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门阀:谢氏家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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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友相助,谢尚为朝出新政

一、“坐中颜回”展明姿

晋怀帝永嘉二年(公元308年),谢鲲之子谢尚在北方出生,两岁之时随父亲南下豫章,余下的时光便永远地生活在江南,再未踏足过北方。

谢尚自幼机敏。一日,谢鲲在家中宴请宾客,一位名士当着众人的面称赞谢尚像孔子的徒弟颜回,他则反讥对方:“这里没有孔子,哪里来的颜回。”在场的客人听到谢尚小小年纪能够如此应变,都很惊奇。

但上苍对于谢尚是残忍的,如此轻松欢乐的日子稍纵即逝。他七岁丧兄,十余岁遭父忧。小小年纪就经历丧兄丧父之痛,令人同情。丈夫的离世,谢母感伤之时已经病倒,谢家的担子全落在谢尚身上。但见谢尚悲伤之余,披麻戴孝,指挥下人办理丧事,利落得令人感伤。

谢府如同往常一样,谢尚除了每天嘱咐母亲吃药,早晚向母亲请安的时间外,都守在灵堂,守着父亲的遗体想自己的心事。许多前来拜见的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但有平民来吊唁他都放行。每有平民烧香敬礼之后,谢尚都恭敬回拜,没有丝毫架子。

谢鲲的一位友人温峤正巧在附近,本想晚些时日前来拜会,却突然接到谢鲲过世的消息,他立马赶来见友人最后一面。此时此刻,他无法相信与友人已经天人两隔,直到见到了棺木才痛哭流涕。谢尚看到父亲的友人如此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温峤抱着谢尚哭了一阵子,之后扶起他,气急败坏地问他:“我与你父亲神交已久,东宫聚首,终生不能忘怀。江左贤达与百姓前来瞻仰遗容,也是人之常情,贤侄为什么拒而不纳?石子冈乃是乱葬之所,幼舆乃谢氏之后,为什么要葬于石子冈?江左山川秀美,为什么不择地为茔?”

谢尚不卑不亢地回道:“咸亭侯乃朝廷所封,豫章太守为王敦所命。大将军移镇姑孰,圣上自乘巴滇骏马,微服出巡到淮阴,详察军情虚实,战争不可避免。朝廷与将军、家父处在两可间,岂能因过世连累他人?葬于石子冈,‘石子冈冢墓相亚’。显贵人物葬得多了,石子冈便是风水宝地。何况,谢氏旧茔在陈郡。”

谢尚的答复终于让温峤平静下来,温峤收敛自己的情绪,赞叹道:“仁祖异与常童,将来必为社稷栋梁。幼舆有儿如此,可以含笑九泉。”

可惜谢尚的好时日并未到来,没过多久,谢母因过度悲伤,也离开了人世。年幼如此,又遭此变故,见者无不可怜谢尚。生活的重担突然加在谢尚的身上,他只能擦干眼泪,继续为母亲办理丧事。丧事办理完毕后,谢尚在双亲的坟墓旁建了一座稻草屋,为父母守孝。

三年守孝期满,谢裒将谢尚接到自己家中。此时的谢尚更加成熟,在外不苟言笑,只有在面对亲人时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此时温峤也在建康,他因为铲除王敦等人而获封。父亲的旧友自然要前去拜会,谢尚择吉日前去。温峤见到友人之子,甚是感慨,拉着谢尚的手赞叹道:“童子加冠,真乃一表人才。”随后在座之人谈到了朝政和时事,谢尚均能对答如流,有自己的见解,深得温峤喜爱。

一方面照顾旧友之子,一方面谢尚确实有才干,温峤愿意推荐他入朝为官。一日,时机妥当,温峤领着谢尚来到朝上。此时已经是晋明帝的天下,晋明帝曾见过谢鲲,对其清谈之学赞赏有加,如今见到谢鲲之子,竟有亲切之感。行礼之后,谢尚便立在一旁,听着朝廷大臣们的发言。

当时朝廷上讨论的是“遭乱与父母乖离、不能以仕进理王事”。大臣们分成了两派,一派以王导为首倡导“不应当登籍入仕”;另一派以温峤为首主张“不妨碍仕进”。正当两派争论不下之际,晋明帝突然注意到一旁镇定而立的谢尚,便对众人介绍:“仁祖乃是幼舆之子,亲受离乱,众卿可以听听他的见解。”

大臣们望向立在一旁的谢尚,见是个毛头小子,大多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谢尚见晋明帝提到了自己,便恭敬地走到中间行礼,随后说:“典礼之兴,皆是因循情理,开通弘胜。如远有屯夷,当断之以大义,夫无责人之罪。今婚姻将以继百世,崇宗绪,此固不可塞也。然至于天属生离之哀,父子乖绝之痛,痛者深者,莫深于兹。夫以一体之小患,犹或忘思虑,损听察,况于抱伤心之巨痛,怀亲情之至戚。方寸既乱,岂能综理时务!有心之人,绝不冒荣苟进。冒荣苟进之畴,必非所求之旨,徒开偷薄之门而长流弊之路。或有执志丘园、守心不革者,犹当崇其操业以弘风气,何况含艰难履戚之人,勉之以荣贵邪?”他不卑不亢地阐述着自己的见解,提及父子之情悲痛得难以言表,泪水横流,令见者感伤。

晋明帝和在场的大臣都被他感动了,也被他的有理有据说服了。晋明帝当场下诏:“王敦大逆,谢鲲曾谏言,虽不能阻止,但处污而不染,直言之功不能埋没。谢尚袭封咸亭侯,可由司徒掾转事黄门侍郎。”

谢尚凭借自己的口才和机敏打动了晋明帝和朝中大臣,从而换来了官职。在王导府中任职期间,仍然青春年少的谢尚听到了太多的溢美之词,毕竟年轻气盛,他开始有些飘飘然。

看到变成这般的谢尚,谢裒怒其不争。一日,谢裒之子谢安请教谢尚时,不小心将墨汁甩到谢尚名贵华丽的衣服上,谢尚一时气来,教训了谢安,两人吵了起来。

谢裒听到声响,来到院中。听明事情原委后,看着整日放荡自负、身着华服的谢尚,谢裒心中气愤,将兄长的职责和谢氏家族的振兴一一说与他听,最后还严肃地表明谢氏家族面临的形势,“我们谢家,族细势孤,既不能与王氏、诸葛氏相比,也不能和庾氏相攀。由儒转玄,两代人的努力,方有今天的地位。其中的辛酸艰涩,你知道吗?”

