”
“你的辫子怎么散了?另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呢?”
那个漂亮姐姐边问边把手风琴从胸前摘下来。她把香草的另一个辫子也解开,用手指将头发全拢在一起,编了一根垂在脑后的麻花辫。她一边梳还一边赞叹香草的头发既黑又亮。香草乖乖地让漂亮姐姐帮她梳辫子,趁漂亮姐姐不注意,用手指偷偷去按手风琴,却按不出任何声音。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呢?香草更好奇了。
漂亮姐姐把蝴蝶结帮香草系好,托着香草的腮说:“香草,你梳辫子真好看。”
上课了,军军又开始捣乱。老师写完8,还没说话呢。军军就说:“8像什么呀?”还没等同学们开口回答,他又说:“8像狗屎。”惹得同学们大笑不止,课堂秩序一片混乱。李老师气坏了,拿木棍拼命敲桌子,拎着他的耳朵罚他站墙边。站在墙边的军军也不老实,他凑近香草,一会儿戳戳她的后背,一会儿拽拽她的头发。香草扭过头去瞅他,挪远位置都无济于事。
下课了,香草还在跟刚刚学过的数字“8”较劲。因为军军捣乱,她没看清楚老师是怎么写的,她觉得这个“8”好难呀。
忽然,同学们骚动起来。教室里的同学往外张望,教室外的同学急匆匆往教室里跑。张吉刚慌慌张张地把香草的铅笔盒碰到了地上,铁皮铅笔盒发出脆脆的响声摔成两半。香草本来就因不会写“8”而着急委屈,看着摔坏的铅笔盒,她搓着眼睛哭了起来。
“香草,怎么了?”
一声熟悉而好听的询问解救了一旁窘站着的张吉刚。那个漂亮姐姐背着手风琴站在香草面前,她捡起掉落一地的铅笔和橡皮,说:“没关系的,我特别会修铅笔盒。”只见她将铅笔盒内侧的一根细铁丝左插右伸,很快让铅笔盒完好如初。对哭泣的香草和窘窘的张吉刚来说,她就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
“同学们好!我是潍坊艺校的赵丽丽,是到咱们学校支教的,从今天起,我将担任同学们的音乐老师,教同学们弹琴、唱歌、跳舞。希望我与同学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从这节课开始,香草觉得学校生活更有趣了。
5
学校里每天都有许多新鲜事儿,香草越来越喜欢上学了。但她的烦恼也一天天增多。给她带来烦恼的就是那个军军!为了两块高粱饴糖,他每天变着法儿欺负她。香草都后悔无数次了,不该用高粱饴糖换他的“宝”,引出了他的馋虫子。
那次,他们在村前的大柳树下玩。春天的大柳树已长成朦朦胧胧的黄绿一片,在状如花生米大小的叶子中间,长出了细长的毛毛虫般的小柳絮。香草摘了几串柳絮塞到嘴里,手一甩打出了自己的“宝”。“宝”由本子纸、旧书纸折叠而成,如果谁有一个报纸折叠而成的宝,那也会被小伙伴们视若“宝王”。而这次,军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画报纸叠的“彩宝”。“彩宝”厚硬,摔在地上力量大,自然带起的风也大,很容易地就把香草他们用本子纸叠的“宝”掀翻。小伙伴手里的“宝”几乎都被军军赢走了。
香草特别馋那个“彩宝”,她想用自己所有的“宝”换军军的“彩宝”。可军军鄙夷地看了一眼,使劲抽了抽鼻涕说:“我才不稀罕呢!一个管用的也没有!”香草的口袋里正好还有一块高粱饴糖,是爸爸回来看她时带回来的,她一直没舍得吃,糖纸都被她揉皱了。香草掏出那块糖,得意地托在手上:“这个呢?”军军怔怔地看着那块糖,眼睛都看直了,半天没开口说话。香草以为军军对糖也不稀罕,便怏怏地垂下胳膊,想把糖重新装回口袋。军军却一步窜过来抢先把糖抓在手里,捧着糖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毫不犹豫地把“彩宝”递给香草。
从那天起,军军就开始对高粱饴糖念念不忘,时不时地找各种理由跟香草讨要。
香草十几个蝴蝶结被军军抢得只剩一个。每天,奶奶帮香草梳头时,总会数落她一番:什么蝴蝶结很贵啦,什么你爸爸挣钱不容易啦,什么不爱惜东西啦……香草心里有一万个委屈,几次忍不住想告诉奶奶实情,但想想头天晚上又听到军军在家里挨揍,她咬了咬嘴唇,使劲忍住了。
拐过弯,出了胡同,香草自己把蝴蝶结摘下来,小心地放进书包。奶奶说了,如果这个蝴蝶结再丢了,就把她的辫子剪掉。
来到小桥,军军没出现。香草有点不相信地四处望了望,确实没有军军的影子。香草蹦蹦跳跳跑到桥上。河水哗啦啦欢快地流着,河床上悄悄冒出毛茸茸、绿茵茵像一小块一小块绿毯子似的嫩草。不知谁家的鸭子在水里畅快地嬉戏,不时将扁长的嘴巴伸进河水里啄食。
香草欣喜地看着,没有军军的小河边原来这么美好。香草跟小鸭子告别,嘴里哼着赵丽丽老师教她的歌曲《小鸭子》,一蹦一跳往学校走。
忽然,军军从陡坡旁边的小树林钻了出来。香草还没回过神,脖子上的纱巾已被军军攥在手里。
“军军,你快还给我!你干吗天天抢我的东西?”
“你欠我的高粱饴糖呢?你给我两块高粱饴糖,我就把你的蝴蝶结、纱巾、铅笔、橡皮都还给你。”
“那些本来就是我的,我不欠你高粱饴糖!”
“那天在榆树上,你亲口答应的,想赖账,没门!”
“军军,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我奶奶,让我奶奶去告诉你爸爸!”
“去吧!去吧!反正我每天都挨揍!”
香草急得快要哭了,军军不害怕她去告状,可她却害怕奶奶会真的给她剪头发!
“军军,求求你了!快还给我吧!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弄两块高粱饴糖。”
“说话算数?”
看到香草点了头:“那我再相信你一次!”军军把纱巾扔给香草,快步爬上陡坡,大踏步跑了。
中午放学后,香草兜里装着奶奶给她买蜡笔的钱,来到了村里的“大社”。“大社”里什么都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毛线、毛巾、针、笔、本子、橡皮、桃酥……香草围着“大社”的水泥柜台足足转了两圈,也没看到高粱饴糖的影子。
柜台里,那个穿着蓝色大褂、戴着套袖的售货员叔叔也陪着她转了两圈:“小朋友,你到底想买什么呀?”
“我想买高粱饴糖。”
“高粱饴糖?你买的可真稀罕,要买高粱饴糖得去青岛买呢!”
香草失望极了,她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把蜡笔买了。今天在学校里,张吉刚用两块半截蜡笔把书上的草啊、树啊涂成绿色,其他的涂成红色。香草羡慕极了,她看到军军也羡慕得两眼放光。
回到家,她顾不得去看大白鹅,一头扑到奶奶怀里缠着奶奶要买一种笔。奶奶说:“买什么笔?钢笔?你用不着钢笔呀!”香草摇摇头。
“什么笔?”
