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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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孕育“诗圣”的条件:时代、家庭与禀赋

一、历史奉上的桂冠:“集大成”的“诗圣”

对于文学家及其作品来说,时间是最公正、最具权威的评判者。在流经了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学这条长河中,有许多作家曾经名动一时,灿若明星,但曾几何时,他们的光彩逐渐暗淡了。他们那些曾经使得“洛阳纸贵”的作品也成为尘封鼠啮的一堆故纸,有的甚至湮灭无遗。然而也有相反的现象,有少数作家生前不甚为文坛所重,身后的声誉却与日俱增。前一类作家有如碎石细沙,最终被不舍昼夜的流水淘尽。后一类作家则如沙中之金,愈经磨洗愈能发出灿烂的光辉。杜甫就属于后一类作家。

杜甫在晚年所作的《壮游》一诗中回忆说:“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崔”指崔尚,武后久视元年(700)进士及第,官至祠部郎中。“魏”指魏启心,中宗神龙三年(707)举“才膺管乐科”。当玄宗开元十三、十四年(725—726)杜甫十四五岁时,崔、魏二人都已是闲居洛阳的文坛前辈了。他们称誉少年杜甫好像班固和扬雄,可见诗人的才华很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自吴越漫游归来,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没有及第,此时他的诗才却受到了当时在文坛享有盛名的李邕和王翰的赏识。(1)可是杜甫漫游齐赵与困居长安时,虽曾与当时的著名诗人李白、高适、王维、岑参、储光羲等人交游唱酬,然而在上述诸人的作品中,却找不到一句对杜诗的称扬之语。直到代宗宝应元年(762),杜甫五十一岁时,才有任华作《杂言寄杜拾遗》,对杜诗予以高度的赞扬:“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2)代宗大历四年(769),即杜甫去世的前一年,又有郭受作《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说杜甫“新诗海内流传遍”,韦迢作《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说杜甫“大名诗独步”。(郭、韦二诗并见《唐诗纪事校笺》卷二四)任华等三人虽然对杜诗称颂备至,但他们本人在诗坛上并无名声,他们的称颂在当时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总的说来,杜甫生前虽然不算是默默无闻,但他在诗坛上的名声不但远逊于李白、王维,而且也不如岑参、储光羲。大历四年(769),五十八岁的杜甫在《南征》诗中感慨万分地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第二年,诗人就在湘江上的一叶扁舟中寂寞地去世了。

杜甫去世后不久,樊晃搜集杜诗编成《杜工部小集》,他在《杜工部小集序》中痛心地说:

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

其实杜诗在当时不仅是“不为东人之所知”,而且几乎是“不为世人之所知”。当时有几种重要的诗歌选本,如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收诗年代起于开元二年(714),终于天宝十二载(753),又有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收诗年代起于肃宗至德元载(756),终于代宗大历末年(779),这两种著名的选本所涵括的年代几乎与杜甫的一生正好重合,然而二书都没有入选杜诗。此外还有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主要选盛唐诗人之作,且以五律等近体为主,但竟然也不及杜诗。由此可见杜诗在当时确实没有得到诗坛的重视。

到了中唐,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唐诗坛上主要的两个流派——元、白诗派与韩、孟诗派尽管在诗学观点和创作倾向上都大异其趣,但是他们对杜甫都一致推崇,所不同的有两点:第一,元、白诗派推崇杜诗主要着眼于杜诗多写民生疾苦和国政时事,例如元稹《乐府古题序》(《元氏长庆集》卷二三)中赞扬道:“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白居易《与元九书》(《白氏长庆集》卷四五)中则说:“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3)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而韩、孟诗派推崇杜诗则主要着眼于其才力之雄强,例如韩愈《荐士》(《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六)诗云:“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又《石鼓歌》(同上卷七)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第二,元、白有时颇有扬杜抑李的倾向,如上引白居易《与元九书》就认为杜“过于李”,而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元氏长庆集》卷五六)中甚至说:“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胜,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而韩、孟则李、杜并重,无轩轾之分,韩愈《调张籍》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4)由此可见,在中唐诗坛上,杜甫的地位已经超过了王维等人,而与李白分庭抗礼了。