谢尚从未见过如此气愤的叔父,一时被他的气势震慑,也被他的话击中,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羞愧得无地自容。谢裒的儿子谢奕、谢据、谢安也被父亲严肃的神情吓到了,几个人立在一旁,想着父亲的话,不再争辩。

谢裒自知刚才言重了,缓和了下语气,对着几个孩子语重心长地分析当今形势,最后看着谢尚殷切地说:“长兄要树立好榜样,弟弟们学着你。你父亲甘愿为孺子牛,负地驮你,你在殿堂上洋洋洒洒地演说,不能心口有异,助长流弊。如此下去,于朝廷何益?于家族何益?”

谢尚觉得无地自容,脱去了华美的衣服,当众毁了。并诚恳地向叔父认错:“叔父责备得对!天下动乱,江左多事。侄儿当以王事为重,以光耀门楣为己任,维护皇权,屏障朝廷。”

此后谢尚一直安分守己,再未犯过骄奢之错。改过自新的谢尚在王导府上尽职尽责,深得王导的喜爱,提点自然也多了。

二、翩翩公子“小安丰”

有了叔父的教诲,谢尚不敢再懈怠,他在王导府上工作更卖力了。每有公务,他都认真参详,与同僚探讨,明断多识。王导看他甚是喜爱,将他比作“竹林七贤”中的王戎。王戎曾因功进封安丰县侯,后来王导便称呼谢尚为“小安丰”。

谢尚在父亲和社会潮流的影响下,小小年纪便对清谈之学十分感兴趣。闲来无事时,就会到殷浩的住所拜访。殷浩是当时的名士,对玄学有独到见解,谢尚对他更是推崇备至,甚至有言:“殷浩不起,当于苍生何!”

耳濡目染之下,谢尚也成了一名清谈之士,经常出入名士聚会。他曾写过一篇《谈赋》,描述众人聚在一处清谈的情景,现早已失传,仅留下四句,“斐斐亹亹,若有若无。理远旨邈,辞简心虚。”按照谢尚的描述,众人在谈论之时都采用文采斐然的语句,看似内容虚幻,但谈论的多是实实在在的理论,虚实相结合,亦真亦幻,玄学的理论着实令人着迷。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谢尚茁壮成长,成为一名英俊潇洒的青年,很有父亲谢鲲的神韵。年纪尚轻时人们评论他大多都加了一个“达”字,“清易令达”“率易挺达”“清畅似达”,这些评价大概是对“江左八达”传承最好的注释了。

不仅在清谈之学上令人刮目,谢尚的容貌同样令人倾心。他眉清目秀、仪容整洁,经常穿着一条带有花纹的裤子,更显得风流倜傥。《世说新语·品藻》中还记载着他的一则风流韵事。王敦原有一小妾,名为宋祎,容颜姣好,擅长吹笛,后离开王敦跟了谢尚。一日,谢尚问她:“你看我与王敦相比如何?”宋祎娇羞遮面地回道:“王敦与你相比,犹如乡下佬比贵公子。”此故事的真伪难以辨别,但谢尚的倜傥形象大抵如此。《世说新语》中将谢尚略胜一筹的原因归结为“妖冶”。

除了先天优势,谢尚的后天优势更引人注目。平日里,除了畅谈清谈之学,谢尚还十分擅长音律,会多种乐器,如同现在的歌手,能够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唱歌,引得友人如痴如醉,连连赞叹。

有了歌,当然也要有舞。当时文人间聚会流行一种舞蹈,名为“鸲鹆舞”。这是一种根据八哥的动作改编的舞蹈,最初在街头巷尾流传,后来被擅长舞蹈的名士改编引入名人聚会,并逐渐在名士之间流行起来。

一次,王导宴请宾客,谢尚也在一旁,兴高采烈之时谢尚便用此舞助兴。王导和客人们为他打着节拍,他跟着节拍翩翩起舞,身躯时而高昂,时而低伏,那舞姿竟真的像极了运动中的八哥,让在座的宾客好不赞叹。王导也看得入神,有感而说:“真令人想起安丰呀!”此后“小安丰”的名号便在名士中流传开来。谢鲲曾被誉为可以与竹林七贤“把臂入林”之人,而谢尚堪称“小安丰”,子承父业,想必九泉下的谢鲲也可以含笑了。此时,谢尚年仅二十二岁,未来的大好前程在等着他。

对于“小安丰”这个称呼,谢尚自己是颇有微词的。一日在与谢裒谈到此名号时,谢尚直言:“竹林七贤或自诩风流,放荡不羁;或嗜酒如命,颓然复醉。只是诗文有独到之处,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感慨之辞,归趣难求。至于王戎,琅琊望族,官为司徒。可贪吝成性,自执牙筹,昼夜计算,不顾国计民生。唯一可取,与世浮沉,王太保之意概在于此。‘江左八达’企慕竹林名士,喝酒任性,麻醉自己,无德效尤。这是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的恶果,扭曲了人的心态。我崇儒谈玄,取其长而避其短。”谢裒听了谢尚的观点十分欣慰,他知道侄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将来必有大用,自己也终于没有辜负兄长的托付。

清谈之学发展到当时,已经被更多的名士和百姓所接受,朝廷官员更是无一不谈论玄学。就像流行趋势一般,大家聚在一起总要谈论些什么,玄学就是最好的谈资,玄学也成了官员们彼此联络感情甚至拉帮结派的重要手段。就连高官王导,处理朝政如此繁忙,也会抽出时间与名士畅谈清谈之学,在家中举行的聚会也以清谈之学为内容。

王导府中每有聚会,谢尚必定会为宾客助兴,或高歌一首,或舞上一段。他对于音乐、舞蹈的喜爱和对仪表的注意是当世名士中普遍存在的现象。

自清谈之学出现,人们对于“礼”便产生了许多分歧。早在谢鲲之时,清谈名士对于礼是有抗拒的,他们认为礼法过多地约束了人的心性。而到了谢尚之时,名士们对礼法与心性的关系有了不同看法。他们认为礼法不单单是一种约束,也是一种情理之中的表现,许多礼仪、规矩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此时文人崇尚的心性更像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而非完全的放浪形骸。

清谈之学从最初的解放天性发展为适可而止的名士之风;从豪放洒脱到内敛坚持;从任性而为到理性放达,其内容变得更全面、更丰富了。也代表当时名士的思考,并非单纯是出于玄学理论,而是包含了政治因素。

谢尚对于清谈之学并非随波逐流,而是遵循家族的足迹。谢氏一门本就对学问之事尤为看重,家中子弟皆是小小年纪便开始求学,谢尚也是如此。谢鲲在世时就对孩子要求严格,虽放任天性,但该有的礼数和诗书不能少。谢鲲去世后,谢裒将谢尚接到住处,将其看作亲生儿子一般,时不时加以提点,让其不忘谢氏本分。加之他本人年纪尚轻之时就遭遇家庭变故,更多了一份沉着内敛。