“就是这么长,这么粗的一种笔。”香草故意不说清楚。
“蜡笔?买蜡笔干啥?浪费钱!不买!”
“不是蜡笔!不是蜡笔!”香草在奶奶怀里连扭带哼地撒娇。
“不是蜡笔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什么笔,是老师让买的。”香草说完,自己也觉得脸红了。
奶奶听说是老师让买的,犹豫再三,终于从层层叠叠的大襟褂里掏出买蜡笔的钱。香草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就一路小跑来到“大社”。现在,高粱饴糖没买到,香草又失望又沮丧。也许,没有高粱饴糖,蜡笔也可以换回她的蝴蝶结吧?
奶奶看到香草手里拿的蜡笔,说:“这不是蜡笔是什么?你就骗奶奶吧!”说着用食指在她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香草眼里含了泪,低着头坐到饭桌前,假装大口喝白菜汤,让眼泪淌到碗里。坐在炕上抽旱烟的爷爷暗暗朝奶奶使了个眼色,奶奶瞅了爷爷两眼,指着爷爷说:“都是让你惯的。”转身去了灶间,从锅里拿出给香草留的白面馒头,放在香草面前。香草赌着气故意不去拿馒头,而是伸手拿了一块黄澄澄的饼子。
“傻孩子,有馒头谁还吃饼子呀?咱可不犯傻!来,把馒头吃了。”爷爷把馒头塞到香草手里。香草偷偷抹了把眼泪,接过爷爷手里的馒头。
下午,香草把蜡笔拿到学校。香草的蜡笔有12种颜色,全班同学都围拢过来,把香草围在里面,差点压趴了桌子,香草被他们压得都快喘不过气了。香草挣扎着好不容易站起身,她的眼睛扫了一圈,发现军军也在人群里。
“军军,我把这盒蜡笔给你,你还我蝴蝶结行吗?”
全班同学都被香草的举动惊呆了。军军也愣住了。
“香草,凭啥要给他?蜡笔多贵呀!”珍珍着急地喊。
“军军,我用蜡笔顶高粱饴糖。”香草说。
军军一听高粱饴糖,明亮的眼睛马上暗淡下来。
“军军,换吧!换吧!”张吉刚拽着军军的胳膊,生怕军军答应晚了香草会改变主意。
军军把头扭到一边,默不作声。同学们开始起哄:“军军,换了吧,换了吧!你赚大了!”
军军拿过香草手里的蜡笔,把每一种颜色都抽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去,缓慢地把蜡笔盒子的封口封好。他跺了一下脚,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闭着眼坚定地说:“我不换!”
这次是香草惊呆了,全班同学也呆住了。
“军军真馋,为了两块高粱饴糖连那么贵的蜡笔都不要!”
“香草,他不换正好,高粱饴糖也别给他了!”
“傻瓜!他不换我换!香草,我的东西随你挑!”
同学们吵吵嚷嚷的,香草紧紧攥着那盒蜡笔,什么也听不见。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军军不馋蜡笔,非得馋两块高粱饴糖呢?高粱饴糖就那么好吃?
6
放学后,香草在操场上跟同学们玩跳绳的游戏。军军跑过来拦腰一抓,抓起绳子就跑。香草去追,他顺势把绳子卷成一团扔到屋顶上。“香草,你啥时给我糖,我啥时把跳绳还你。”香草又气又无奈,她快被军军给逼疯了。
香草怏怏地回家。一打开院门,大白鹅“嘎嘎”欢叫着扑了过来。香草不理它,径直往前走,大白鹅乐颠颠地扑在她脚下摇摆着肥硕的身子撒欢。香草气恼地抬腿就是一脚,大白鹅委屈地尖叫着跑远了。它想不明白,那么亲它的香草今天怎么了?
香草踩着凳子爬上墙头,从墙头上跳到西厢房的屋顶。屋顶是平的,晒粮食用的。香草站在屋顶上,大声念那本《唐诗三百首》: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些古诗,香草似懂非懂,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但读着读着,香草就读出了悲伤和眼泪。她有点想妈妈了。
香草没吃晚饭就睡了。睡到半夜,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她饿醒了。寂静的夜里,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光染白了木窗棂,透过裱糊的白窗纸柔柔地撒满了屋子。朦胧的月光下,她趴在炕沿上看着小老鼠们列队出动,在墙边攀爬、跳跃。有一只小老鼠跳到墙上,爬不了几下,爪子就支撑不住了。它紧紧贴着墙,爪子死死扒着贴在墙上的报纸,却呲溜一下从墙上掉下来,报纸发出脆脆的划裂声。
香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觉得这些小老鼠真傻呀,明明知道爬不上去,却还一次一次白费劲、瞎努力。突然,香草看到有几只老鼠趴在了地上,然后又有几只老鼠爬上趴着的老鼠后背,就这样依次叠加到了四层。呀!小老鼠还会叠罗汉呢!香草兴奋地瞪大了眼睛。有一只短胳膊短腿的小老鼠踩着晃晃悠悠的鼠梯开始攀爬,鼠梯不堪重压很快垮塌,老鼠们叽里咕噜滚了一地。太好笑了!香草咯咯地笑了起来,惊得小老鼠们四散逃窜。还有几只肚皮朝天的老鼠试图翻转过身子,一次一次锲而不舍地努力。香草不笑了,她忽然有点莫名的感动,很想为它们竖个大拇指。
香草跳下炕的声音惊跑了最后一只小老鼠,也惊醒了奶奶。
“香草,你是饿了吗?”
“嗯。”香草答应一声,去漆黑的灶间摸索着找吃的。奶奶点亮煤油灯,披衣下床,从小瓦罐里掏出一个鸡蛋打碎在铁勺子里,又点燃一把草塞到锅底,将铁勺子置于火上。鸡蛋很快煎成了跟铁勺子一样大小的蛋饼,黄澄澄,香喷喷的。香草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急急地想用手去捏鸡蛋,却被奶奶轻轻打了一下:“小心!烫!奶奶给你拿筷子。”
香草吃完鸡蛋,偷偷从饭篮里掰了一点玉米饼,扔在刚才老鼠们努力爬过的墙边。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竖着耳朵倾听:老鼠们来了,它们欣喜地叫,欢喜地嚼,忙乱地搬。香草满足地睡着了。
7
周末,香草起了个大早,没顾上吃早饭,就一路小跑来到珍珍家。珍珍家正在吃早饭。珍珍的爸爸妈妈、三个哥哥、珍珍和珠珠,围了满满一大桌。
“香草,吃饭了吗?一起吃点吧。”珍珍妈妈招呼香草。香草摇了摇头,她不想吃珍珍家的饭。珍珍家的早餐是煮红薯、野菜疙瘩汤加一碗咸菜疙瘩。全家人喝一口疙瘩汤,啃一口红薯,夹一块咸菜咬一口。香草看见珍珍咬过的咸菜又被她大哥夹起来咬了一口,然后扔回碗里。香草觉得脏死了。
“珍珍,你快吃,吃完去我家写作业!”香草催促着珍珍。珍珍比香草大3岁,长得跟香草差不多高。也许是天天背珠珠累得不肯长个了。
“珍珍,磨完豆腐再写作业。”珍珍的大哥有点不满地命令着。
“你们为啥不磨?”珍珍不情愿地说。
“我和你二哥、三哥得去耕地。”
“磨完豆腐再去耕呗。”珍珍小声嘀咕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珍珍腮上。“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最近你还学会犟嘴了,是在学校学的吗?那以后别去上学了!”
