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态、族裔:全球化时代的加拿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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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帐篷》中的女性主题与神话重述[151]

《帐篷》(The Tent)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于2006年出版的一本小册子。称它为小册子是因为里面的文章(共35篇)篇幅短小,最长不过5至6页,短的仅一两个段落。它们包括短故事、微型传记、童话、诗歌、谈话、寓言、思想片段等,作者还设计了封面插图,并为其中某些短文配上了钢笔画。尽管每篇文章不长,但是它们沿袭了阿特伍德一贯的写作风格和技巧:别出心裁的手法以及对社会的辛辣评论。可是说这是一部充满了想象力的作品集,媒体曾这样评价它:“巧妙而且有趣……令人恐惧又充满智慧,有先见之明且具有自我意识,使人愉快却又语气尖锐。”[152]

《帐篷》的内容丰富多彩,就像一盘精心烹饪的杂烩,虽然“杂”,却并不乱,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清晰可辨。这部文集是阿特伍德40多年写作生涯的思想荟萃,集中了她所感兴趣的话题:女性、神话的改写以及生态问题等。

阿特伍德一直对女性话题情有独钟。虽然她曾否认自己属于任何女性主义团体,但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女性有关。从她最早的诗集《双面的普西芬妮》(Double Persephone,1961)到2005年的重述神话《珀涅罗珀记》,没有哪部作品是不谈女性的。《帐篷》延续了这一话题,即女性和男性之间的关系。文集的第一部分有两篇关于“瓶子”的文章。第一篇从头到尾都是一男一女之间的对话:男人是劝诱的语气,女人则充满疑问。当女人询问该做些什么时,男人说他喜欢忠诚,并说:“你只要做你已经在做的就行了……一些固定的家务。吸些烟,嚼些经过挑选的植物,讲几个谜语,在树叶上写些东西。”[153]男人给了女人一个瓶子,告诉她有了瓶子里的东西她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声音,但她必须听他的话。虽然男人口口声声说爱女人,但他的爱充满了占有欲,他甚至称自己是神。在文章的末尾,女人开始醒悟:“那你就什么都没有。你只是在我脑子里,你只是——你什么也不是。”[154]但是清醒过来的女人却无法再与男人对话,因为男人离开了她。可从另一面理解,真正话语权的获得也标志着独立女性形象的确立。这篇文章让人想起了阿特伍德的诗集《圆圈游戏》(The Circle Games),在该诗集中也有一男一女两人,他们面对面坐在桌旁,他们也在交谈,但是永远无法沟通。在《瓶子Ⅱ》(“Bottle Ⅱ”)中,一个女人的声音被关在了像古董般雅致的瓶子里。你只要凑近了,就能听到微弱的声响,看到里边的沙土在动。当你打开塞子,你就能听见“我”的声音,那是个被尘封已久的声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是怎么被关进瓶子的?这个情节不禁让人联想到那个所罗门魔瓶的神话,但它显然也被阿特伍德颠覆了。虽然读者并没有从“我”那里得到答案,但是“我”告诉大家,那是“一个不寻常的故事,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一个今天不可能发生的故事”[155],其言外之意已经再清楚不过。

在两性关系中,女性永远处于弱势。她们无法与男人平等对话,无法拥有自己的声音,只能在社会的边缘痛苦挣扎。在散文诗《召回妈妈:乞灵》("Bring Back Mom: An Invocation")中,一位孩子怀念起母亲:长着闪亮红发的妈妈,随时准备好丰盛的饭菜,她最终却放弃了全部希望,成为男权社会的又一个牺牲品:

妈妈,丈夫离开了她

投入秘书怀抱,支付赡养费

妈妈,独自一人喝闷酒

……

被车子拖走

锁起,因为有一天

她开始尖叫不停,

并且用厨房剪刀

做些不好的事[156]