《世说新语》中曾记载一则关于谢尚的故事。“蔡司徒渡江,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由此可见其博学多识。

人们谈论谢尚的风度翩翩,有对其外貌的赞美,但更多的是对他学问的佩服。在谢尚身上有真正作为士族大家的气质。

谢尚约束自己的礼仪行为,同时并不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他知何可以为,也知何不可为,他风姿潇洒地在名士间谈论自己的清谈见解,当真是翩翩公子“小安丰”。在清谈之中积攒的名气也为他打开了仕途之路。

三、军武事国表心意

谢尚虽外表看起来风流,其内心是很明事理的,对于家族大业也十分看重,这才有了他后来建功立业的想法。

宣城内史桓彝来京都任职,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到谢裒府上叙旧,席间他提到了前朝往事:“江左八达以家世而论,很不一致。阮氏、羊氏出自高门世族,光逸是寒门小吏,桓家、谢家介于两者之间。结名士,趋时尚,附风雅,以图自存。王敦能专制天下,无外乎两条:一是靠望族;一是掌握兵权,都督军事,征讨上游,占据要冲。莅官称职,名显朝廷,必须立功,而且要立军功。”

此等说法代表了朝廷官员对军功的重新认识。之前朝廷上一直轻视武力,在经过多年的战乱后,他们终于意识到王朝要靠武力保卫,并且在朝中培养下一代军事人才。谢裒也赞同这种观点,有意无意让后辈接触军事。如此熏陶之下,包括谢尚在内的谢家子孙也确实在军事上有所成就。

谢裒叫来了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石、谢铁,对桓彝说:“卿弱冠时就有‘知人之鉴’,请卿尽心,看我这几个儿子的前程如何?”桓彝开玩笑说道:“我岁过不惑之年,老大无成,岂敢品评令郎。令郎个个清雅,如同长江后浪推前浪。”说是如此,桓彝还是逐个打量着谢家孩子,他看到谢安时,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灭王东海。”王东海指的便是王导,此时的王导是朝廷重臣,将谢安比作王导实为一种肯定。

但此时谢安的年纪尚轻,没有能力挑起谢氏的大梁,而谢裒年事已高,机会有限,很难攀上更高的权力高峰。振兴谢氏家族的重任落在了谢尚的肩上,谢尚更多地与世族大家、武将和名士交往,且都来往密切。

一日,谢尚带着佩剑到府衙办事,途中遇到了名士刘恢和殷浩。刘恢看到佩剑,嘲讽他说:“咸亭侯朝服装束,持此做什么?”“拔剑起舞,抵御外侮。我辈不为此,卿辈何能把臂入林,长衣麈尾,坐而谈玄。‘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土也’。”最后两句改自一旁殷浩的诗句,殷浩接着说:“官本臭腐,所以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所以得钱而梦秽。”随后谢尚与殷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两人颇有些意气相投,此后的交往也多了起来。

虽然朝廷开始重新重视武力,但付诸行动的却没有几个人。此时的谢尚已意识到军事的重要性,有意从事武官,正当他积极活动之时突然传来了晋明帝病危的消息。太宰、西阳王司马羕、司徒王导、车骑将军郗鉴、护军将军庾亮、前将军温峤等七位大臣被急召入宫。其中,右卫将军虞胤、左卫将军南顿王司马宗“俱为帝所亲昵,委以禁旅。宗与导、亮志趣不同,连接轻侠以为腹心。导、亮并以为言,帝以宗戚属,每容之。及帝疾笃,宗、胤密谋为乱”。一场皇城内的阴谋正在酝酿着。

晋明帝驾崩之前一直在犹豫,是应该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给朝廷重臣,还是应该托付给宗亲。双方各有利弊,一时难以抉择。一方面,朝中之臣毕竟是外姓,若有外心,江山不保;另一方面,宗亲虽同宗,但历史上兄弟相残之事并非少数。几经思考,他有了决定,他的父亲晋元帝就是在王敦的咄咄相逼之下离开人世的,他不愿自己与儿子重蹈覆辙,于是开始加强皇权统治,亲宗族,远外姓之臣。

晋明帝经历过王敦叛乱,因此一直对王氏家族有忌惮。虽然现在朝廷大权皆在王氏之手,但晋明帝已经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逐步收回权力了。晋明帝写了封信给庾亮,却误打误撞被王导看到,书信结尾处写有“勿使冶城公知”,冶城公指的便是王导。可以预见的,晋明帝与王导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想在朝廷中有所作为,就意味着谢尚要做出选择了。是选择皇室,还是选择大权在握的王氏?

之后的一日夜间,庾亮想入宫奏事,便请南顿王司马宗开宫门。南顿王不肯,并对庾亮厉声呵斥道:“这是皇宫,不是你家门户。”庾亮不与其争辩,径直闯入皇宫。见到晋明帝后,庾亮伏在地上,哭着对晋明帝说:“社稷安否,就在今日。”听了庾亮对几位宗亲的控诉,晋明帝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有失,错信了宗亲,同时升庾亮为御座,再命其为中书令,与王导一同辅佐太子。

晋明帝去世后,五岁的司马衍即位,史称晋成帝。由于成帝年幼,庾亮的妹妹庾太后开始临朝听政。庾太后任命王导为录尚书事,王导为了自保凡事交给庾亮负责。如此一来,庾氏彻底把持了朝政,军事大权也全在庾亮一人之手。

庾亮虽与皇帝有血脉关系,但并非宗族,同样是外姓之臣,因此,庾亮的掌权也标志着在皇权与门阀士族的斗争中门阀士族获胜,这便是谢尚千载难逢的机会。

庾亮专权引来了同朝官员的不满,而宗亲势力仍然虎视眈眈。为了避免同朝的温峤在京城生事,庾亮便将他派往武昌,同时在京都修筑石头城以备后患。后温峤想要回到京城,庾亮则书信给他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今安徽和县),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当时庾亮确实受夹击之势,西边有陶侃虎视眈眈,北边有苏峻严阵以待,他不得不将朝廷的兵力分散以对抗这些人。没过多久,苏峻便联合他人,以讨伐庾亮的名义向京城出兵,与朝廷兵戎相见。随后,建康失守,晋成帝被俘。庾亮逃出建康,投奔温峤,苏峻大军继续追击,“所过无不残灭”。咸和三年(公元328年)四月,温峤与庾亮起兵讨伐苏峻,谢尚跟随在他的身后。途中,谢尚对温峤建议道:“明公仗义兴师,谢尚愿执鞭从事。传闻逆贼挟持天子,窜奔会稽。军书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明公应该抢占要隘,先立营寨,断贼粮道,坚壁清野。兵法曰:‘师直为壮’‘师克在和’。明公招抚义军,使叛贼陷于包围之中进不得攻,退无所掠。相持旬月,建康可复。”温峤看着谢尚一介书生的模样,赞叹道:“仁祖之策甚合我意,依此而行,可以绥靖朝廷。”此次进言是谢尚从事军事活动的第一次尝试,他也是当时名士之中第一个文人事武的人。双方战事持续了一年,才打入石头城,斩杀了苏峻。

