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熊家老婆送回去之后,燕燕家也正式进入了年前的清扫模式。今年的卫生没有往年在湾里那样的繁琐。叫存生看来,新地方根本不用打扫都看着干干净净的。但秀荣还是趁着空集带着燕燕和颜龙把各个房里各道四处都清扫了一遍。
灰蒙蒙的天气,墙外的几棵穿天杨直挺挺的像几个站岗守门的卫兵。没有一点点吹风的迹象,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安稳的雪。干冻了一个腊月,应该下一场齐波棱盖的大雪才对。瑞雪丰年,才有个过年的样子。
饭饱神虚,存生打了个哈欠刚准备进房里爬热炕上包头睡上一觉。不料他的一切都像似在秀荣的掌控之内。秀荣隔着厨房的窗户就开始给他指派活了,“赶紧不上雨棚上给咱们把电视锅转好,一晚上人边看电视边组点活呢。黑天半夜的又转不到位置上,屏幕闪得人眼睛都花咧。这几天晚上有联欢晚会,人还想凑个热闹呢。我看你哈欠打的可准备上炕梦周公去价。饭刚吃咧不会活动噶嘛,你不害怕把饭顶到胃里。眼看剩三四天过年价,我在厨房里从早上忙到而更咧,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把你吃劲得还准备睡觉去家价!看你这个人错钱嘛你看……”
被秀荣一阵数落,存生进大房里倒了一杯茶水端进来噔的一声搁置在锅头上,便转身出去拿来梯架爬到雨棚上去转电视信号锅。存生一边爬梯子一边拉着脸愤愤不平地说:“这个人呀!见不得人闲一阵阵,你看人想眯一两分钟呢,她凑叨叨叨个没完。成天里胡骚情着收拾卫生,才多半年的天气有多脏呢凑洒扫。你不打扫这个年还不是照样过着呢,还不是看,咦,自己没事找事呢还见不得人缓噶。”
秀荣头顶着存生的帽子在扫墙角的蜘蛛网,把笤帚上扫下来的蜘蛛网拿到院子里晃悠着说:“看!瞎眼窝咧吗,伙房里到处的蜘蛛网,凑你一个人瞅不着。叫你组点活像把罪犯哈咧一样。照你恁个说,吃罢饭的锅碗也不用洗,反正顿顿都要用。你咋不一顿吃上几天的饭更省事,你顿顿还要吃呢!这个人还越来越懒咧,跟人光知道个抬扛顶嘴,你不组咧你睡去,我叫你能睡得安稳。”
存生不再反驳,他有自知之明,管他有理没理,和秀荣吵架他从来都没占过便宜。他喊着颜龙打开电视两个人相互转告着收电视频道。燕燕在清扫几个房间的卫生,她和存生一个想法,也觉得没有必要再搞卫生,只是她不敢说出来。秀荣从水窖里提了一大桶水倒进洗衣盆里,收拾了几件穿破烂的衣服。她让燕燕和颜龙擦洗其他两个房里的砖头地,她自己蹲在厨房的地上,挨个擦洗砖头,只到黑洼洼的砖头露出原本的砖红色。
燕燕蹲在王家奶奶房间的砖地上,抡起了手腕擦拭着每一个砖头。一股骚臭的味道从柜子下面散发出来,她屏住呼吸端来一盆洗洁精水洒了些让先浸泡一会儿。这时,秀荣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燕燕,你奶奶恁个柜子底哈你要好好擦几遍呢。你们一天光知道给倒尿盆,闻不见房子里头一股骚臭味道,颜龙还天天跟上在一哒睡觉着呢。你不收拾看过年来个亲戚,进去恁一股子骚气哄哄的味道凑叫人把咱们笑话死咧。这个活儿都应该让你老子给他妈收拾去。还有放尿盆的柜边缘上,溅哈的尿尿嘛还是黄洼洼的屎,末咧还是啥东西,你看恁尿痂曲帘把柜子糊成啥咧!你们爷父几个一个个都眼里头看不着活么。我这他妈的命苦,走到哪哒活多的把我掺搅在里头出不来,着急一泡尿憋的都顾不上去。”
