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丫头妈
农村有句老话:男人是个筢子,女人是个匣子。
意思是说,男人在外边管挣钱,女人只要把钱管好,当一把好锁就行了。
但丫头妈说:不,我要当好匣子,更要当筢子。
丫头爸大高个,一副好身架。但是憨憨的,抽起身子就吃,扳倒了就睡。虽说不上缺心眼,但不爱出头露面,也不爱动脑筋,不爱多说话,只是闷头干活。属于磨道上的驴,戴上捂眼罩儿,套上枷板,听人吆喝就埋头拉套的主儿。
丫头爸在村里绿化队,一个月六百块钱,活儿滋润得站着能睡着了。
丫头妈却说:“这工作挣钱少,咱得辞了。”
丫头爸抬了抬眼皮,“辞了,干什么?”
“拉土。”
“使什么拉?”
“四轮。”
丫头爸这回睁开了眼,疑惑地问:“咱家,哪来的四轮?”
丫头妈用中指点着他的脑门:“河里没鱼市上取。买。”
“钱哪?那四轮用唾沫能沾来吗?”丫头爸是背着手拿鱼,甩手掌柜的,不当家。
“钱,不用你操心,再跟我娘家哥哥借一千就够了。”丫头妈心里有谱。
“你买了四轮我也不拉。我上岁数了。”丫头爸说着,往后缩脖子,靠在被子垛上。
丫头妈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要现在把你送到驴肉馆进汤锅,你该赶紧说:我年轻,我年轻。噢,非老当一头大闲驴,油抹水黄,毛梢发亮,天天逛游?。”
四轮买了。刚头一天拉土,丫头爸就不干了,气呼呼对丫头妈说:“收土方的甲方不地道,欺负人!”
丫头妈赶紧问:“怎么欺负你啦?”
“土都装得平厢,别人的四轮,给算两方三。我呢,就算我两方。这不是看人下菜碟么。”
“咱先别生气。”丫头妈安慰丈夫,“明天,我跟你去。”
第二天,丫头妈装土,把车装出了尖,跟车到了收土的壮壮乳业。
可收土的甲方一挥手:一方八。丫头爸刚要发作,丫头妈一使眼色,再去拉!
这回,丫头妈将四轮装得比上次更多,土被拍成鱼脊背。
可收土的甲方又一挥手:一方五。
丫头妈咬了咬下嘴唇,向丈夫一挥手:再去拉,再多装!
四轮的土装得更多了,尖尖溜溜,泼泼洒洒。丫头妈脱下外衣,用手将黄土撮起来包住,然后一拽一拽抱着走。头发被汗水粘在前额上,她用手背一抹,脸上的汗和泥,一条一缕的。
收土的甲方终于被感动了,叹了口气:“我本想把你们挤兑走,看来,你们是属牛虻的,死盯上了。”又盯住丫头妈问:“你这是何苦呢?为啥呀?”
丫头妈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扔给他一句话:为俺家丫头。
丫头妈是有工作的,就是负责打扫村西头的一段路,每天工作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于是她早早的起来,在青色的凌晨就用大竹扫帚将路面扫完了。在太阳发红冒嘴的时候,她已和丫头爸装了满满一车黄土。上坡的时候,她俯下身子去推四轮的后槽帮,身子绷成了一道弧线。到了平道,她歪着身子跨坐在丈夫身边。她左手扳定丫头爸的肩膀,右手张扬着。任晨风将她的长发飘起,任“突!突!突!”冒着黑烟的四轮展示她们夫妻车的风采。这时,她往往抿紧嘴巴,但仍掩不住笑容从腮边飞出。
壮壮乳业厂内的大坑填平了,六环路修完了,县城的二环路也竣工了。丫头爸一脸的无奈:“拉土?这回拉稀吧。”
但丫头妈一脸兴奋,指着沿路撇下的无数个树墩子,树根疙瘩,说:“这是新的经济增长点。”
原来修路的时候,要将一些树放掉。而树墩树根疙瘩呢,就被勾机勾出来,当垃圾一样堆在路旁。丫头妈看中的,正是这些扎扎乎乎,成本为零,似乎是没有用的废物。
紧接着,丫头妈向丈夫掰开揉碎般讲解:“我哥就是县城供暖中心的负责人。每年十一月十五日供暖前,都要烧木柴温炉,不能直接烧煤,因为要有一个加热过程。还有,每启用一台新锅炉,也要温炉。这个用量可不小哇。烧好木材也是烧,烧树根疙瘩也是烧,又便宜,火又稳,又废物利用,何乐而不为?”