此时的建康早已因战火残破不堪,迁都成为大家心照不宣之事,但迁都于何处又成了争论的焦点。温峤建议迁都豫章,另一派则主张迁往会稽。此时恰巧太后病逝,王导力排众议,建议不迁都,谢裒极力支持,迁都一事才就此作罢。

苏峻叛乱平定后,温峤离开京城,继续拥兵一方。在温峤身边,谢尚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军事,对军事也有更深的了解,兵法、计谋等均不在话下。凭借聪慧的头脑,谢尚很快学了些新本事,排兵布阵、操兵演练都有模有样。事武之后的谢尚一改往日的浮夸,变得有军人的规矩和气质,等着天降大任完成军武家园的梦想。

四、《夜泊牛渚怀古》

庙堂上的军事不同于政事,并不是你想打仗就能有的,也不是有可打之仗就会交给你的。谢尚的军功梦暂时离他似乎还很遥远。朝中混乱之际,谢尚心中虽焦急,却没有暂缓生活的脚步。

彼时,谢尚已经娶妻并且有了第二个女儿。正当喜悦之时,又传来新的消息,他被提拔为建武将军和历阳太守,谢尚心中美滋滋地带着家眷前往地方上任。地方官见到谢尚虽然带着家眷,行李却过于单薄,就私下拿出四十匹布,雇了几个纺织工人连夜给谢尚赶做乌布帐。

谢尚知道以后十分生气,命令属下把衙门的仓库封了,下令没有文字凭证不得进入仓库半步,更不能随意动用衙门的物资。他将几乎做好的乌布帐拆掉,改做成士兵们穿的裤子,分发给士兵们。谢尚的举动让其十分受爱戴,不仅士兵们称赞他是正直的官员,百姓们也十分敬佩这位新来的大官,连连称颂他“为政清简”。

在地方上任职,他尤其注重自己与百姓、属下的关系。凡是政事,事必躬亲,而且在判案之时,不听任何人的一面之词,就连衙役的话也会思量再三。百姓被他的诚意感动,属下却有些不习惯,这位新来的太守与前几任实在是不同。但看过几场官司和民情反馈后,官吏们开始理解这位太守的做法,也跟着认真处理政务。

谢尚一直在地方上兢兢业业,直至咸康八年(公元342年),晋成帝逝世。当时,晋成帝的两个儿子司马丕和司马奕尚在襁褓中,自然不能服众,也不能继承皇位,晋成帝的弟弟司马岳成了新的君主,史称晋康帝。

晋康帝上台后,注意到了勤俭为官的谢尚,下诏任命谢尚为南中郎将,其余官职不变。与谢尚管辖之地接壤的是安西将军庾翼的管辖地,这令谢尚兴奋了许久。庾翼是庾亮的弟弟,庾亮北伐之时病情加重,最终急症不治而亡,之后庾翼接管六州军事。石头城被围之际,也是庾翼献策,支援有方才最终击退了敌军。史书中如此评价庾翼:“戎政严明,经略深远,数年之中,公私充实,人情翕然,称其才干。由是,自河以南,皆怀归附。”

庾翼是当朝有名的将军,他所镇守的地方百姓无不安居乐业,免受了诸多战争和盗贼的苦恼。谢尚在上任后,与庾翼一同治理州郡,此处的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一连几年风调雨顺。

与谢尚结识之后,庾翼对谢尚的印象也有改观。原本在他眼中谢尚只是大家子弟,靠着家中关系走上仕途之路。但如今他的务实精神十分打动庾翼,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谈论朝局,闲来无事之时也谈论清谈之学。两人谈到激动之处,爽朗大笑,慷慨陈词,经常引得旁人围观。

一日,两人在游玩之时,散步到了校场。恰巧有弓箭手在练习射箭,两个长官在一旁看着,练习的士兵心中肯定紧张,但又不能停下练习,结果射出去的箭十有八九都落空了。庾翼看出士兵胆怯,便对谢尚提议道:“你若能射中箭靶,我就将我的鼓吹赠给你。”当时的鼓吹并非简单的音乐,而是蕴含等级礼仪的,鼓吹相当于奖赏三公时的音乐和舞蹈,在如此场景提到,实在是太过奢华的礼仪。其实,庾翼此举是一种鼓励和试探,他想知道谢尚的武艺如何。

周围陪同的官员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谢尚是否会接受挑战。庾翼看着谢尚,只见谢尚拿起弓箭,一连三发,都射中了靶心。大家没想到谢尚有如此实力,都欢喜得拍手叫好。庾翼也十分惊喜,马上叫来演奏的官吏,兑现承诺,为谢尚助兴。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却让众大臣对谢尚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原来谢尚意欲以武兴谢氏并非儿戏,而是真正发展自己的军事实力,等待机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晋康帝登基两年便逝去,长子司马聃即位,史称晋穆帝。司马聃年仅两岁,皇太后褚氏垂帘听政。皇太后参与朝政,大臣不满,朝廷局势再次动荡难安。而此时的门户纷争也有了些结果,自王导死后王氏一脉日渐衰微,而以庾亮、庾翼为首的庾氏正混得如鱼得水,夹在这其中的谢裒和谢尚奋力抗争,想在士家大族中寻得一方席位。

这一年,褚太后想要制衡各个士家大族的关系,恰巧车骑将军庾冰因病去世,于是朝廷趁机削弱庾氏力量,任命谢尚为江州刺史。庾翼先发制人,“还镇京口,悉取冰所领兵自配”。谢尚本就与庾翼交好,同时不愿掺入士族纷争,于是拒绝领命,不出任江州刺史,而是请求出任西中郎将,负责扬州六郡的军事,仍然驻扎在历阳。

在建康的几大家族陷入了更复杂的争斗中,而谢氏由于谢尚的离开少了许多麻烦。在地方任职时,还发生了一则美谈。

李白曾作《夜泊牛渚怀古》追忆谢尚。牛渚在今安徽省当涂县西北,是谢尚听袁宏咏史的地方。《晋书·文苑传》中记载了这则故事。谢尚任镇西将军时负责镇守牛渚,秋夜里,他乘船游览,恰巧听到一艘租运船上传来痛骂自己的诗句,原来是袁宏在船上借古讽刺于他,虽然听起来刺耳,但谢尚却听出了另一番风味。

