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东红玫瑰 一 深 宅 暗 涌
浔江,依山傍水,三面环山,一条龙开河象条玉带般将整个城市环抱其中,绕了个180度的圈子后投入长江的怀抱。这里虽不似南京上海般繁荣磅礴,但也是江南重镇,商贾云集,别有一番热闹景象。
陈家老宅座落于城市西南一个偏僻角落,粉墙黛瓦的高大院墙却有一搭没一搭地长出了稀疏的野草,似乎已很久没有修葺过。只有黑漆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还在诉说着主人昔日的辉煌。这是一座有三进院落的徽派宅子,走过最后一道院门,青石甬道延伸到宅子的后花园。说是花园,其实现在也只能看到一片齐腰的荒草,再也看不出昔日的花团锦簇,绿肥红瘦。一阵风吹过,荒草在一片唏啐声中齐齐折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赫然出现。这里,原是陈家长房太太的佛堂,民国廿四年(19**年)大房举家迁往南京后便一直废弃于此。
日上已近三竿,但屋内仍然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已封死,只有一扇天窗尚能漏进几丝光亮。屋内空气潮湿郁闷,弥漫着一股呛鼻的中药味,兼有一丝鲜血的腥气,几乎令人眩晕。天窗泄下的一束阳光,照到屋子一侧的大床上,此刻,陈宅的主人——陈仲辛正孤零零地躺在它的上面。他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不停冒出的虚汗将花白的头发粘贴在前额和太阳穴上。
“吱呀!”门被推开,一个身板壮实的中年汉子跨到屋内。“老赵!”“老爷,你又吐血了。”赵顺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老毛病了,现在还死不了。”陈仲辛无力地说。赵顺父子都是他1931年从北平回乡路上救下的,当时二人都已饿得奄奄一息。这些年来,赵顺父子忠心耿耿地护卫着陈仲辛父女,也多亏了他们!自己得了肺痨,府中只有赵顺进屋服侍,到如今已有月余。
“素云怎样了?”“小姐还被关在西院,太太派了两个家丁轮流看着,且盯得紧呢。”赵顺长叹一声,老爷行将油尽灯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啊。“大老爷有信吗?”“大刚这两天一直去码头等呢,大老爷动身也有五六天了,俺估摸着这两天一准到。老爷你且放宽心吧!”赵顺拧干手上毛巾,为陈仲辛擦试着身子。“就算大老爷没来,俺和大刚也豁出去了,劈开门救出小姐,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火坑的。”“唉!这是下策。那女人拉上了吴疤子,那可是浔江城里最大的汉奸,你们如何是他的对手?大哥来了,一定会有办法的。”一阵恨意涌上心头,“哼,什么冲喜,明明是她既想除掉素云,又想大捞一笔。这个恶毒的女人,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赵顺赶紧用力抚搓着陈仲辛的后背。好一会儿,陈仲辛感到嗓子一甜,“哇”地咳出一口鲜血,他瘫倒在床沿,说:“看来我撑不了多久了。无论如何,你和大刚要在吴疤子来之前救出素云,送她到大哥身边。切记!切记!”赵顺强忍泪水,“嗯哪,放心吧,老爷。”
东院,陈宅的女主人陈范氏正坐在正屋老红木椅子上,一摞一摞地数着桌上小木箱里的现洋钱,听着银元清脆的“叮当”声,她黯淡的双目不时焕发出丝丝神采,她比丈夫大三岁,年近五旬,眼角已布满皱纹,身材亦有些发福。陈宅上下没有人不惧怕这位太太,她阴云密布的脸上随时都可能雷电交加,暴风骤雨。