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女性无法成为独立的个体,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丈夫和孩子。女性的价值体现在厨房里,其地位总是得不到承认,就连孩子们都对她们报以轻蔑的态度,下定决心“永远不要像她那样”。这样的女人一旦遭到男人遗弃,就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只能靠喝酒打发漫长的日子,而一旦有所反抗,即被当作疯子关起来。有些女性忍受不住煎熬,最终郁郁而死。《冬天的故事》("Winter's Tales")这样写道:“很久以前,你说,微生物长有角。它们生活在抽水马桶里,要用几十加仑的漂白剂才能消灭它们。你可以通过喝这种漂白剂自杀。有些女人就是这么做的。”[157]在女性地位依旧不明朗的今天,阿特伍德重提过去女性的悲惨遭遇是有现实意义的。她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提醒人们时刻不要忘记对处于弱势的女性给予关怀和同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造和谐的两性关系,建立一个和谐的社会。

正是出于对女性问题的关注,阿特伍德一直热衷于改写神话传说。她在早期的许多诗歌中,如《奥尔甫斯》("Orpheus")、《欧绿狄刻》("Eurydice")、《脱衣舞女海伦》("Helen of Troy Does Counter Dancing")、《咯尔刻/泥土之歌数首》("The Circle/Mud Poems")等颠覆了经典文本中一系列陈腐的女性形象,让女性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1992年出版的《好骨头》(Good Bones)以讽刺幽默的手法对传统文学形式(道德寓言和童话故事等)进行了改写。故事的叙述者都是些爱冒险的女性,她们往往用颠覆的手法来叙述故事,使这些故事蒙上了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2005年,在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的组织下,阿特伍德参与了“重述神话”项目,出版了《珀涅罗珀记》,从珀涅罗珀的角度重写了荷马史诗《奥德赛》,对传统的男权社会提出了批判。《帐篷》是紧接在《珀涅罗珀记》之后出版的,阿特伍德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在文集中对神话传说进行改写,如《做个半神不容易》("It's Not Easy Being Half-Divine")、《莎乐美是个舞蹈家》("Salome Was a Dancer")、《夜莺》("Nightingale")等。

《做个半神不容易》讲述的是一个现代版的希腊美女海伦的故事。她家境贫穷,父亲从来就没露过面,母亲一个人将她和两个哥哥养大。哥哥们很早就离家出走了,剩下她和母亲艰难度日。到了夜晚,男人们像马蜂似的在她家门口徘徊,往门上扔石子,喝醉了酒就朝她们叫骂。因为长得漂亮,一位年近40岁的警官看上了她。他们结婚了,可是老夫少妻式的婚姻并不幸福。后来,海伦与一个过路的男人逃到了城里。她丈夫非常生气,进城将那个男的打了一顿,将海伦抢了回来。海伦不甘心,对外宣称说她与那个男子在一起非常快乐,希望每个女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158]。阿特伍德在其重述的《珀涅罗珀记》中也用了很多笔墨描写海伦,可那是个看似把男性玩弄于掌股之间,实则仍逃不出男权统治框架的海伦。而这个“半神海伦”则意味着海伦对完整人性的进一步要求,是一个更自觉的、更像易卜生笔下的安娜的海伦。这则故事的结局并不明朗,阿特伍德没有告诉我们海伦最后到底怎样了,她只是说:“……事情会很严重。值得期待。”[159]期待什么呢?也许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又或许是女人争取自己权利的斗争。孰胜孰负,谁也无法定论,但至少我们知道了女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