他听出袁宏的诗句以古喻今、文采斐然,便也不与其计较,而是邀请袁宏到自己的船上来交谈。刚开始袁宏还有些骄傲和戒备,随着谈论深入,他渐渐放下戒备,两人一直谈到了天亮。袁宏得到了谢尚的赞赏后名声大噪,后官至东阳太守。

不仅如此,谢尚还是一位广受爱戴的官员。一般来说,在朝为官讨好了百姓就会得罪了同僚,讨好了同僚便定会得罪百姓。而谢尚谁也不得罪,百姓喜欢他,求他留任,同朝之中也有许多好友,其政治天分可见一斑。

几年后谢裒病重,写信给谢尚,分析将来的朝廷形势。谢裒认为,桓、殷两氏定有一战,自从东晋建立以来,战事不断,朝廷积重难返,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国玺都意外失踪。他告诫谢尚一定不要放弃寻找国玺和开创太平盛世,有了国玺便是立了大功。

谢裒交待完心中最后的话,便离开了人世,留下还在官场沉浮的谢尚和几个儿子。谢氏家族的未来完全交给了以谢尚为首的下一代。

五、同殷浩共赴北伐

在谢尚的北伐之路中,豫州对他来说尤为重要,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他的兴盛和辉煌在此,他将自己对于东晋的希望和振兴谢氏家族的愿望全都撒在了此处。

谢裒去世后的几年,谢尚一直暗暗积累着谢氏一族的力量。永和二年,谢尚被封为豫州刺史,镇守芜湖,发展自己的势力范围。永和四年,谢尚舍弃万贯家财捐赠给庄严寺,表达对佛祖的敬意,也是替父亲谢鲲还愿,谢鲲曾与一名僧侣关系甚好,如今谢尚有能力为之,便也想为父亲做些事情。永和八年,谢尚任安西将军,配合殷浩开启北伐之路。此次北伐,众将是带着必胜的决心的。自东晋以来,北方被蚕食殆尽,山河破碎之下,无论是文人还是武将,心中的忧虑和痛心自然不少,谢尚便是其中之一。

自东晋建立的那一日起,主君和大臣都在伺机而动,二十八年不曾忘记要北伐讨回失地。晋元帝、晋成帝、晋康帝、晋穆帝都发动了北伐战争,但结果都令人失望。如今终于迎来了规模最大、信心最足的一次北伐了。

北方失守以后,东晋安然于江南之地,而北方一直战乱不绝。先是刘渊建汉,刘曜重立前赵,随后石勒又灭了前赵建立后赵,鲜卑慕容氏在龙城建前燕,苻健进军长安建前秦……几家你争我攘,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长此以往,其内部问题日益严重,几方势力关系紧张,可以说已经到了东晋进攻的最好时机了。

时机虽好,也要有好的将领,此事才能成行。殷浩本是庾亮的参军,才能堪比管仲。庾亮去世后,朝廷几次下诏招他入朝为官,殷浩不从,留在庾亮墓前日日打扫拜祭。朝廷急需军事人才,无奈之下,朝廷派出谢尚和王潆劝说殷浩,两人费尽唇舌,殷浩仍然不受官职。回来途中,谢尚一方面感叹殷浩的真情仗义,一面感叹直呼:“深源不起,当如苍生何!”

如今殷浩再次出山,于北伐军来说可谓如虎添翼。谢尚与他上路以来,不曾停歇一刻,连睡觉也经常穿着铠甲。他们先是按兵不动,待到石闵与前燕慕容俊战事紧俏之时,潜伏一旁等待机会,他们用各种手段,终于了解到传国玉玺之所在。

石闵与前燕慕容俊一战,慕容俊胜了后继续攻打邺城。此时留守邺城的冉闵子和蒋干得知前方战败的消息后,紧闭城门,仍然抵挡不住前燕的攻打,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向晋低头投降。

谢尚同意了他们的归顺,并暗中计算着,他对建武将军戴施说:“汉将刘曜入洛阳,焚帝宫,库府劫掠一空,传国玉玺落入刘氏手中,再转落到石氏手里。你可带壮士几百人,往邺城助守,求得传国玺,即刻转回,我带大军随后接应。”

戴施听从了谢尚的吩咐,帮助冉闵子和蒋干守邺城。此时燕军攻势正猛,戴施手下的百位壮士并不为惧,他们拿着不同的武器,或近战,或远战,各个骁勇善战,没多久便帮助守军击退了燕军。蒋干十分感激晋军出手相救,于是献出传国玉玺。戴施怕事情有变,命身旁的何融马上出城将传国玉玺交与谢尚。谢尚收到玉玺后,同样不敢耽误片刻,马上选精兵强将将玉玺送回建康,交给晋穆帝。

传国玉玺一直都是天子的象征,从秦朝流传下来,一直保存在皇帝手中,当然也是权力的象征。虽然此时的天子只有十岁,但小小年纪的他仍然知道玉玺的重要性,他论功封赏了这次的有功之臣,尤其是谢尚。

不久,燕军再次集结兵力,加大攻势进攻邺城,最终占据了邺城。燕和秦分据一方,势力急剧膨胀,北伐之路也越发困难了。

而此时朝廷内的纷争也着实令谢尚头痛。北伐之战并非仅仅是征战北方,实际上朝廷内部的纷争也在上演着。当时主持朝政的是会稽王司马昱,他极力支持任用殷浩为大将军进行北伐,原因是殷浩“与桓温颇有疑贰”,而桓温正好是司马昱的竞争对手。桓温是依靠宗亲发展起来的势力,是晋成帝的姐夫,他继承了之前庾氏的势力,加上他本已有的力量,成为朝廷内新起的一股颇为强大势力,自然处处威胁着司马昱。

殷浩虽然是一员武将,却只有统领大军的头衔,没有实际兵权,而且喜欢清谈之学,本人给人的印象是清谈名士,而非善武之人。他之所以能在朝中立足,除了自身是军事人才外,还靠背后势力的支撑。如此一来,司马昱、桓温和清谈之派三方势力交织在一起,前方的战线可以把握,最怕祸起萧墙,如果内部出事,不仅北伐之战功亏一篑,连官职都难保,不只是谢尚,换作他人也会胆战心惊。

在殷浩与谢尚出师北伐之后,桓温占据荆、江等八个州郡,他与朝廷之间“虽幼君臣之际,亦相羁縻而已,八州士众资调,殆不为国家用”。

后患无穷,前虑也不少,行军打仗粮草尤为重要,但征战多日,后方物资没有调来,前线物资吃紧,令谢尚十分为难。几个不眠之夜过后,他决定在本地征集。谢尚联络了投降的北人筹集军粮,北平的一位将军姚襄得知后一人一马前来。