香草被吓懵了。珍珍捂着脸哭着跑向院子。珠珠也跟着哭起来。“大清早的,你吃枪药了?”珍珍妈妈白了大哥一眼,抱起珠珠也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一个硕大的木盆里泡了满满一盆黄豆。珍珍边流泪边舀水冲洗石磨。“珍珍,你怎么能跟你大哥犟嘴呢?听你大哥的话,磨完豆腐再去写作业吧!”珍珍妈妈说。珍珍不说话,把黄豆舀进一个小盆,再用勺舀进圆形的磨眼,将一根套着绳索的木棍插在磨盘上,开始围着石磨转着圈磨豆腐。
石磨里的黄豆好半天才变成豆沫汁沿着磨盘的缝隙淌出来,白色的豆沫汁挂在圆圆的磨盘上,磨盘好像穿上了一条白色的纱裙。香草看看那一大盆黄豆,真替珍珍发愁,这得啥时候磨完呀?她叹了一口气,说:“珍珍,我先回家吧,你磨完豆腐再来找我。”
香草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慢腾腾地往家走。本来,她想约珍珍一起到家里写作业,如果奶奶出去串门,就跟珍珍来个小老鼠式的“叠罗汉”,说不定能从福棚上的小箢子里淘出高粱饴糖呢。可现在,珍珍还要磨豆腐,香草自己可没法“叠罗汉”。
“香草,怪不得你的鞋破得快,原来是踢石子踢的,我告诉你奶奶去。”香草扭头一看,小花娘扛着锄头站在路旁,肚子里像塞了一个葫芦似的微微隆起,一脸坏笑地看着她,身边还站着小花。
“你就是告诉也是白告诉,我不承认踢过石子!你还是赶紧锄地去吧!”
“吆,怪不得都叫你鬼精灵呢,小嘴巴、小脑瓜就是快。”
香草不理她,继续走自己的路。
“娘,我要跟香草一起玩。”小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玩什么玩!你不是跟娘一起去锄地挖荠菜吗?”小花娘没好气地说。
“我就要去玩!就要去玩!”
小花娘拖着小花往前走,小花却双脚蹬地往后拽,鞋底摩擦着沙石路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印痕。
“你这个孩子是不是找挨打?”小花娘生气地吼起来。
小花一屁股坐在地下搓着脚哭起来。
香草回转身跑回去,抱起乱发脾气的小花说:“三婶,你放心锄地去吧,我带着小花去我家玩。”小花破涕为笑。
小花娘讪讪地笑着说:“香草,三婶刚才是跟你闹着玩呢。”
“三婶,我知道呢。”
香草帮小花擦擦眼泪,牵着她的手甩呀甩地回家了。
香草回到家。爷爷在院子里修他的竹耙子。奶奶在剁菜喂大白鹅。
吃过早饭,爷爷扛起耙子拾草去了,奶奶串门去了。香草趴在窗台上写作业,小花趴在炕上,用香草的蜡笔在纸上胡乱涂画。香草心疼她的蜡笔,不时提醒小花轻点涂。小花嘴里答应着,涂着涂着又涂重了。香草忍不住把蜡笔夺回来,塞给小花一支铅笔。小花却将铅笔一下子扔到了炕沿下。
“小花,你干吗扔了?”香草赶忙跳下炕捡起铅笔。一看,铅笔头被小花摔没了,香草心疼得直吸气。
“小花,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呀?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臭脾气,就不该带你来我家。”香草没好气地说。
小花不说话,噘着嘴巴,歪着头,不理香草。突然,她站起身,跳下炕就往门外跑。香草想起奶奶临出门前嘱咐不能让小花出去乱跑,忙紧跑几步追过去,一把拽住了她。没想到小花双腿攀在门框上,哭了起来。哭声响亮吵人,不亚于大白鹅的叫声。
“别哭了!”又气又急的香草大喝一声,吓得小花大咧的嘴一下子合上了。香草过来拉小花,小花两手死死抓着门,咧着嘴干嚎。香草哭笑不得,就想搞个恶作剧,她故意用手捂住小花的嘴,捂住又拿开,拿开又捂住,小花的干嚎声就变成了咏叹调:啊……呜……啊……呜……气恼的小花扑过来打香草。香草趁机抱住她,哄着她说:“好小花,好好听话,我们家有好吃的,我带你去拿。”
小花不哭了,乖乖地跟着香草上炕。香草指着福棚上的小箢子说:“看见了吗?好吃的就在上面。我抱着你拿。”
小花还挂着泪珠的脸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香草有些后悔,本来她是想跟珍珍和珠珠一起完成这个计划的。小花太重了,也许会把福棚压塌的。还有,小花能保守秘密吗?
香草跟小花面对面坐着,她的表情极其严肃,仿佛要干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小花,你必须发誓,这件事谁也不告诉,包括你妈妈!”小花也被香草感染了,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如果小箢子里有高粱饴糖,你不能要,必须给我!”小花犹豫着又点点头。
“如果不是高粱饴糖,是别的糖,就全归我。”小花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一只贪吃的流口水的小狐狸。
“哎呀,小花,怎么能全归你呢?只能给你一块。”
“那不行,那我不干。”
香草和小花像集市上的大人般谈了半天拉锯交易,最后,俩人商定:如果是高粱饴糖全部归香草。如果是其他糖就给小花两块。两个人的小拇指互相勾在一起,互相在对方的大拇指上使劲摁了一下,以示盖章生效。
香草想抱着小花的腿,这样可以高一些。可她一起身就失去了平衡,俩人重重地摔在炕上。
香草又改抱小花的腰,这次抱起来了,可小花的手根本够不到箢子。
俩人正折腾着,传来了开院门的声音。香草以为奶奶回来了,赶紧趴在窗台上假装写作业。
“香草,香草!你在家吗?我是珍珍。”
“来了!来了!”香草高声答应着去给珍珍开门。
珍珍可不像小花那么任性,也不像小花那么多斤斤计较的小心眼。珍珍说:“还不知道小箢子里有没有好吃的呢!先拿下来看看再说吧。”
香草和珍珍各抱着小花的一条腿,珍珍忽然犹豫了,说:“香草,你奶奶不会发现吧?你不会挨打吧?”