燕燕把颜龙指使到柜子旁边擦。颜龙皱着鼻头手底下来回使劲地擦拭着。果然如秀荣所说,那个柜面上印着各种黑黄的污渍。王家奶奶因为小脚的缘故,一辈子蹲不下身子解决水火,屙尿尿尿都得靠墙半蹲着。燕燕三个小时候觉得新鲜好玩,老是学着王家奶奶的样子尿尿,裤腰抹不利索,经常把尿遗在裤腰里。现在,他们觉得那样简直太过遭罪。
王家奶奶靠在被子上看着地上的动静,燕燕一边擦一边嘟着嘴皱着鼻头屏住气,还不忘斜眼给王家奶奶翻个白眼窝。王家奶奶脸撑平说道:“收拾噶对咧,恁底哈又没个啥。恁是我而更到底没有一点儿气力咧,末咧还用得着你们献殷勤。你们碎着动不动尿屙上一裤子,都还不是我给你们清理屎尿着呢。小燕多大咧在学堂都往裤裆里鼓董着呢,恁把我凑收拾得够够的。你看你们作精地擦个地,挤鼻子弄眼睛的像把屎吃咧一样。”燕燕和颜龙齐声笑了出来,燕燕说道:“老婆子坐炕上说话不嫌腰疼,看着是没啥,这活连把屎把裤裆里没啥两样。”
王家奶奶经常喝豆奶粉,她的身上和衣服上也是一股子奶腥气味道,还加杂着一股道不明白的体味,燕燕给起了名字叫“老年味道”。王家奶奶要强了一辈子,临了也是抹不开面子,自己洗不动衣服也不情愿换洗,除非是屙屎到裤裆里没办法,每次都是秀荣指使燕燕给换洗。王家奶奶总是一脸的不情不愿,一边换衣服一边骂着,“凑求你们娘母子求事情多,我一天定定在炕上哪哒都去不成,十天半个月换的啥衣服,谁要你骚情献殷勤来。”燕燕在一旁嘴里也鼓捣个嘴反驳着,“老婆子事情还多的很,有人给你换洗还不情愿,谁爱献殷勤得很?你把沟子而更都擦不干净,裤腰上烘干的尿尿硬巴巴地像树皮一样咧都。有人给你洗还倒弹嫌的末项,你又不是光拉扯咧我一个孙子,人家咋都不管你啥。我要不是嫌你把房里弄得臭烘烘的人受不了我才不揽这活呢……”燕燕只管自顾自地一通抱怨,王家奶奶也听不真切,只看着燕燕嘴皮在动弹。她知道燕燕也说不出啥受用的话,只是偶尔怼上一句,“把她恁个妈声音像在沟子底哈压着呢一样,嗡嗡嗡嗡地说啥呢,谁又没有撵着你洗。”
临近过年的两三天,电视上尽是好看的文艺晚会。只要秀荣自己个不闲着,全家人都得跟着不消停。腊月二十八跟完白庙集,吃罢饭她就活了大盆面准备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做各种过年的吃食。她的理由很充分,“人活一世还不是为咧一张嘴,人一闲嘴也凑馋咧。正月里人闲哈来凑想吃点这个吃点恁个。各种吃食不组点,正月里来个亲戚没个啥摆。而更人花样样也多咧,走到谁家桌子上摆得满满的。咱们有你奶奶,一年亲戚多,不组点正月里桌子上没啥端到底脸上挂不住。”只要秀荣不安宁,谁也别想安稳地坐下来看电视,眼睛闲着看电视手也不能闲着。
秀荣娘三个坐在炉火旁边的茶几上,擀的擀,切的切,捏的捏,分工明确各行其事。存生负责跑堂打杂可以不用挼面捏果果,烧水灌水,拾炭拿零碎等这些活,谁都可以指使他。存生不禁笑着说:“你们娘母三个组点活把我伺候忙呗咧。沟子刚挨着沙发还没捂热凑喊开咧。一阵阵拿笼屉,一阵阵要喝水,把人还跑忙咧。”颜龙和燕燕都泯着嘴笑了起来。秀荣抬起头笑嗔着说:“恁你有本事来擀面切皮让两个娃捏,咱们两个换过来。怂本事没有求毛病还多得很。”存生啧啧了两声依然笑脸招架说:“唉,我看你娃凑有说我的恁点本事,你说人家两个,人家着急怼得你没话说。还不是看,欺负不过瓜欺负蔓。你娃凑是恁欺软怕硬的主儿。”存生故意逗笑的话把秀荣惹笑了。秀荣咧着嘴“唉”一笑,一滴口水正好掉下来端不端跌到了她揉的面团上。不等别人反应秀荣就把口水揉进了面团里。颜龙和燕燕面面相觑。燕燕赶紧说道:“哎呀妈,你把涎水都揉面里头咧,看脏得咋吃呢!”