姚襄的身份十分特殊,他的父亲是石虎亲封的平西公,深得石氏信任,如今石氏已被冉闵灭了,而他们之前共同的敌人便是东晋。许多人认为姚襄带着阴谋前来,只有谢尚一人不这么看,他沉思后说道:“姚襄前来,正合所议,天助我也。石虎病死,后赵大乱,姚弋仲(即姚襄之父)弃暗投明,归降我朝。有诏封其为车骑大将军、六夷大都督,又封姚襄为平北将军,朝廷待他父子不薄。姚襄深夜单骑独来,分明是在试探我军态度。打开营门,撤掉侍卫,我亲去接他。”

姚襄到了大营,见到谢尚如此以诚相待,很是感动,在帐篷中议事时说道:“家父临终前叮嘱我辈:‘自古以来,中原未有戎狄做天子,你等归晋,竭尽臣节。’父命不可违,臣节不能失。我姚家与苻氏素嫌怨仇,前秦新败后赵,气势方盛。苻氏曾在枋头修缮宫室,意在谋取关中。如今据守长安,僭称秦帝,遣其弟苻雄、其侄苻菁分略关东。都督可进据枋头,我在谯城,大将军居寿春,彼此倚重。攻秦灭燕,扫清河朔。”

谢尚赞同姚襄的提议,开始进军枋头,并联络已经投降的后赵待命出兵,并就近调来了粮草。永和八年,殷浩从寿春出发,相约与谢尚在许昌会师,然后一同北上。

在会合的路上,谢尚所率的晋军与秦军相遇,双方都伤亡惨重。双方势均力敌,谁的援军先到,谁便能掌握主动权。谢尚在等待殷浩的大军,而秦军同样在等待着。最终秦军的援兵先到,晋军被内外夹击,形势危急。战争形势每况愈下,晋军终于抵挡不住,谢尚知道大势已去。就在此时,王衡、戴施、姚襄等人找到了谢尚,保护他离开,才留了谢尚一条性命。

逃出的谢尚命姚襄驻守历阳,自己驻守豫州,与此同时派人回朝廷请罪。殷浩的援军到了战场,谢尚早已逃了出来,殷浩的一支军队自然也不敌对面的守军和援军,随后他也选择退守,在寿春安营扎寨。

建康得到前方战败的消息,大臣们开始担心随后的战事,有的支持退守南方,有的支持继续北伐。虽然没有争论出结果,但是他们有一个共识,即将士们失职才败给了前秦的军队。于是,谢尚理所当然地降职为建威将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都影响着战争的结果,即便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战争,其结果也是难以预料的。朝廷上养尊处优的大臣只看结果,更有一些搬弄是非之人将战败的原因归结到谢尚身上。想必此时谢尚心中会有一个“怨”字,是他战败的不甘和面对诋毁的怨气。与此同时,桓温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在朝廷上诋毁殷浩。殷浩和谢尚的处境都不好,自然也不能互相帮忙。虽然如此,但北伐仍然指望着这两个人,降级惩罚没有改变他们将领的地位。

得知降职后的谢尚闭口不言,但眼中的愤怒士兵们看得真切。谢尚没有将矛头对准朝廷,而是继续屯粮练兵,等待时机。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前秦内乱,谢尚与殷浩再一次看到了战机,殷浩向朝廷请命北伐。北伐之军势如破竹,一路连胜到了许昌。而前秦苻雄则带领一队人马偷袭寿春,占地为王。谢尚得知后,马上从淮南出发,步步为营,打到了寿春。兵贵神速,谢尚的突然发难令苻雄措手不及,只好弃城逃跑。

收复失地后,谢尚看到许多乐器,他本是好乐之人,便开始收集所有乐器。八种乐器都准备好后,就送到京城当作全胜后的战利品。无心插柳柳成荫,谢尚此举完整地保留下了这些乐器,后人称“江表有钟石之乐,自尚始也”。

虽然谢尚这一支军队行军顺利,但殷浩那一支却遇到重重困难。在行军途中,殷浩与姚襄嫌隙越来越大,殷浩处处针对、提防姚襄。姚襄不愿再为殷浩效力,索性杀了个回马枪,突袭殷浩大军。得知消息后,谢尚感叹:“古书云:‘用人不疑,疑而不用。’殷中军风流名士,并非其真,自取恶果。”

殷浩的过失,再次掀起朝廷内的纷争,朝廷内的动荡谢尚管不了,但朝廷外的战场他却握有主动权。此次北伐,几支军队中谢尚所领的军队是唯一获胜的队伍。回京城复命之后自然获得了封赏,他被任命为“尚书仆射,出为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前将军、豫州刺史,给事中,镇历阳”,后又“加都督豫州,扬州之五郡军事”。

豫州对于东晋来说十分重要,是抵御外敌的最佳位置,谢尚镇守此处,可见朝廷对于谢尚的信任。几年在外征战,谢尚终于得到了军事上的肯定,文人成武人,同时也给家族带来诸多荣耀。此时的谢尚不再是当年的小吏,朝廷内的势力几经沉浮,谢尚已经集聚了可以与桓温抗衡的势力,而桓温虽然察觉到谢尚的力量,但目前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敌人仍然是殷浩。

此次殷浩大败,桓温马上抓住机会,上书斥责他“不能恭慎所任”“无雪耻之志”“三军积实反资寇,精甲利器更为其用”,三罪并罚,殷浩被贬为庶人。虽然日后殷浩再次被启用但再未得到过之前的荣誉,最终殷浩在悲郁中死于信安郡。

谢尚对于豫州十分熟悉,永和二年他便在此处任职,如今再次回到这里,感慨良多。八年时间,他不仅在此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还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展现出杰出的政治才能。如今的谢尚已经不是当年的黄口小儿,他有了目标和做事方法,只等一个机会将谢氏推向更高处。

六、屯兵豫州憾离世

殷浩落寞的境况令谢尚思考了很多,既要有用兵之法,也要有为官之道。

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军队中的一个难题。当时天下常年征战,士兵死伤惨重,若不是迫不得已人们都不愿当兵,就算去当兵了也经常有人逃跑。为了杜绝逃兵的现象,晋朝制定了严重的刑罚来惩戒逃兵,尤其是重要战役中,如果有士兵逃跑后果不可想象。

在颍上一战中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开战前夕一支队伍的号兵长孙成和几个士兵一同逃跑了。谢尚的手下抓来了孙成的母亲、妻子和儿女,并且主张杀了他们以儆效尤。谢尚看他们皆是老弱病残,心中怜悯,不同意这样做,并且坚持己见要废除士兵逃跑后惩戒的法规,同时还释放了其他人的家属。

