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
雨织清愁,香温断梦,十年心事堪嗟。冷落歌灯,尊前怕听琵琶。高楼只在斜阳外,更为谁、留滞天涯。但凄然,望极秋江,一片蒹葭。 归来依旧吴山碧,对荒烟苑圃,古藓纹纱。乔木苍凉,明朝知是谁家。吟笺纵寄相思字,又何情、与说年华。待重追,昔日游踪,画舫香车。
沈祖棻幼承庭训,敏悟异人,读书时代即以诗、词、散文和小说引人瞩目,而诗词尤饶声誉。20世纪40年代末,《涉江词》编定,沈祖棻更是名重一时,流播众口,多以当代易安视之。
沈祖棻《高阳台》一词收录于《涉江词甲稿》,程千帆笺注《涉江词》,于此词未引一语,亦未下一注,故此词作年作地一时难以明判。但此词之前为《绿意·次石斋韵》,石斋即高文,曾就读、任教于金陵大学。此词之后即为四首《菩萨蛮》词,前有小序云:“丁丑之秋,倭祸既作,南京震动。避地屯溪,遂与千帆结缡逆旅。适印唐先在,让舍以居。惊魂少定,赋兹四阕。”《绿意》、《高阳台》、《菩萨蛮》三调前后相连,皆写秋景秋思,盖作时相近。从沈祖棻《高阳台》中流露出来的强烈的流离之感和今昔之思,颇疑此词或亦作于安徽屯溪或由金陵至屯溪旅途中,时间当在丁丑年(1937)抗日战争爆发之后。
起拍即景生情,由秋雨连绵带出浓密愁情,着一“织”字可见愁情之深重。清香尚温而美梦已断,说明愁情不仅因雨而来,亦因突发之事而来,“香温”二字可见词人原来生活之安逸,而“断梦”二字则意味着对安逸生活的突然告别。梦中心事如何?梦后感慨如何?“十年心事堪嗟”一句约写今昔之感,呼应起笔二句。接下数句皆写眼前,亦是承“堪嗟”二字而来,“留滞天涯”直陈流离之状,此天涯或即屯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灯火阑珊,歌舞暂歇,琵琶怕听,此写夜间情形,备见心情之冷落。而此寂寞自守,皆因黄昏之时在“天涯”登楼远眺,但见斜阳无力、秋江无声、蒹葭无边,故临晚而意趣更为落寞。上阕写梦断之后所见所思,情绪消沉,流离之苦,凄然之感,徐徐道出。
下阕的感慨更为深沉,“明朝知是谁家”一句,则由个人之颠沛流离而上升为家国之忧。换头是假设之词,此行辗转他乡,终有回来之日,料想吴山苍翠依旧,但苑圃、古藓、乔木经此动荡,想必是一片荒凉冷清,连原来的主人恐怕也不认识,也可能主人已经换了别人。此数句中的感叹引发的联想空间非常大,但物是人非则是联想的基本路径了。接下再写目前,铺开纸笺,欲寄相思文字,也不知从何写起。相思者何?大约总是香温之怡然,歌灯、琵琶之畅然,等等。但以今日之心写往日之情,已经畏于笔墨矣。何时能再兴吟诵雅趣呢?词人给出了答案:那就是重回当年安逸与雅致的生活,才能唤回曾经失去的安逸与雅致的心情。下阕有两重设想之词:其一是回归后家园之荒漠无主,其二是重回昔日之快意游踪。
此词情感在往日、今日与来日之间流转,有对往日温情的眷顾,有对今日之景的惆怅,也有对来日游踪的畅想。笔法跌宕有致,而情怀馥郁随之,深得清真、玉田之趣,虽非易安一路,但也不失女性词人清婉多姿之妙。昔朱光潜以“骨秀神清自不群”评沈祖棻词,应可概括《涉江词》中与此词相类的一种主体风格。而沈尹默以《高阳台》为《涉江词乙稿》题词,有“百啭流莺,为谁惜取华年。深情不着凉语,怕凄凉、却道无端”数句,读来似专为此词而发。知音其难乎哉?或有时易,有时难也。若沈尹默之与沈祖棻,于此词真堪称识趣特契也。
/彭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