《莎乐美是个舞蹈家》中的莎乐美和海伦一样,也是一位能让男人为之疯狂的美貌女子。当她还只有5岁时,妈妈就让她报名参加选美比赛,学习踢踏舞之类的课程。跳舞时,可怜的孩子脸上涂满脂粉,扭动着自己的小屁股。在这样的环境下,莎乐美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如何取悦男人。她那当银行家的继父就被她逗得很开心,许诺到她16岁时送她一辆保时捷。可是莎乐美遇到了麻烦,她的宗教课没有及格。在家庭压力下,她不得不出下策引诱教这门课的男教师,后来他俩在一起偷情时被人逮住。老师开始到处说她坏话,称她是个小妓女,而且说“有其母必有其女”[160]。莎乐美也不示弱,开始反击,指责老师对她进行性骚扰。因为她是未成年人,再加上继父帮忙,老师被学校开除,沦为街头乞丐。而莎乐美的结局并不好,她在芭蕾比赛中失利,后来离家出走,在酒吧里跳脱衣舞。有一天,她在化妆室里遭到了暴打,据说是她那嫉妒心极重的继父派人干的。这个故事和原先的神话一样是个悲剧,虽然才短短三页半,但它带给读者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在现代社会里,有多少“莎乐美”式的悲剧正在上演?其社会根源是什么?许多父母热衷于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参加各种选美比赛,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男权思想在作祟。当女性利用美貌以博得男性好感时,她们其实就成了客体,其目的是为男性服务,被男性来欣赏,被男性来观察。而女人一旦失去主体性,也就失去了对自身能力和力量的肯定。莎乐美就是如此,在考试失败后,她并没有找出自身原因,而是利用色相来引诱老师;芭蕾比赛失利,她就离家出走,不去考虑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别人。

《夜莺》重新讲述了希腊神话中关于普洛克涅、菲洛梅拉和蒂留斯的故事。色雷斯国王蒂留斯强奸了妻子普洛克涅的妹妹菲洛梅拉,为了和菲洛梅拉结婚,他抛弃普洛克涅,将她送去和奴隶生活在一起。很多年过去了,普洛克涅和蒂留斯都已作古,菲洛梅拉也老了。普洛克涅托梦给菲洛梅拉,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她。从姐妹俩的对话我们得知蒂留斯曾歪曲了许多事实:他对外宣称普洛克涅已经死去;他割掉了普洛克涅的舌头,却谎称她誓死不愿说话……蒂留斯的行为造成了姐妹俩的不和,她们不愿意互相帮助,致使矛盾越来越深。普洛克涅此次托梦是想化解两人之间的那个结,她终于明白面对男人的恶行,唯有姐妹情谊才能解决问题,帮助她们挣脱男权社会为她们套上的枷锁。故事结尾时姐妹俩都变成了鸟儿,飞出窗外,在月光下森林里的一根树枝上停下来,开始歌唱,她们终于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除了描写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阿特伍德还对生态问题念念不忘。她的许多作品都描写了对自然世界和荒野的热爱,如论著《生存》、诗集《苏珊娜·穆迪的日记》和小说《浮现》等。她还具有强烈的环保意识,在《人类以前的生活》、《使女的故事》、《羚羊与秧鸡》等作品中揭示了工业社会滥用科学技术对全球生态造成的破坏。《帐篷》中有不少文章写的是对自然的破坏,如《伊卡瑞人的资源》("Resources of the Ikarians")、《吃鸟》("Eating the Birds")、《袋狼蔬菜炖肉》("Thylacine Ragout")和《动物拒绝名字和事物回归原样》("The Animals Reject Their Names and Things Return to Their Origins")等。其中最能体现阿特伍德生态思想的是《小鸡走得太远》("Chicken Little Goes Too Far"),这个故事其实是对经典童话的改写。“小鸡”也称忧天小鸡,原为19世纪中期西方童话故事《母鸡佩妮》(Henny-Penny)中的一个角色。它有一天在树林里散步,一颗椽子掉在头上,它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就急急忙忙跑去告诉鸡、鸭、鹅等朋友,大家商量后决定立刻报告林中之王。半途它们遇上一只愿意带路的狐狸,结果被带进狐狸洞,统统给狐狸吃了。阿特伍德的寓言给这只忧天小鸡蒙上了一层现代色彩。在这则故事里,天确实会突然之间掉下一大块,但除了小鸡没有谁注意到,或者说没有哪个愿意去管。小鸡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它在大街上狂奔,“唧唧唧”地大声叫喊“天要塌了”,可是谁也不在意它的话。母鸡佩妮觉得它在公共场合大叫大嚷太讨人厌,让它回家喝杯啤酒好好反省。可第二天小鸡还没想通。它去找在大学教书的老朋友火鸡勒奇。勒奇却拿出数据,指出“不是天要塌了,而是地面正在上升。地面的上升就这样取代了天空。这是由于自然界的地球轮转引起的,并不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因此我们对此毫无办法”[161]。小鸡认为不管是地面上升还是天空要塌,结果一样糟糕,天会消失。愤愤之下,它又去找现为一家大型报刊编辑的老室友鹅卢西,认为卢西有责任写一篇评论,可卢西不以为然,声称这是专家们的事。小鸡最终决定自发成立一个名为“天要塌”的环保组织。它建立了一家网站,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拥有了一批信徒。它们制作了一幅名为“要回天空!”的大标语,并到处举行示威抗议。小鸡的行为危及了一家以建造空中退休社区为业的大公司的利益。公司经理肥猪克罗吉指示杀手狐狸洛克西将小鸡干掉,最后小鸡惨遭毒手,成了狐狸的盘中餐。故事用“小鸡走得太远”为题寓意深刻,小鸡坚持自己的信念,一心希望人们能接受事实,积极行动,拯救天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它的所作所为是否为我们人类敲响了警钟?其实这个标题是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走得太远的不是小鸡,而是我们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导致环境的不断恶化,导致天都要塌下来了。作为一个积极的环境主义者,阿特伍德写这篇寓言的目的是促使人们重新认识他们现在所处的生存状态,促使他们关怀这个物质世界,珍惜这个正在被滥用的并且处于危险的地球,否则不仅天要塌下来,而且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会遭殃。