谢尚手下的将领不同意此事,与他争论了多次,但都拗不过谢尚,最后也只能按他的办法行事。谢尚此举让营中的士兵十分感动,更加卖力地练兵。孙成听说了此事,感激涕零,自愿归来再次加入战场为国效力。经过此事,军心十分稳定,逃兵越来越少。

军队稳定后,还要稳定一方百姓。谢尚在豫州经营多年,对治理此处颇有些心得。他问了一些当地的有名之士,听了他们的意见,决定从以下方面做出改变。

首先,谢尚准备兴修水利工程,减小百姓种植农作物的压力。他不仅让本地官员负责此事,还派军队一同帮忙,工程进展迅速,果然方便了百姓灌溉农田。随后他还在府衙门前设了一面大鼓,有冤屈的百姓可以来告状,有好的建议也可以来提,凡是被采纳的建议还会赏给建议者三匹布。虽然县衙忙了起来,但豫州的治安状况一直良好。

常年的政治生涯令谢尚深知人才的重要性。他在豫州建立了乡校,让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够读书,乡民学识提高了,地方治理也更容易。同时,谢尚也通过这个方式选拔人才。虽然此时的谢尚居高官之位,但他对骄奢淫逸之事深恶痛绝,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绝不铺张浪费,与其他的大户人家相比甚至有些穷酸,他还将这股节俭之风带到乡邻之间。为了让百姓生活富足些,他还开放市场,让小商小贩自由贸易往来。他在豫州的这些举动看似都是小事,却与民生关系深远,也是豫州长治久安的基础。

在豫州为官期间,谢尚经常到各郡出访,每次都穿着布衣、简单地带着几个随从,完全看不出大官出访的气派模样。考察时若是遇到了正直善良或是仗义执言的人,都会给予表彰,若是遇到可用之人,也会积极提拔,不看出身、只看能力,完全没有门第之见。

晋朝对门第有着很深的执着,世家大族子弟一出生便有了较为明朗的前途,而贫寒之士即便是经过选拔、在朝为官也不被众人看好。这对有抱负的寒门子弟而言,确实令人失望。不仅是在晋朝,中国历史上的门第之见根深蒂固,朝廷官员不只看能力,也讲究出身。

在府衙办事时,谢尚更是严谨,严格按照朝廷制定的礼仪行事,绝不越矩。他奖惩分明,有了政绩一定奖赏,有了错误也一定惩罚,没有偏袒任何人。因此,就算地方上有人不服从管教,也无话可说。谢尚所做之事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这可能是殷浩之事带给他的感悟。

在谢尚的治理下,豫州政清人和,朝廷也注意到了豫州,看到谢尚治理有方,对他更为器重。谢尚治理州郡乡里的方法推广到更多州郡,一改往年各个州郡常年征战的疲态。“中外无事,十有余年。以武安之才启之疆场,以文王之风被乎汉江,则孔子所谓‘吾无间然’”。这大概是对谢尚最好的肯定。可是乱世凶年,留给谢尚和这个时代的平静注定不会久远。

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前凉发生内乱投奔前秦,随后姚襄选择投奔燕。谢尚再一次离开豫州,他被任命为镇西将军,守在马头之地。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姚襄攻打洛阳,洛阳失守,桓温命督护高武守鲁阳地区,命辅国将军戴施在河上屯兵,自己则领着精兵强将从江陵出发,三者一同向洛阳施压。后桓温率领大军收复了洛阳。获胜后,桓温与军队驻扎在金墉城。

虽然桓温占领了洛阳,但东晋局势并不乐观。琅琊王氏子弟在朝廷内都身居要职;颍川庾氏的兄弟庾亮在朝中任丞相,庾冰、庾翼在朝外任将军;陈郡谢氏有谢尚驻守豫州,谢奕、谢万在京都任职;而谯郡桓氏仅剩桓温一人独自支撑。

此时的谢尚正在历阳驻扎,他认为现在兵权掌握在世族手中,而且朝中几股势力都在觊觎兵权,想要调集大军北伐实在是件难事。另外,皇帝尚年幼,皇权力量薄弱。北方的许多游牧民族正在觊觎中原和南方,它们对洛阳呈围剿之态,洛阳很难守住。

为今之计,谢尚只能全力配合桓温,将北方的游牧民族困在北方,不让他们染指南部地区,同时给桓温提供大量粮草支援。另一方面,谢尚还在扶持谢万,让他成为一方之长。随后,桓温意识到洛阳的艰难处境和朝廷的危难局势,于是上表表明自己能力不足,请谢尚镇守洛阳,自己另做打算。他此举既是在向谢尚示好,主动给谢氏一个高官,拉拢谢氏以对抗朝廷上的其他势力,也是在给自己机会处理京城之事。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遇到了不可抗的天命,此时的谢尚病入膏肓,还未上任就去世了。朝廷命王胡之暂时接管洛阳,没想到王胡之也因为病重没能上任,这段时间统领洛阳的实际上是戴施等人。

谢尚突然离世令满朝震惊,也令局势更加复杂危险。此时的晋穆帝十分仰仗谢尚,他突然离世,晋穆帝十分悲伤,对旁人说道:“谢尚有德政,既卒,为西藩所思。”这一年晋穆帝开始掌管朝政,谢尚去世后,他赐谢尚“散骑常侍、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简”。

谢尚年仅五十就突然离世,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离开人世的这一日会来得这么早,自然也没有安排后事。他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谢奕便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谢尚以延续香火,替谢尚管理豫州的也是谢奕。

谢尚的一生波澜壮阔,房玄龄曾评价称:“简侯任总中台,效彰分阃;正议云唱,丧礼堕而复弘;遗音既补,雅乐缺而还备。君子哉,斯人也!”

后世著名的历史学家田余庆更是赞许他于谢氏一门的功劳:“陈郡谢氏在东晋发展的三个阶段,分别以谢鲲、谢尚、谢安三个人物为代表。谢鲲跻身玄学名士,谢尚取得方镇实力,谢安屡建内外事功。谢尚曾配合殷浩北伐,进兵中原,于邺城得传国玺,又于寿春采拾中原乐人以备太乐,这在当时都是大事。谢尚还数度被征,供职京师。桓温曾赞许他:‘入赞百揆,出蕃方司。’也就是有入相出将之才,并于北伐平洛后请谢尚进驻洛阳,抚宁黎庶。”人们对谢尚的评价很高,他也担当得起如此赞誉。

七、谢奕谢万驻豫州

谢奕是谢裒的长子,与谢鲲、谢尚一样喜爱清谈之学,年纪尚轻时便已经小有名气了。虽然谢尚与桓温素有不和,但谢奕与桓温的关系十分要好。

桓温任安西将军之时,特意聘谢奕当自己的司马,两人在军中相处更是随意,完全不像上下属的关系,桓温也不生气,偶有不痛快的时候会说上一句:“你还真是我的方外司马呀!”之后便一笑了之了。