被高粱饴糖折磨得快发疯的香草哪顾得了那么多,她甩甩头发说:“管他呢,我们先看看有没有高粱饴糖,如果没有就把箢子放回去。”
“我还要吃好吃的呢!”小花吵嚷着。
“你就忘不了吃。”珍珍在小花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香草和珍珍合力把小花举得高高的,小花很轻松地就摸到了小箢子。小箢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掀开盖在箢子上的玫红色花毛巾。箢子里有两个苹果,一包杏园饼干,还有两块糖。
香草把两块糖抓在手里,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珍珠饴。用手捏了捏,也如高粱饴般绵软。轻轻地拨开一看,糖体包裹着一层白色的蝉翼状物,糖体是黄色的,晶莹剔透。香草确定这块糖是高粱饴糖的一种,只不过名字不一样。香草手里拿着糖,有点小兴奋和小激动。小花却一把抢走了糖。
“这是我的糖!咱们说好了的。”小花把糖塞到衣服底下使劲捂着。
“小花,你怎么不讲理呢!这是高粱饴糖,咱们说好了归我的!”香草着急地伸手去抢。
“糖纸就不是!”小花拿起一块糖,连糖纸都没剥就塞到嘴里,起身往外跑。
珍珍抢先一步堵住门,香草跟在小花后面追。小花只好又爬到炕上,围着炕转起了圈。
“小花,别跑了,我把箢子里的杏园饼干给你,你把糖还给我,好不好?”香草一边追一边跟小花商量。
“我不要,我就要糖!”
珍珍也爬到炕上来帮香草。眼看就抓住小花了,突然,小花身子一矮,珍珍和香草扑了个空。“哎呀!”咕咚一声,小花只剩半截身子露在炕外头,那半截身子掉进了炕洞里。珍珍和香草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傻愣在那里。小花的哭嚎声从炕洞里闷闷地传出来。
门吱呀一声。是奶奶回来了!香草和珍珍顾不得拉炕洞里的小花,跳下炕趿拉着鞋就跑。
香草知道,今天的祸惹大了。果然,身后,传来奶奶愤怒的嘶喊:“香草,你个小祖宗,你回来!看我不揍死你!”
8
香草和珍珍惊魂未定一路狂跑,直到跑不动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珍珍弯着腰,两手抚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后的香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珍……珍,你说,小花……会……把糖……都吃了吗?”
珍珍喘着气回过头来:“香草,你觉得你奶奶会因为糖打你还是因为炕打你?”
香草狂跑时一直后悔没把小花手里的另一颗糖抢过来,现在听珍珍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还有炕这一茬。
“哈哈哈,笑死我了,小花……小花……笑死我了!”香草捂着肚子转着圈地笑。
珍珍也想起了小花的狼狈样,忍不住也笑弯了腰。“香草,你奶奶家的炕也太不结实了。”
是呀,怎么那么不结实呢?怎么不结实得那么恰到好处呢?这炕简直是神炕。
两人笑够了,香草开始发愁。奶奶气坏了,正在家凶神恶煞等着自己呢。家是不敢回了,回去肯定是一顿胖揍。还有,高粱饴糖。想起高粱饴糖,香草抱着脑袋又转起了圈。
“珍珍,怎么办?高粱饴糖没了,军军明天又不知道怎么欺负我了!”
“明天我给你做证,证明高粱饴糖让小花吃了,让军军找她算账去!”
“能行吗?”
“哎呀,别愁眉苦脸的了,肯定行。”
“肯定不行!”一个声音从草垛后传来,吓了俩人一大跳。“你们俩合伙欺负我妹妹,我要去告诉我妈!你们俩就等着吧!”说完,一个人影像风一样跑走了。一听那尖声尖气的嗓音,香草就知道她是谁了。“翠枝,我们可没欺负你妹妹,是她自己掉炕洞里了!”珍珍对着翠枝的背影喊。翠枝又高又瘦,腿瘦得像玉米秸,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的。
香草本想等奶奶消消气再回家,这是她一贯的经验:每次闯了祸,只要她飞快逃离,给奶奶消气的时间,她就不会挨打。而奶奶的火气,总是上得快消得也快。可是,翠枝的出现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香草更不敢回家了。
珍珍抬头望了望太阳,说:“香草,快天黑了,我得回家了。”
“你回吧,我得等奶奶消消气才能回去。”
“好吧。”珍珍往家走,随手从路过的草垛旁抽了一根麦秸草拿在手里,这是去年的麦秸草,风雨的侵蚀已经让它发霉变黑了。珍珍拿着草想了想,又跑回去找香草。
“香草,你先到我家去吧。你奶奶消了气,肯定会喊你回家吃饭的。我们两家离得近,一喊就听见了。”珍珍毕竟大几岁,比香草有心眼。
“那万一翠枝带着她娘去你们家怎么办?”
“不怕!我有三个哥哥呢。她敢不讲理!”
香草跟着珍珍回家了。珍珍娘热情挽留香草在她家吃小豆腐,“小豆腐是珍珍磨的呢。”珍珍对着香草挑了一下眉毛,仿佛说:看吧,来我家就对了吧?
香草一直侧耳听着,生怕听不到奶奶的喊声,却一直没听到奶奶的喊声。
珍珍妈妈担心香草害羞,让珍珍端了小豆腐去东屋吃。
香草去压水井边洗手,听到珍珍爸爸和大哥在西厢房里低声讨论着什么。
“我都30了,还没个媳妇,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愿意换亲的,怎么就不能换了?”
“不是不能换,是珍珍太小,她才10岁!”
“人家说了,先不娶,等16岁再娶!”
“她还小呢……再说吧,等她大一些再说。”
“等她大了,我也大了,连换也不用换了,就打光棍吧!”