及至晚唐,李、杜齐名已成为诗坛的共识。杜牧诗云:“命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少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三韵》,《樊川文集》卷二)李商隐诗云:“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漫成五章》之二,《李义山诗集》卷六)在被后人称为“小李杜”(5)的李商隐、杜牧看来,李白、杜甫无疑是唐代最杰出的诗人。与此同时,杜诗也开始受到选家的青睐。宣宗大中十年(856),顾陶编成《唐诗类选》二十卷,此书今已不存,但《文苑英华》卷七一四收有其序,序云:“国朝以来,人多反古,德泽广被,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杜李迥生于时,群才莫得而问。”值得注意的是,此书不但是唐人选本中最早入选杜诗的一种,而且把杜甫尊为有唐诗坛之第一人。自中唐以来,对李白、杜甫并称李杜,已成惯例,即使是有扬杜抑李倾向的元、白也不例外。而顾陶却改称“杜李”,鲜明地表示了尊杜的态度。此书共收诗一千二百余首,卞孝萱先生已考出其中三十首杜诗的题目,(6)不难推测,杜诗在此书中是占相当大的比重的。二十四年以后,韦庄编《又玄集》,也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二,可能即受顾陶此书的影响。

从晚唐以来,杜甫及杜诗开始得到各种桂冠,择其要者,有下面三说:

(一)“诗史”

晚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此说得到后人广泛的认可,如北宋黄庭坚诗云:“老杜文章擅一家,国风纯正不欹斜……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诗》,《山谷诗外集补》卷四)胡宗愈《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诗碑序》(《杜诗详注》附编)、王彦辅《增注杜工部诗序》(同上)等也都申述此意。

(二)“集大成”

北宋秦观《韩愈论》(《淮海集》卷二二)云:

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

“集大成”之说实乃当时人之共识,苏轼云:“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书唐氏六家书后一首》,《东坡集》卷二三)又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书吴道子画后》,《东坡集》卷二二)所以陈师道《后山诗话》称:“子瞻谓: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也许就是从苏轼的话引申而来的。而且,早在元稹所作的杜甫墓系铭中已说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这段话虽未拈出“集大成”三字,但这层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三)“诗圣”

南宋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诚斋集》卷七九)云:

苏、李之诗,子列子之御风也。杜、黄之诗,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无待者,神于诗者欤?有待而未尝有待者,圣于诗者欤?

杨万里此论,后人多予引述,(7)因为他首先标出一个“圣”字。但事实上这也不是杨万里的独得之秘,早在北宋,邹浩作《送裴仲孺赴官江西叙》(《道乡先生文集》卷二七)说:“昔司马子长、杜子美皆放浪沅湘、窥九疑、登衡山,以搜抉天地之秘,然后发愤一鸣,声落万古,儒家仰之,几不减六经。”南北宋之际的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卷上中说:“至于杜子美,则又不然。气吞曹刘,固无与为敌。如放归鄜州,而曰:‘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新婚戍边,而云:‘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壮游》云:‘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洗兵马》云:‘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礼,孔子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者。如‘刺规多谏诤,端拱自光辉。俭约前王礼,风流后代希’,‘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又说:“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稍晚于杨万里的敖陶孙则在《臞翁诗评》中说:“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曾噩亦在《九家集注杜诗序》中说:“独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这些推崇杜甫或杜诗的话着眼点并不相同,但都含有视杜甫为诗国圣人之意。到了明末,终身研杜的王嗣奭遂正式称杜甫为“诗圣”,他在《梦杜少陵作》诗中说:“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又在《浣花草堂二首》之二中说:“诗圣神交盖有年。”(二诗均见《杜诗详注》附编

上述三种称号,尤其是后两种,可说是古代诗歌史上至高无上的称誉。杜甫戴上这两顶神圣的桂冠,历时千年而不被认为僭越,可见他在古代诗歌史上占有无与伦比的地位。

那么,这位“集大成”的“诗圣”是怎样产生的呢?就像传说中的古代圣人都具有一番神奇的来历一样,相传杜甫也是来历不凡。五代人冯贽《云仙杂记》卷一《文星典吏》条云:

杜子美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鹅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海。九云诰已降,可于豆垅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熟,声振扶桑享天福。”后因佩入葱市,归而飞火满室,有声曰:“邂逅秽吾,令汝文而不贵。”

这个神话当然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认为,即使像杜甫这样一位无与伦比的伟大诗人,他的产生也是可以用事实来说明的。当然,产生“诗圣”的条件绝不是单一的、平常的。从多方面探索产生“诗圣”杜甫的条件,将是本章的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