“娘!娘!”一个身着丝绸马褂的年青人应声而入,夹带着一股大烟混合着脂粉香气的奇怪味道。陈范氏迅速将大洋放入木箱,皱了皱眉:“茂富,又到春香院去了?难怪你爹不待见你,简直是个败家子。”“娘!别提那个痨病鬼了,满城里谁不知道,他只有素云一个女儿,我陈茂富是娘您一个人的儿子。”这孩子,有娘没爹,也真是可怜!陈范氏不由心里一酸,疼惜起这个独子来。陈茂富见母亲脸上阴云渐散,涎着脸道:“吴司令派人来过了?日子定下了。”“定下了,就在后天来接人。那痨病鬼快不行了,夜长梦多,万一他马上咽气了,事情就有些棘手了,总不能再说是冲喜吧。”“唉呀,我陈茂富马上就成了堂堂吴司令的舅爷了,我看这满城里谁还敢瞧不起我。”他不由得得意起来,猛地瞥见桌上的木箱子:“娘,这是吴司令送来的彩礼吧。”一只手便伸向木箱。“啪”,陈范氏一把将儿子的手按住,“茂富,这可是准备给你娶亲的,你可不能再败掉了!”“娘,这不过是订金罢了,过两天吴司令还会再送两千现大洋来。嘿嘿——娘就松松手吧。”
“太太!”管家候三的到来打破了母子俩的僵局,趁陈范氏一愣神的光景,陈茂富抓起一把大洋夺门而出。“你这败家子,有多少家产也不够你败的!”“太太,消消气,消消气——”陈范氏叹了口气,问:“候三,后园情况怎样?”“我刚问了老赵,老爷今天又吐了几次血,怕是没几天了。太太要不要去看看?”“放屁!”陈范氏“啪”地一声,吓了候三一跳:“他心里何尝有过我们娘俩,早就两不相干了。十几年了,他不是心心念念地忘不了那个狐狸精吗?让他找去呀——”“是,是。”候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太太,这几天赵大刚天天往外跑,父子俩鬼鬼崇崇的,不知打什么主意。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和重庆大老爷那边————”“哼,什么大老爷,要不是因为他和日本人对着干,我们全家也不至于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不来还好,来了我就把他也连锅端了,永绝后患。”她目光变得凛厉而凶狠,候三不由得向旁迈了几步。
陈范氏刚成亲时,亦有过一段幸福时光。仗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貌不惊人的她竟能嫁给风流倜傥的江南俊士陈家二公子仲辛,多少次睡着了也能从梦中笑醒。婚后不久生下儿子茂富,虽然丈夫待她不冷不热,日子倒也过得平静。但自18年前陈仲辛去了一趟北平后,她的悲剧便开始了。丈夫成天魂不守舍,不到一个月,竟离家而去。听说他迷上了北平城里一个交际花,迷得如醉如痴,晕头转向。幸亏婆婆坚决不许他纳那种女人进门,但他从此就长住北平,和那女人成天厮混一处。她陈范氏从此便成了“活寡妇”,对那个狐狸精恨之入骨。
1931年冬天,丈夫突然回来了,带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娃儿。据说是那个狐狸精抛夫弃女,到关东追求荣华富贵去了。尽管她不喜欢那个女孩,但还是咬着牙认了她是陈家的小姐,指望问题日子能过得和从前一样。谁料想陈仲辛从此一蹶不振,成日里除了抚育女儿,便是躲在房里对着那女人的画像弹琴叹气,对她们娘俩不闻不问。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自那以后,陈范氏对丈夫绝望了,她恨他,更恨那个越长越像她妖媚母亲的小女孩,她们母女完完全全占有了丈夫的爱,那本来是该属于自己和儿子的。
哼!如果不是因为吴司令看上了那个小贱人,等他一闭眼,一定把那个贱人卖到窑子里去,叫千万个男人糟蹋死她。现在不得不把她风风光光地送到吴府做姨太太,真是太便宜这个小贱人了!陈范氏恨恨地思忖,“候三,这几天你派人盯着点赵顺父子,有什么动静立刻告诉我!”“是!”
静谧的陈家宅院里,一场看不见的角力较量悄然展开,而这暗流漩涡的中心,是被禁足在西院里的那个美丽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