“咣当”一声,珍珍大哥好像踢翻了铁锨或锄头。
香草的心咚咚跳着,忘记了洗手,小跑着回到东屋。
那么好吃的小豆腐,香草连半碗也没吃完。
太阳快下山了,香草拿着在珍珍家写的作业往家走。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家门口,趴在大门上透过门缝瞅了瞅,听了听,院子里寂静无声。推推门,发现门上了门闩。看来奶奶还没消气呢。香草不敢叫门,她悻悻地走到屋后的小树林。春天的小树林到处是随风摇摆的嫩绿色的叶子,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香草就在里面藏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周围的绿色都看不见了,大街上疯跑的孩子也回家吃晚饭了,一切太阳下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香草在这片寂静里有些害怕。是不是树叶遮挡住了奶奶呼喊她的声音呢?她从树林里钻出来,露出耳朵。她走到离家更近的胡同前徘徊。如果能巧遇出门找她的爷爷或奶奶就好了。
邻居家的门响了,香草像看到了救星:“大娘,你要去哪?”“我是大爷。”大爷瓮声瓮气地纠正。“是大爷呀,我还以为是大娘呢!”香草故意大着嗓门。“天都黑了,快回家吧。”大爷径直走远了。奶奶家的大门仍然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月亮懒洋洋的好像没有睡醒似的挂在天上。淡淡的光透过树叶照在香草身上。香草呆呆地坐在小树林里:奶奶的气怎么还没消呢?不但奶奶,爷爷肯定也生气了,否则怎么不出来找我呢?香草郁闷地想。
记不清出出进进小树林多少次了。当香草又一次走出小树林时,一道手电筒的光远远照过来。“是香草吗?”“爷爷!”手电筒的光柱摇晃着,爷爷在奔跑。香草鼻子一酸,眼泪滚出了眼眶。爷爷揽住香草的肩膀:“走,回家吧。”
进了堂屋,香草拽紧爷爷的后衣襟躲在爷爷身后。奶奶并没有把香草关进西屋打屁股。奶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招呼爷爷拿饭桌吃饭。
香草偷眼看时,炕已经平整如初,炕席的中间用几块碎布补了一大块补丁。饭桌安放在炕头上,爷爷示意香草坐在离补丁远一点的地方,爷爷奶奶则站在炕沿下面。昏暗的煤油灯下,三口人默不作声地吃饭。屋子里充满着一种能憋死人的沉闷压抑。香草不喜欢,她宁肯奶奶打她一顿,骂她一顿,然后原谅她。不说话的奶奶表示还在生很大的气。香草低头啃着玉米饼,不喝粥也不夹菜,爷爷把菜夹到她的饼上,她合着眼泪咬了一口。
“你还哭上了!怎么委屈的?干了错事有功?”奶奶终于爆发了。
“你快少说两句吧,孩子吓得一天没敢回来。”
爷爷袒护的话语,让香草更委屈了,眼泪流得更快了。她快速地抹了两把眼泪,端起碗喝粥。灯光昏暗,碗盖着脸,奶奶就看不见她在哭了。香草想。
吃完饭,香草乖巧地躺在炕头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她听到奶奶和爷爷一边抽旱烟袋一边高一声低一声争论到底是谁惯孩子。
窗外的细雨噼噼啪啪打在窗棂上,惊醒了熟睡中的香草。她想起了那首《春夜喜雨》,不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吗?可是,香草分明听到小草在伸懒腰,“洋地瓜花”在梳妆打扮,院子里的梧桐树、大枣树在欢快地舞蹈。春雨明明惊醒了这么多人,怎么能说是细无声呢?
在这个下着春雨的夜晚,香草想了很多很多……
9
香草起床的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香草想去看看那棵“洋地瓜花”,更想去雨中撒个欢。她看了看奶奶那张依然阴沉的脸,缩回了脚。
香草如坐针毡地匆匆吃完早饭,拎起书包,戴上斗笠,迫不及待地冲进雨里。
一出胡同,香草就把斗笠抓在手里。雨已经小多了,像飘动的灰尘一样,极细的雨,毛茸茸地落在香草的脸上、头发上。香草半闭着眼睛,任凭雨在她的睫毛上颤动、舞蹈,模糊了她的视线。
香草不想走小石桥,也不想走小树林,在这个飘着雨的惬意的早上,她不想看见军军。
香草绕到西岭,踩着西岭的田埂前行。田埂被昨夜的雨都泡湿泡透了,鞋底沾了厚厚的泥巴。到了教室门口,她使劲搓了几脚。泥巴带进教室多脏呀。
香草在座位上刚刚坐稳,张吉刚就来了。一坐下,香草就听出张吉刚跟平时不太一样:他稍显急促地喘着气,一呼一吸间喉咙像有一阵小北风吹过窗缝,发出尖尖的哨声。香草疑惑地看着他,张吉刚面无表情地坐下并不搭理香草询问的目光。香草便把关心的疑问憋回去了。
“嗨,看看你的数学作业。”是张吉刚。香草犹豫了一下,没有如往常般拒绝。她从书包里拿出数学作业放在张吉刚面前。张吉刚一把抓过去就埋头抄起来。香草想抽回作业本,但看看张吉刚因费力呼吸而憋得通红的脸,她的手又缩了回来。
校园里的破钟嘶哑地敲响时,军军才喘着粗气跑进教室,全身的衣裤都湿了,裤管的水甩了一路。走到香草身边,他狠狠瞪了香草一眼。香草假装没看到。
雨,一直下。学校的操场地处高坡,又是由打麦场改建而成。那么大的雨也没让操场积水,依然如平日般光滑平坦。下课了,男孩子们一窝蜂跑到操场上,淋着雨疯跑、斗鸡。女孩子怕淋湿衣服,戴着斗笠热情不减地玩“跳房”的游戏。老师们说:“这些孩子真是精力过剩,我们老喽!”
珍珍今天没来上学。香草冒着雨一趟趟跑到陡坡那儿眺望村子通往学校的路。下雨天,路上几乎没有人,树上的新芽在雨中偶尔战栗,恨不得钻回树妈妈的怀里。雨肆意落着,混合着鸡粪、牛屎的积水攒足了劲向坡底流淌。香草站在坡上,心事越来越重,没有珍珍做证,军军肯定不相信高粱饴糖被小花吃了。
香草忧心忡忡回到教室里。教室里只有张吉刚一个人,他眼望着窗外仍然吹哨子般吃力地喘着,对于操场上的奔跑,满是羡慕。教室里又跑进两个人,是李小福和军军。军军手里还举着一根树枝。李小福跳上凳子,爬上桌子,跳跃着与军军周旋。军军举着那根树枝左冲右突。
李小福躲到香草和张吉刚的身后。军军举着树枝照着香草的头顶就挥过来。香草下意识地猛推了军军一把。军军后退着一屁股坐在由砖头和门板搭成的课桌上,课桌不堪重压,军军整个人仰躺在一堆碎砖头上。恼羞成怒的军军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树枝就扑向了香草。情急之下,香草用手捂住头蹲下来。树枝转到香草的脖子上,军军轻轻一撩就把她粉红色的纱巾挑在了木棍上。
“香草,他的木棍上粘了许多屎!”李小福惊叫着捂住了嘴巴。
“军军,你个大坏蛋!我告诉老师!”香草跺着脚说。
“你还要告诉老师?我的高粱饴糖呢?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拿不来糖,纱巾就是我的。我愿意挑着玩就挑着玩,我愿意扔到厕所里就扔到厕所里。”军军摇摆着头,眼睛斜瞪着棍子上的纱巾。
“高粱饴糖被小花吃了!不信你问珍珍!”