没等秀荣开口骂燕燕,存生就赶紧说:“哪怕啥呐!哪个组饭的女人还不舔油瓶子淌涎水,你们咥不知道吃咧多少涎水。你们三个碎着凑见不得人嘴动弹,等不得人把嘴里的豆豆嚼细,连恁燕唧唧一样,嘴张大等着人往嘴里吐呢。”颜龙嘟着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燕燕已经偏过头故意装作恶心要呕吐的架势。秀荣又帮腔说:“看把你们而更都成人咧,碎着时候不知道吃咧我们多少涎水巴巴。尤其燕燕,等不及咧就把手指头塞到你奶奶嘴里掏呢还。”燕燕呲牙咧嘴,她简直无法相信那是真的。转念又不由得浮现出之前存柱媳妇给王玺明嚼细喂豆豆的场景。她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小时候竟然也吃过大人嚼过的东西。
干完活睡觉前,秀荣还要把大房的地上拿着烂衣服齐齐擦拭两遍。她让燕燕和颜龙先擦一遍,她跟在后面再仔细过一遍。家里虽然也买了一把拖把,基本上属于闲搁置舍不得用的状态。秀荣说是拖把只能把眼面前的大垃圾拖干净,桌子底下的角落里够不到,只有手擦才能擦彻底。燕燕和颜龙无奈地蹲在地上抡起胳膊腕来回擦着。存生负责提水倒垃圾,他知道秀荣的怂脾气,认定了非得干的事情,谁犟嘴反驳都落不下啥好下场。与其被臭骂一顿还要把活干了,还不如顺着人家的心思省得招惹麻烦。擦完的地板砖经电灯泡一反射亮堂洁净的像一湖水影。秀荣心满意足地说道:“这哈看干净咧嘛!这凑像人穿衣裳一样,不管穿得新不新好不好,只要收拾干净着,不管别人说啥自己首先都舒心。说实话,你们碎着穷归穷,衣裳鞋我洗得鲜净的,那个人不说你们三个乖。哪个出门穿的衣裳我还没有洗净熨烫展妥。而更菜卖得我也身懒咧,加上而更人的衣裳都随意咧。”存生上前拍了拍秀荣的肩膀给燕燕和颜龙递话说:“娃们唧,这可是咱们家里的功劳最大的个愣怂!你们都把我学着点,不要给你妈动不动凑给脸色看噢!幸亏恁天给你妈把恁一件皮衣买上咧,末咧回来后心子涨得觉都睡不好。老婆子,你今年过年凑穿上新衣裳卖排浪娘家噢!”
颜龙出去到王家奶奶的屋里睡觉了。燕燕听见存生说“给脸色”的话心虚起来,生怕存生又拿她当靶子,正要想着转移话题,存生又说起了新衣裳的事,燕燕赶紧笑着附和说:“真的,我妈穿恁个皮衣太合身咧,好看得很呐!像模特一样。”秀荣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你老子像个老二求嘛!还穿上卖排浪娘家。我像没穿过新衣裳一样。恁几年说这话或许我还相信呢,而更从头到脚连个腰都没有,穿上像个壮娘还差不多。我都后悔买咧你还后心子涨啥呢。今年个又修房又买车,紧张的连气都喘不过来。我说给你买一件外套算咧,你的衣裳个个领袖上磨得起咧毛边边,连个出门的衣服都没有。人给哈的恁些我还能耐活着穿。你犟怂的又给我买着组啥价。骚情地试咧一哈把三百个红皮试没有咧,后心子能不涨嘛。”秀荣说话间流露出很喜欢衣服又疼惜钱的样子。存生连忙宽慰说:“买咧凑买咧,钱财世上转着呢。赶明儿跑上两三集恁些钱凑挣出来咧。”