在《迟迟不愿下笔的三部小说》("Three Novels I Won't Write Soon")中,阿特伍德以充满想象力的文笔,描述了人类破坏环境所造成的恶果。由于使用化学药品不当,地球上所有的虫子都消失了。一开始情况不太严重,但是很快,由于蚯蚓等益虫已经不存在,原先的生态循环遭到了破坏:土壤表层没有了虫子的粪肥,也没有虫子拱出的洞让雨水渗入土壤,有用的营养物质被封存在表层土下面的泥土层里,本来多产的土地变成了花岗岩,农作物生长缓慢并且渐渐枯萎死亡,到处都是饥荒。同样在这篇文章里,阿特伍德还描写了美国佛罗里达州海岸附近一种变异的海绵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它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到了内陆,吞噬了海滩上的公寓大厦和沿途的社区。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它的步伐:路障、警察甚至炸弹统统不被它放在眼里。面对自己造成的苦果,人类除了恐惧已经束手无策。同写作《羚羊与秧鸡》一样,阿特伍德在这篇文章中对人类未来的生态灾难作了预警:如果人类继续现今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特别是文化范式,生态系统的末日就为期不远了。

总的说来,《帐篷》是阿特伍德对过去生活和写作的总结,其中有她生活中的小故事,有她对年轻人的鼓励,但更多的是她对社会细致入微的观察。也许有人会说,阿特伍德的这部文集基调过于灰暗,让人看后觉得很压抑。阿特伍德确实在这部作品中揭示了许多的社会阴暗面,比如女性的生存状况、生态环境问题和底层人民的疾苦等,但忠言逆耳,它们何尝不是阿特伍德作为一名女性知识分子良知的体现。阿特伍德一向认为写作是对社会伦理道德的守护,她曾在《第二位的话:散文评论选集》中提到,通过写作“我们可以看清自己,看清我们互相之间的表现……我们可以看清别人,并且对他们和我们自己作出评价”[162]。正因为如此,她才在文集结尾的同名散文《帐篷》中描写了一位不顾外界危险,在纸制帐篷内拼命写作的作家:“你写着,仿佛你的生命依赖于它,你的和其他人的生命。”[163]写作已经化为阿特伍德生命的一部分,她会依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