“你就编吧,翠枝早告诉我了,我才不被你们骗呢。”纱巾在木棍的顶端被军军摇晃着飘舞着。
“咚!”香草、李小福还有陆陆续续进到教室的孩子都被这突然的一拳惊呆了。
这一拳,是张吉刚打的。军军扑过来与张吉刚扭打在一起。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孩子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拼命起哄。
“别打了!别打了!”香草的喊声淹没在同学们的起哄声里;上课的钟声也没压过孩子们的起哄声。直到李老师拿着教杆“啪啪”地敲桌子,又厉声呵斥:“别军军!张吉刚!你们俩住手!”孩子们才一哄而散跑到各自的座位上。张吉刚松手的瞬间被军军一个扫堂腿绊倒在地。“别军军!墙边站着去!”李老师板着脸怒喝一声。军军带着胜利般的得意斜倚着墙站着。张吉刚一直趴在地上一动也没动。李老师快步走过来,却发现张吉刚一个劲地拼命长呼气,脸憋得发紫。李老师手足无措,大声呼叫他的名字。“药,药,书包……”张吉刚费劲地吐出几个字。香草慌慌地翻张吉刚的书包,从书包里找到一个蓝色的玻璃瓶,赶忙递过去。张吉刚接过玻璃瓶对着嘴按压,一些雾状的液体喷到了他的嘴里。过了好一会儿,张吉刚才慢慢平复下来。
放学后,香草跟在张吉刚身后,看到他拐进家门,才放心折返。
“香草,你的纱巾呢?”正在剁菜的奶奶问。香草这才发现纱巾没在脖子上。军军和张吉刚扭打在一起后,香草就把纱巾忘记了。
“天天丢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爱惜东西!要爱惜东西!你就是不听!天天丢三落四!天天惹我生气!”奶奶的声音越说越高,最后,气呼呼地扔下剁菜的刀,去了堂屋。
再出来时,奶奶手里多了一把剪刀。难道奶奶要剪掉我的长辫子吗?要不要跟奶奶说军军欺负自己?奶奶,真的是军军欺负我,不是我不爱惜东西!香草心里狂喊着,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辫子。
“把手拿开!做错了事就要惩罚!你这个孩子惯坏了,必须剪掉辫子惩罚一下!”奶奶语气坚定地说。
全都告诉奶奶吧,只有这样,奶奶才会原谅自己,才能保住辫子。香草下定了决心:“奶奶,是军军欺负我,纱巾被军军抢去了。”
“丢了纱巾赖军军,那丢了的蝴蝶结呢?昨天把炕踩出一个洞的也是军军?”奶奶新账旧账一起算,越算越生气。
“奶奶,真的是军军欺负我!”香草急得哭了,她更紧地抱住头,护住辫子。
“错了就是错了,还狡辩!为了你这个不认错,今天必须把辫子剪了!”
奶奶手起剪落,香草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应声落地。
10
香草捧着她的长辫子一个劲地哭。奶奶喊她吃饭,她立刻把哭声对抗地提高了八度。爷爷来牵她的手,她跺着脚哭。
“别管她!不吃饭就是没饿着。”奶奶说。
香草哭累了,去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奶奶的帽子扣在头上。奶奶的帽子是黑色椭圆形的,里面衬着一层棉花,翻转过来像一个没有柄的水舀子。
香草戴着那顶黑帽子出来,正在做针线的奶奶瞄了一眼“哧”笑出了声。“哼!”香草鼻子一哼,不理奶奶,拔腿就往外走。
“香草,你不吃饭呀?”
“不吃!”香草硬邦邦回了奶奶一句。
“脾气还不小。”奶奶并没有如香草期望的那样来哄她。香草微微有点失望,也有点后悔,她都有点饿了呢,但她只能硬着头皮走出门去。
雨后的太阳热情而卖力地吸吮着残存的雨水,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它的大地老朋友。太阳的急切让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燥热和沉闷。香草头上的帽子捂在头顶像一盆火似的,烧得她手心都开始出汗了。
“看那个小孩!都春天了还戴着棉帽子!”
“哎呀,戴着顶什么帽子呀,越看越像个媒婆。”
香草清晰地听到了背后的议论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管得着吗?我就愿意这样戴!”香草本想把帽子摘下来,她索性不摘了,戴着帽子大摇大摆钻进了小树林。透过树的缝隙,她发现笑话她的是中学里的两个姐姐,她们俩跟栋梁哥哥一个班。
两个姐姐说笑着走远了。香草摘下帽子,一屁股坐在树下。她不想去上学了。如果去上学,无论戴帽子还是不戴帽子,学校里等着她的都是更猛烈的嘲笑。
小树林里湿湿的。树干是湿的,树叶是湿的,香草的屁股底下也是湿的。香草拍打了一下屁股上的泥,钻出小树林。
“香草,你又调皮了!看看你屁股上的这些泥。”是那个多嘴的李嫂,“香草,你妈妈在哪儿上班来着?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看你?”李嫂多起嘴来就没完没了。
“姐姐,姐姐!”李嫂背上的娃娃见了香草兴奋地在妈妈的后背上打挺。
香草友好地抓着小娃娃的手摇了摇,勉强笑了笑,低低地说了一句:“嫂子,我得上学去了。”转身就跑了。
跑进一条胡同,香草悄悄探头看李嫂和她背上的娃娃。娃娃在李嫂背上摇摇晃晃地咿咿呀呀,让香草生出许多羡慕。她不记得妈妈是不是也这样背过她,她是否也像这个小娃娃一样在妈妈温暖的后背上咿咿呀呀过。
香草更想妈妈了。
她顺着小石桥旁边的斜坡下到河边,沿着河岸走。
刚刚下了雨,河水铺满了整个河床,淹没了肆意长满河床的草,隐隐约约的绿随水流漂摆,顽强地彰显草的存在。有几棵垂柳和白杨的树干也被淹了,白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只是更努力地挺直了腰背,而柳树则沮丧地垂着头,仿佛心疼才长出的嫩叶。
香草叹了一口气。柳树叶都有妈妈心疼,就香草没人疼。太阳粼光闪闪照到水里,香草戴上帽子,照一照水中的自己,确实像个媒婆。她气恼地一把将帽子从头上撕下来,呆坐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去看水中的自己:乌黑油亮的辫子不见了,一头短发乱蓬蓬地披散着。丑小鸭小时候也比我俊吧?她有些伤心地想。
河堤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身影那么熟悉:灰色的上衣,齐耳短发,胖胖的屁股在自行车座上左右移动。“妈妈!”香草一边喊着一边往河堤上爬。河堤太陡了,香草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香草急得发疯,眼见妈妈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索性不爬了,在河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自行车跑。
“妈妈!妈妈!”骑自行车的人好像听到了喊声,犹豫着慢了下来,忽然又像下定决心似的拼命骑行。香草的心随着她的骑行忽而惊喜忽而失望。
香草已隐隐觉得那不是妈妈了,她更像桃园医院负责打针的王医生,但香草还是存了一点小小的希望。记得奶奶给她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书生家里贴了一幅画,画上有个漂亮善良的姑娘,每天都会从画上走下来给书生做饭。香草不明白那个姑娘为什么要下来做饭。奶奶说,因为那个书生特别想有人给她做饭,所以那个姑娘就来了。香草也特别想妈妈,特别想让妈妈来看自己。妈妈一定像画中的姑娘一样知道了她的心事,所以就来看她了。香草这样想着又拼命追。
香草从河沿爬上小石桥,跑过小树林,追到街口,看到那个身影往医院的方向去了。
不是妈妈!不是妈妈!怎么就不是妈妈呢?妈妈,妈妈,香草想你!香草紧紧咬住嘴唇,泪水缓缓流到嘴角,她的鼻翼抽动着,泪水奔涌起来,抹也抹不完。
香草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流泪,就左拐右拐绕到水渠尽头钻进桑树林。
桑树成排成列地站立着,不像小树林里的树杂七杂八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她躲在里面抱着一棵桑树像抱着妈妈,哭一阵,想一阵妈妈,想一阵妈妈,再哭一阵。
天越来越黑了,桑树林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远处突然传来鸟的惊叫,闪过掠起的黑影,近处悄悄活动的昆虫和嗡嗡的追逐,好些没有人迹的声音都让香草空想出如同妖魔鬼怪般的可怕。
香草从桑树林里钻出来,皎洁的月光均匀地倾泻在身上,柔柔的,仿佛在爱抚她。她长吁了一口气,踏着自己的影子往学校走。
学校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只有操场上那口钟守望着校园。香草一直想去敲敲那口钟,今天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她围着操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木棍、铁片什么的,只好捡起一块石头,对着钟就扔了过去。“咣”!钟发出沉闷响亮的轰鸣。
“谁在那儿?”一个声音随即响起。
香草吓得不敢吱声。一阵脚步声急促走来,一道不怎么耀眼的光照向香草。香草看清楚了,是孙校长!孙校长后面还跟着栋梁哥哥。
送香草回家的路上,孙校长说,香草没请假就不上学是旷课,得惩罚她!香草怕孙校长不让她去上学了,就抢着说:“我会背很多唐诗了,非常非常多!”说着就开始背起来。栋梁拽起香草的胳膊,紧跑几步,打断了香草的背诵:“香草,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栋梁悄声问。
“嗯。”
“是谁?”