熟知谢奕的人都知道他喜欢饮酒。一日,谢奕去找桓温饮酒,桓温酒量不佳,几杯过后就不能再喝了。但此时谢奕酒性正酣,一定要桓温再饮三杯,桓温推脱不掉,就躲到了他的妻子南康公主那里。谢奕不能到南康公主处要人,只好在大厅里随便拉了一个士兵陪他喝酒,还对那个士兵说:“正好走了一个老兵,又来了一个老兵。”此事还一度传为桓温府中的一件乐事,谢奕和桓温也不觉得此事难堪,可见两人关系甚好。

后来谢尚离世,谢奕便替谢尚留在豫州治理一方,但仅仅一年之后,他也因病去世,他的四弟谢万接替了他的工作。

谢万与他的哥哥们不同,虽然聪慧,却有些不务正业。为官期间,他放任自己,迟到早退是常有之事。谢安知道他的性子,便时时督促他。谢万任吴兴太守之时,谢安也搬来此地与他同住,为的就是监督他。每日早晨谢安都来到他的卧室,敲着屏风叫他起床。当时有一种说法——“攀安提万”,从中可以看出谢万的华而不实。

他虽没有政治才能,却有些文才。他写的《八贤论》颇有名气,文中提到了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八人。其中,渔父、季主、楚老、孙登是出世之人,而屈原、贾谊、龚胜、嵇康是入世之人。在文中他将双方对比,并得出了“隐者为优,显者为劣”的结论。

这个结论虽然血淋淋的,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是战乱带来的残酷结果。这种言论自然会给谢万带来消极的处世态度,更让他对官场失望,这也是他在政务上无所建树的一大原因。

《八贤论》完成后,他自己十分满意,拿给当时的名士孙绰点评。孙绰与他的见解不同,前者认为,不用追求真的归隐,而是要提倡精神上的归隐,即“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两人争辩了许久都没有争出个高下,但有一点他们的观点相同,即无论时局多么动荡,无论对隐世多么向往,都不会放弃仕途之路。家族观念在他们的心中根深蒂固,即便他们放达自任、不理政务,也会继续掺杂在政治漩涡中过着贵族的生活。

谢万将自己不愿仕途的心放在了清谈上,尤其擅长“四本论”。“四本论”讨论的是性格和才能的关系,在讨论过程中分成了四派。有的名士认为性格和才能是相辅相成的;有的则认为两者完全没有必然关系;有的认为两者有相同之处;有的认为两者完全不同。此番争论在魏晋时期持续了很长时间。每有“四本论”的讨论,凡是谢万在场的,他都能侃侃而谈,令人佩服。

谢万还因为自己的对玄学的独到见解得到了官职。会稽王司马昱本就喜爱玄学,也愿意聘用清谈名士,谢万就因此成为其僚属。任职期间,他依然我行我素,头戴纶巾,穿着大氅,足踏木屐,见了司马昱也不谈国事、政事,只谈清谈之学。后来司马昱成为皇帝,仍然爱好清谈之学,用玄学治国。

《春游赋》是谢万所做的一首山水诗,文中表达了他对山水的热爱之情。但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的时日总是不长的,没过多久,谢奕病故,豫州刺史的职位空缺,谢万不得不成为谢家的第三个将军。

谢万被任命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同时任淮南太守,用来牵制桓温的势力。但是主张用谢万镇守豫州的人却忽视了一点,如此军事重地一定要一个可以守得住、能建功立业的人,谢万可以是个诗人、名士,但却绝对不会是个称职的将军。

谢万不适合做将军这件事有一个人提前看了出来,这便是早早离开官场归隐的王羲之,他在给桓温的信中认为如此任命实在是不负责任。其实王羲之与谢万一直是好友,他自知无力改变朝廷的任命,便改变方向转而规劝自己的老友。

他给谢万写了许多信,都是劝说谢万在军中要守规矩,用将军的标准要求自己,不要继续放任自流,以免造成大错。王羲之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同样担心的还有谢安。但是谢万没有将王羲之的话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最终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升平三年(公元359年)十月,谢万奉命北伐前燕,此次北伐兵分两路,他负责其中一路。谢安知道后十分不安,写了封长信托人带给谢万,信上千叮万嘱:“你今日身为将领,受命北征,事关国家兴衰,将士生命,务应慰勉将士,他们才乐于听命。否则一味诞傲,怎能服众心,怎能打胜仗!”

多人多次叮嘱,谢万心中也有了几分重视。他马上招来了全部将领开会,先是分析了当前的军事形势,然后下达了接下来的军事任务,最后他想鼓励一下将领们,于是说:“诸位都是强兵劲卒,骁勇善战……”谁知这一句却犯了军中的一忌。军中将领最忌讳被称作“兵卒”,而谢万竟当众如此称呼他们,再加之谢万平日里无所事事,积怨之声已久,所以令将领们更为不满。

之后,谢万按照命令从下蔡出发北上,前去支援桓温的部队。谁知另一支支援部队在行进途中将领突然病倒,他们只能暂时停滞在彭城。谢万得知他们停止行进的消息,以为打了败仗,没有确认就下令退兵。退兵的过程中,全军如一片散沙,加之将领们心中本就有怨气,更不愿意听谢万的指挥了,于是带着人马四散逃去了。谢万自己也以为大敌在前,逃走了。

附近的燕军看到对手溃散而去,立刻发起进攻和追击,原本被桓温夺回的城池再次失陷,北伐的局面顿时失控。败局已定,而此次失败的根本全在谢万一人身上。朝廷得知后,立刻将谢万贬为庶民。但没过多久,因为其名士和家族的身份,谢万再一次被任命为散骑常侍,但他还未上任就逝去了,他的政治生涯也仅仅如此了。

论政治能力,谢万绝不是一个称职的官员,起码他在所任的几个官职上都没有发挥出作用,甚至还葬送了许多政治成果。造成如此结局并非他一个人的过错,而是他不曾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谢万之所以可以高官厚禄,是因为他是谢氏后人,是清谈名士。实际上,他本人在政治上没有大的野心,于他来说,闲散日子更为舒心。但身为谢氏子弟,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被时代裹挟向前。

谢尚在豫州建立了谢氏的根据地,但在谢奕和谢万的手中逐渐出现颓势。虽然后者在当地治理上没有出现大的差错,但与谢尚的管理南辕北辙,实在是有负重托。另外,北伐一直是谢尚心中挥之不去的沉痛,他希望能够收复北方失地,建功立业,无奈英年早逝。而接过他北伐之旗的谢万却不堪重任,不仅没有完成北伐志愿,还犯下大错,好在不久的将来谢氏还有谢安替他继续完成未尽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