丫头爸拍拍脑门,想想也是。可马上提出:一个树疙瘩大的有七八百斤,一千来斤,你有神力,能举上去?
丫头妈早已胸有成竹,说:“我早设计好了,你看图纸。”说完,展开一张图纸,“就利用四轮现有的自动液压卸车系统,加一个扛杆,做一个铁抓,一扳手柄,树根疙瘩就被轻轻抓起。然后能一百八十度调整角度,一松手柄,不就齐活了吗。”
结果,比丫头妈设计的还完美。这样,散落在路边树墩树根疙瘩,被丫头妈设计的铁抓,一一抓起。每到上下班时候,路人驻足观看,不由人啧啧称赞。也有人上前打听,“实在是高,谁设计的?”
问的人多了,丫头爸就没头没脑地回一句:丫头妈。
于是,丫头妈的院子里,树根疙瘩堆得像小山一样。要想成为温炉木柴,还要进行二次加工:用手电锯裁去飞叉,剔去泥土,用钢锲劈开树墩,形成一瓜一瓜的型材,尺寸大小到能塞进炉门方可。
两个月以后,树根疙瘩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码放整齐劈柴墙,如砖场的砖坯子,一垛一垛的,形成了劈柴胡同。
丫头爸,一副好身架,因为老是弯腰,背有些驮了。丫头妈,黑瘦黑瘦。一笑的时候,嘴角又增添了核桃纹。左手背,还缠着纱布。
街坊四邻看着也心疼,她们是靠打麻将,摸梭胡打发日子,对丫头妈苦奔苦拽的过法有些不理解:“拉土,卖木柴拌子,挣不少钱了。钱多了能像大葱一样,蘸酱吃?”
丫头妈只是一笑:“还不是为俺家丫头。”
温炉的季节早已过去,丫头妈的院子,又空空荡荡了。那辆四轮,也闲在那里,两只后轮胎,也瘪了气瘫在那里。
丫头妈盯着这辆四轮出神,忽然说:卖了吧。
“卖它干啥?”丫头爸一头雾水,“你又出什么新的么蛾子。”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丫头妈定定地说:“趁着四轮还有七成新,卖了再添点钱,买个小挖掘机——勾机。”
“有活吗?”丫头爸心里没底。
“肯定有活。只怕你干不过来呢。”丫头妈非常有战略眼光,分析道:“六环和县城二环修通了,两边要栽树吧,栽树就要挖树坑,现在一个小工一天开八十,能挖几个树坑?拆迁房屋,用吧。建房开槽,好使吧。挖上下水管道,是强项吧。大挖掘机装甲车坦克似的,大工程才派上用场。咱买个小型的,有女不愁嫁。活会自动找上门来的。你把二门子插上,会有人从水洞眼钻进来。”
丫头爸开上了小挖掘机——山河智能。小巧、流畅、精确、灵活。能推土,能挖土,能装车,能开槽。县二环路北侧十公里绿化,栽毛白杨,就是丫头妈策划。她织经编纬,用白灰撒点,用小红旗指挥。“咣当、咣当”两下一勾,一个树坑就掏出来了。
丫头妈做一个横幅,红底白字,挂在机头上:用我小挖,保您大发。有事请找丫头妈:13901026888今年,丫头妈被评为全县农村妇女致富能手,披红挂彩。当场,有记者问:“丫头妈,您创业致富的原始动力是什么?”
“因为——我是丫头妈。”丫头妈脱口而出,回答相当干脆。
记者意犹末尽,又问:“您能说得详细一些?”
“因为我是丫头妈。做为一个母亲,我要以我的方式疼爱我的孩子。”说完,丫头妈的眼里,闪现出坚毅的目光。而这目光,扫视了全场。片刻,全场宁静。
这时,县委书记缓缓地站了起来,向丫头妈鞠了深深一躬。然后拿起话筒,向全体与会人员解释说:“丫头妈的孩子,是一个丫头,是个残疾人,还是——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