“是军军。他每天都逼我,非让我送他两块高粱饴糖!”
“哥哥知道了!你放心,哥哥会找他算账的!”
香草的心立刻快乐起来!她蹦跳着,旋转着,更响亮地一首一首地背唐诗。
11
香草被一阵绞痛唤醒了。她睁开眼睛,疼痛清晰地来自腹部,仿佛无数条蚯蚓在蠕动,还吹着咕噜咕噜的号角。香草捂着肚子,跳下炕,冲向厕所。如此反复几次,香草就没力气跳炕了。奶奶干脆把便盆拿到屋里,香草“哎哟哎哟”叫唤着捂着肚子坐在便盆上,一旁是焦虑不安的奶奶。
香草虚脱了,昏昏沉沉躺在奶奶怀里。奶奶抱着她不停地给她揉肚子。
香草做梦了。梦到栋梁哥哥去找军军算账去了。栋梁哥哥手里拿着鞭子,军军吓得直求饶。那是谁?哦,是妈妈!妈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还给她买来了花裙子……迷迷糊糊中,香草听到一个声音说:“这孩子是想她的爸爸妈妈了,快捎信让三儿回来一趟吧。”听口气,像爷爷在说话,可这声音太远了,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香草猜想肯定是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她的心思,要去告诉爸爸妈妈了。她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一双粗糙的手给她擦拭,磨得她的腮都疼了。
香草醒来的时候,发现一根筷子悬在头顶上。筷子用一根红绳拴着,一头拴在福棚上,一头绑了一支香。一缕烟萦萦绕绕飘荡着,满屋子有股淡淡的香味。
“奶奶!奶奶!”香草坐起来,哑哑地喊奶奶。
“哎,哎!”奶奶应声进来,“我的宝贝呀,你可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了!”奶奶搂过香草,摸了摸她的额头,“总算不烧了!可吓死奶奶了!来,快给筷姑姑磕个头,幸亏她保佑你!”奶奶拉着香草给那只悬在福棚上的筷子磕头。
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香草吃了奶奶熬的小米粥,又活蹦乱跳的了。她在院子里跟大白鹅赛跑,大白鹅跑不过她,急得嘎嘎乱叫。她去看窗外的“洋地瓜花”,“洋地瓜花”已长得跟她一样高了,还开出了几朵黄色的艳丽大花朵,香草忍不住摘了一朵。抬头看奶奶,奶奶笑眯眯地看看她,并没有如往常般责备。
“对了,香草,奶奶的帽子呢?”奶奶突然问香草。香草这才想起,昨天她把奶奶的帽子遗忘在桑树林了。
傍晚的太阳慵懒地挂在天上,没有了正午遍撒的金线,却多了一份妩媚和娇羞。香草踏着夕阳的余光钻进桑树林。哇!桑树上一个个如蚕宝宝般绿色的桑葚藏在树叶间,调皮地眨巴着眼睛。昨天,香草只忙着哭,竟然没发现呢!香草攀着树干使劲一跳,两条腿盘到了树上,像只小猴子一样灵巧地一窜一窜,几下就爬到了树杈间。她倚坐在树杈上,一边摘一边吃——摘榆钱出洋相后,香草很快学会了爬树。忽然,树下传来呜呜的哭声。是谁呀?透过桑树叶的间隙,香草看到有个人坐在一棵树下,头埋在胳膊里,扯着嗓子在哭。
嗯?那不是军军吗?香草高兴极了:哼,让你欺负我!咦?不会是栋梁哥哥揍他了吧?想到这儿,香草悄悄爬下树,想偷偷地溜走。
“香草。”军军的喊声吓得香草一愣。
“军军,你要打人吗?你如果打我,我就去告诉栋梁哥哥,让他替我报仇!”香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害怕军军打她,来了个先发制人。
“香草,你别害怕,我不会打你的。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军军从没这样恳求地说话。香草看看他腮边的泪水,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找了一棵离军军远一点的桑树坐了下来。
“香草,昨天我爸又打我了。”军军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怕打。可我怕被冤枉。这次,我被冤枉了。”说着,军军又哽咽起来。
军军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军军在婶婶家玩,亲眼看见婶婶家弟弟从炕席底下偷拿了2角钱。军军还提醒弟弟偷拿钱不对。可是,婶婶发现丢钱后,得知军军到过家里,就诬赖军军偷了钱。军军爸爸不问青红皂白抽出皮带就揍他。军军越辩解,他爸揍得越凶!
军军伸出手给香草看,他的手背血痕累累,有的地方都被打烂了。“你爸爸也太狠了。”香草说。
“他不是我亲爸!”
“什么?怎么可能?”香草吃惊地说。
“知道我为什么非跟你要两块高粱饴糖吗?因为高粱饴糖让我想起了我亲爸的模样。”军军自顾自说着。
“那次,你给我高粱饴糖,我就觉得特别亲切熟悉。我没舍得吃,看着它们想啊想,我想起了大海、病房还有我的爸爸。”
“军军,你确定吗?你不会是做梦的错觉吧?就像我做梦一样。”香草还是有点怀疑。
“不是!”军军肯定地说,“我清楚记得在一个病房里,我亲爸给我两块糖——两块高粱饴糖。他摸着我的头说,让我跟着现在的爸爸,过几天他就来接我。”军军又哭起来。“可是,他一直没来接我,我也把他忘了,直到看到高粱饴糖,我才又想起他。”
“怪不得你爸天天打你,原来不是亲爸!”香草同情地说。
“哼,我再也不在这个家呆了,我要去找亲爸!”军军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说。
“你爸应该在青岛。‘大社’的叔叔说,高粱饴糖只有青岛才有卖。可是,青岛很远吧?”
“真的吗?‘大社’的叔叔是这样说的?”
