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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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临 终 托 孤

次日上午,浔江码头。“呜————”汽笛响起,从重庆方向开来的“青城”号开始靠岸了,埠头上挤满了来接船的人,举着各色各样的牌子翘首以待。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奋力在人群中挤到前面,长舒一口气,将写着“接陈老爷”的纸牌举过头顶。他浓眉大眼,身材健硕,上穿一件粗布白褂,下着青色裤子,一米八的身高使他在南方人中分外扎眼。

舱门打开,人流象潮水般涌出,埠头上的人们亦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拥。两股人潮会合后一阵嘈杂的呼喊喧闹,伴随着久别重逢的泪水与拥抱。如是过了半个多钟头,人潮渐渐退去,陈伯钧一行才出现在埠头。父子二人一黑一白,一老一少,一个威严笔挺,一个儒雅俊朗,别是一番风景。赵大刚迟疑着走上前问:“是大老爷吗?”“你是————”“我是赵顺的儿子大刚啊!”“啊,大刚,都成大小伙子了。”赵大刚一眼暼见立于一旁的陈茂良:“良子!你是良子!”“大刚!”二人紧紧拥抱。须臾,茂良轻声问道:“良子!云妹妹可好,怎不见她来接我们?”大刚目光有些游移:“她在家呢。大老爷,住处已安排好了,就在禅云寺。”“怎么?不直接回家看二叔吗?”陈伯钧瞪了儿子一眼:“真是不谙世事。这里可是沦陷区!”陈茂良于是不敢再吱声了。

时间推进到1945年8月13日晚,浔江陈家老宅已是一片漆黑,只有稀落的几处灯光从牛皮窗纸里软绵绵地渗出,在静谧的夜,显得有几分诡异。

陈仲辛今日似乎精神好些,黄昏时分还吃进了一碗稀饭。“老赵,大刚出去多久了?”“快两个时辰了,应该快来了。”“你去后门等着吧,不用在这陪我。”“老爷——”赵顺有些迟疑,“快去!”陈仲辛话语中带有不可抗拒的意味,赵顺无奈地掩上门退出屋外。“大概就在今晚了。”陈仲辛儒士出身,亦粗通药理,深知自己大限将至,今日不过“回光返照”而已。陈宅的实际主人,早已是与自己形同陌路的发妻,他已无力保护心爱的女儿,只有将她托付给大哥。大哥乃重庆要员,一生枪林弹雨如平常事,一定可以照顾好素云,让她幸福一生。

“老爷,来了,来了,大老爷带着良少爷来了!”门外传来赵顺兴奋的呼喊声。陈仲辛艰难地向前探起身,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眼前一黑,向后倒去。一只大手有力地托住了他的后背,“仲辛!”陈伯钧颤抖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他努力地睁开双眼,看到大哥和二侄茂良就站在床边,满脸的焦灼。“大哥!你来了————”“二弟!你怎么了,怎么,怎么病得这样重?”想起七年前浔江别时场景,当时陈仲辛一袭青衫,孑然伫立一派名士风范,而今却形容枯槁,弱不胜衣,陈伯钧不由潸然泪下。“大哥,莫哭!人终会有这么一天——”“二叔!”素衫少年上前轻声唤道。“茂良!”陈仲辛见侄儿已长成翩翩少年,亦是十分欣慰。他似乎象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床下:“下面有个箱子——”

这是一个朱漆木箱,不是很大,只装得下一床棉絮,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上面已落了厚厚一层灰。“茂良,二叔如今也没,没有什么可送你的,箱子里有根长箫,你找出来。”箱子里都是衣物,陈茂良摸索着拿出一根长长的用红布包裹着的物什,打开一看,一根长箫映入眼帘。它足有一米来长,底部悬挂着一串用红玛瑙制成的吊穗,通体刷着朱红色的漆,除吹孔略有斑驳,漆色光亮如新,显然是主人精心保管多年的爱物。“茂良,小时候教你的《阳关三叠》还记得吗?”陈茂良点点头。默默握住箫管,低回哀婉的声立时回荡在院里。陈仲辛静静聆听着,目光凝聚在对壁悬挂的一抹朱色,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

一曲终了,陈仲辛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茂良,这支箫便留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管。”陈伯钧吃了一惊:“这怎么能行?这可是毓贞留下来的,这些年来你宝贝得什么似的。”陈仲辛苦笑道:“我已是行将就木,连唯一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何况是一支箫呢?”想到此,立时悲愤交加,“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陈伯钧大恸:“二弟,莫要心焦。素云的事大刚已讲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她出来。然后,带上你们父女去重庆,你一定要挺住啊!”“大哥,我这就把素云托付给你了,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没娘,现在我也-------”一阵咳嗽袭来,陈伯钧赶紧拍打弟弟的后背,说:“二弟,素云我一定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将来一定给她安排个好归宿,让她一生幸福无忧。我,我发誓!”陈仲辛紧握住大哥的手:“这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大哥,我死后就葬在陈氏祖坟,名字一定要涂上红漆。或许,将来毓贞回来能找得到我。”他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把这个,给素云------”

油灯里的火苗突然跳动了一下,陈伯钧赫然看见弟弟的鼻头已经瘪了下去,他一生见过无数濒死之人,知道这是死亡的征兆,弟弟一只脚已跨进鬼门关了!他的内心十分挣扎,当年的真相该说吗?说了,弟弟一定会恨他,带着绝望与怨恨离世;不说,弟弟一生解不开的心结也会让他死不瞑目。陈仲辛使尽全身力气指着墙上那一抹红,陈茂良会意,便轻轻取下那幅小小画像。那是一幅西洋油画肖像,画中女子一身曳地红裙,长发在脑后随意盘起一个松散的发髻,一双美丽的杏眼微睨,透出无限的高傲与不屑。陈仲辛颤抖着抚摸着画中女子的脸颊:“毓贞,我终于还是等不到你了。”

陈伯钧已是泣不成声,脱口而出:“不,仲辛,毓贞从来没有离弃你,她是爱你的。她,她早已经去世了!”陈仲辛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哥哥的衣领:“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陈伯钧不敢看他的眼睛,别过头去,咬了下嘴唇说:“毓贞她早1938年淞沪会战后就被关东军杀死在新京了。”

“砰”,陈仲辛身体重重摔倒在床沿,一股鲜血从嘴角淌出:“毓贞,我来------陪-----你------”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离开了对他来说早已了无生趣的世界。他要去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他痴爱一生的女子,他们又可以一起琴箫合奏,做一对神仙眷属了-------

无论陈伯钧和茂良二人如何悲切的呼唤,应声而入的赵顺父子如何悲切地痛哭,都再也唤不回他了。

子夜时分,陈宅西院紧锁的院门旁,两个护院家丁模样的人正支着枪托,打着瞌睡。全然没注意到三个黑影正敏捷地沿着墙根向他们摸去。“砰,砰”两记闷棍,二人象融化的雪糕似的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二公子,你们两个进去吧。我来看着这两个家伙。”罗参谋轻声说道。赵大刚从一个家丁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啪达”,锁打开了,他领着陈茂良蹑手蹑脚地跨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朦胧月光下,隐约看见一间三进平房的轮廓。陈茂良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小姐,小姐,我是大刚。小姐,快开门哪。”赵大刚边用手指叩门,边压低声音唤道。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应道:“是大刚哥吗?等一下。”屋里一阵穸唆声,油灯亮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咣当”,大门洞开。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白衣素裙的少女站在屋中,她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悬至腰际,仿佛月光仙子。她弯弯的柳叶眉就象双燕飞过长江水,美丽的弧度和小巧高挺的鼻梁连在一起,浑然天成如同女神雕像。一双美丽的杏眼秋波流转,仿佛两泓清澈的湖水,却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如薄雾般笼罩其上,陈茂良心中腾然升起“我见犹怜”这个词,不由的一阵恍惚。少女的明眸疑惑地看着他:“良哥哥,你是良哥哥吗?”赵大刚猛地推了他一下,陈茂良才如梦初醒一般:“云妹妹!是我,你受委屈了!”历经七年的分别,幼时的玩伴已长大成人,小时候的一幕幕如幻灯片般在眼前浮现---------他们紧握住对方的手,一时不忍松开。

“行了,小姐,快走吧!”赵大刚焦急地催促道。“去哪儿?”“我父亲也来了,先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什么也别带了,跟我们走吧。”陈茂良看素云试图抱起屋中央的古琴劝道。“不,这是我爹给我的,他说过‘人在琴在’的,对了,我爹呢?”大刚和茂良二人交换了个眼色:“老爷已经送到大老爷那儿了,你把琴弦下了,我替你扛着吧!”“大刚哥,谢谢--------”

禅云寺的偏殿禅房里,陈伯钧反剪双手,不停地在房内转圈。他在担心侄女能否安全救出,亦在懊悔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将二弟的遗体留在宅院,无法出面操办他的后事。

“军座!军座!我们回来了!”是罗参谋的大嗓门。一个素衣少女被三人簇拥着走进来,陈伯钧见之大惊:“你-------毓贞!”“大伯,我是素云哪!”“啊------素云,你,你真是太象你的母亲了。“陈伯钧一阵唏嘘。陈素云见过伯父,目光扫视过整个房间,惊疑地问:“大伯,我爹呢?你不是带他出来了吗?”众人闻语,都低下头,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她一把抓住堂哥:“良哥哥,我爹呢?你快告诉我,他怎么样了?”“素云,”陈伯钧拉着侄女的手臂:“你爹他,已经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