“嗯,我去‘大社’买高粱饴糖时,叔叔这么告诉我的。”
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惺惺相惜,他们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第二天一起去城里,先找香草的爸爸妈妈,然后再帮军军去青岛。
这天晚上,香草没有挥舞纱巾在炕上表演“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她早早躺进了被窝。大门外传来用力的拍门声,奶奶站在院子里问:“谁呀?”得到回应后,挪动着三寸金莲几乎小跑着去开门。
香草侧耳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是爸爸!香草一咕噜从被窝里爬起来,赤着脚跳下炕,扑到爸爸怀里。爸爸赶紧将她抱起想塞回被窝。香草却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不肯撒手。爸爸只好把棉被拖过来围着她,连她和棉被一起抱着。
“三儿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娘,今晚上单位开会,开完会才往回赶的。”
“吃饭了吗?快让你娘给你弄饭。”爷爷在一旁插话说。
“爹,我不饿,别让我娘忙活了。”
奶奶怎么会不忙活呢?她早已去灶间忙活开了。
香草在爷爷和爸爸的劝说下,总算答应从爸爸的身上回到被窝。
爸爸一样一样从包里往外拿东西:给爷爷买的茶叶、给奶奶买的针线、给香草买的发卡、点心、高粱饴糖。看到高粱饴糖,香草的眼睛都亮了。她抬眼看了看军军家,漆黑一片,便打消了去给军军送糖的念头。
爸爸在吃饭,香草炫耀地给爸爸背唐诗,爸爸惊喜地一个劲夸赞她。香草依偎着爸爸幸福地睡着了,早把她和军军的计划忘记了。
12
香草醒来的时候,灶间的风箱一推一拉地呱嗒着。奶奶和爸爸的低语声传到香草的耳朵:“娘,香草的病也没什么大碍了,吃过早饭,我就回去了!”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再住一晚吧,孩子天天想你们呢,也怪可怜的。”
“单位还有一摊子事呢!”奶奶叹了一口气,风箱更卖力地呱嗒着。
香草赶紧穿衣下炕。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亦步亦趋地跟着爸爸。
吃过早饭,奶奶催促香草快去上学,香草却磨蹭着不肯走。一会儿嫌鞋挤脚,一会儿又嫌头发不好看。爸爸耐心地帮香草换鞋,又把新买的发卡给她戴上。然后,他朝奶奶使了个眼色:“娘,我今天不走了。我先去送香草上学。”香草哪知道这是爸爸的缓兵之计?她高兴得一蹦老高,牵着爸爸的手就往门外跑。
一路上,热情的村人不时地跟香草爸爸打着招呼。香草的同学则羡慕地看着她头上的新发卡。香草的心里美滋滋的,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高昂着头。
到了学校,爸爸给同学们发高粱饴糖的时候,香草猛然想起与军军的计划。她扭头找军军,军军的座位是空的。香草不禁担心起来。
爸爸恭敬地跟李老师交谈着什么。马上就上课了,全班同学,除了军军,都坐在座位上了。香草越来越着急,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
爸爸跟老师握手告别,又跟香草招手告别。透过窗户,香草看到爸爸的身影已快到陡坡了。她站起来高高举起手:“报告!老师,我要跟我爸爸说句话。”不等老师点头同意,香草已冲出教室。
爸爸听香草说完,立即感觉事情很严重。他嘱咐香草好好上课,匆匆地跑走了。
一上午,香草的心一直忐忑着。赵丽丽老师看到香草的新发型和新发卡,夸赞她特别像著名的日本演员山口百惠。香草也只是微微咧了咧嘴,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中午放学回家,香草从爷爷奶奶的谈话中得知出大事了:香草爸爸跑去找了军军爸爸。军军爸爸在家里发现了军军留下的一封信。于是,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沿着大路去追军军,因为好多村里人都看见军军沿着大路往北走了。此时的军军已走到小寨村的岔路口了,过了这个岔路口就是胶南通诸城的柏油马路。马路上疾驰着的大货车让军军心里发虚:这是什么庞然大物呀!跑得那么快,叫得那么大声,肯定是传说中吃人的妖怪。他呆站在路边很久很久,始终不敢过马路。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时,一辆半挂大货车拐着弯急冲过来,边冲边按喇叭,军军站在路中间吓得一步也迈不动。眼看大货车就要撞到他了,千钧一发之际,军军爸爸飞奔过来,把军军用力一推。
“奶奶,军军摔着了吗?”香草也不知道半挂大货车是什么,但她听出来军军遇到危险了。
“军军没摔着,可他爸爸为了救他可伤得不轻!”奶奶说。
“哎,这个军军爸爸,不听劝呐,当初他领这个孩子回家时,我就告诉他别人的孩子不好养啊!可他说受了孩子爸爸的嘱托,不好养也得养。是个重情义的人呐!”爷爷边说边叹息着。
香草可不觉得军军爸爸重情义。打军军打得那么狠是重情义?不相信军军委屈军军是重情义?香草在心里哼了一声,觉得军军爸爸真会在大人面前装样。
香草的爸爸没走成,他在医院忙了一天。晚饭后,香草和爸爸带着奶奶熬的鸡汤去医院看望军军爸爸。香草还特意带了两块高粱饴糖。
病床上,军军爸爸头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一条缠满了绷带的腿,被几根绳子吊着悬在半空。看见香草他们进来,军军爸爸示意待在一边的军军扶他起来,香草爸爸忙摆手制止。
香草爸爸把鸡汤倒出来端给军军爸爸,军军爸爸一转手递到军军面前。军军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接。
“军军,你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吗?今天,让你的香草叔叔做个证人,我全告诉你。”军军爸爸把盛着鸡汤的碗放到床头桌上说,“我跟你亲爸是在青岛认识的。那时,我们在码头上装卸船上的货物,我们俩一个组,关系特别好。有一天,你爸爸在卸货时,突然大口吐血,送到医院我才知道他是白血病晚期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们想通知你的妈妈和家人。可你爸说,你妈妈因为他的病离家出走,而你的爷爷奶奶早去世了。”香草悄悄走到军军身边,把手里的高粱饴糖塞到他手里。
“你爸爸临终时,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一定把你抚养成人!可是,我对不起他呀,我没有把你抚养好!”军军爸爸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歉疚,“军军,你知道什么才算抚养成人吗?就是你善良正直!长大了有出息!可是,你天天惹祸!爸爸揍你,是怕你学坏,我对不起你的亲爸呀!”军军爸爸闭着眼睛,一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了出来。
“爸爸!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使劲揍我吧!”军军突然跪到病床前,抓住爸爸的胳膊放声大哭。香草也抹着眼睛,觉得自己错怪了军军爸爸。
“军军,你的老家在江西,如果你愿意回去找你的亲人,等爸爸腿好了亲自送你回去。”
军军慢慢站起来,用袖子揩了一把眼泪。他走到香草身边,把手里攥的两块高粱饴糖高高举到香草面前,像个大人似的说:“香草,高粱饴糖还给你!今后,我不需要高粱饴糖了,我只会把它珍藏在心里。”
军军爸爸出院了。每天放学后,香草都会看到军军用自制的轮椅,推着爸爸往河堤上走,扶着爸爸在河堤上练习走路。
夕阳下,河水静静地流淌,柳树温柔地轻摇。这一对父子,在霞光的映照下,走出了令人感动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