说起存生两口子年前进城的事,很有必要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存生天生不爱逛街,最不爱跟着女人家在商场里楼上楼下的转悠。秀荣正好相反,看上的啥东西都要转来转去货比三家,为几毛钱都要和店主讨价还价半天。存生有时很不耐烦,后来每次进城,索性只跟着秀荣来到商场门口,把秀荣哄唆进去,他就一屁股坐在商场门口向阳的台阶上歇脚等待。两个人进城前秀荣就有言在先,除了粉调货买过年的零碎东西,最主要给存生买件能出门的外套。存生推推委委地不想去买,秀荣硬是软磨硬泡地把存生领进了商场。转完中山商场又转商城,脱穿试衣服把存生弄得满脸烦躁不想买了。秀荣一心想给存生买个今年流行的皮大衣。转了一圈,看上的太贵买不起,便宜的她又弹嫌皮子质量不好。存生全程板着脸嘴上不说,心里极为不情愿。秀荣看得出来也不予理睬。最后他们一致看中了中山商场三楼一家的衣服。存生跟在秀荣身后嘟囔着说他见逛商场走水泥地腿脚就酸困。一进门见有空凳子就坐,没有凳子他便蹲靠在角落里歇脚。秀荣一边笑着和老板打趣,说存生像个要饭的乡棒,一边套近乎和老板讨价还价。店老板操着一口南蛮的口音,说话间总是赔着笑脸,语气温和又坚定。见价格谈不拢,他还让秀荣试试店里销量最好的一件女士皮衣,让秀荣上身感受一下衣服质地。这一穿倒把存生的精气神提了起来,镜子里的秀荣因为穿了这件皮衣衬得整个人都上了一个档次。老板和店员在旁边一顿添油加醋地吹嘘,秀荣的虚荣心也被鼓动了起来。存生干脆地说:“好咧,这个价位合适凑把这个拿上算咧。我恁个我不太爱也不要咧。”店老板个子不高,站在五大三粗的秀荣跟前要抬头仰视。她直接把两件合起来给他们说价,一口一个老乡开始攻略,“我说老乡呐,那两件衣服你们穿真的合身呐,我保证那个价格你在平凉城找不到第二家,可以说我是赔钱给你出售嘞。你看看里面的那个做工,再摸摸那个皮质,质量那是没得说的呐。”店员也跟着重复着老板的话。秀荣心里已经有点破防了,听到存生说只给她买,她又拿定了主意只买那件男士的。老板也不紧不慢地说:“你只要一件的话就二百一十块,拿两件就给你薄利多销,算四百块。其实拿两件划算啦,皮衣说实话穿到任何时候都不过时。”秀荣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咬了一口口水,又和老板不依不饶为三十块磨嘴皮子。存生站在一旁沉默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告诉老板说:“你看,我们也是二回来咧。说实话,实心看上你的东西。我也是个组生意的,天底哈没有赔钱的买卖,两件我都要,给你只给三百六,能行凑给我们装上让我们走人,不行凑拉倒算咧。”
秀荣听存生也说到了她的心上价,帮腔附和道:“既然我们掌柜的都这么个说咧,能行咱们凑克里马擦生意成,我们穿回去庄里有人看上咧,我还给你介绍生意呢,你薄利多销多卖几件,利润也凑出来咧。”老板赔着笑脸还让他们再加二十块。秀荣一把拉过存生一边说着“一分钱都不加,能行凑能行,不行拉倒”的话。存生见没有人追出来喊他们,又于心不忍。秀荣撕扯着他的胳膊就走,刚走到快要拐弯处,店员在楼道里喊他们说:“来,我们老板说咧要的话拿走。”秀荣得意地瞥了一眼存生低声说:“我说啥来着,他们绝对要喊的,我看你差点沉不住气咧。”存生跟在后面笑着说:“得能的很!真是个能怂棍棍。”他们走进店里,老板一阵无奈地嗟叹,不停地说他一分钱都没有赚到,简直就是在做赔钱的买卖。就是听了秀荣说还要给他介绍生意才不得已而为之。秀荣两口子也口是心非地应付了几句。掏完钱出了门,秀荣又后悔起来,一下子把三百多出去了,这要黑天半夜出门连跑两个集才能挣回来。存生倒是很豁达地安慰秀荣说:“几十年咧置办一件贵衣裳呻唤啥呢!挣钱凑是为咧花钱么,这哈新衣裳买上把人一耍,年过完咧可头毛脸脏往回挣么。”秀荣给存生和娃娃们买东西她太不心疼钱,给她买东西总感觉多余不应该,有一种在自己的肋骨上割肉的感觉。
后来的几年里,这件皮衣成了秀荣和存生出门行情浪门子的门面货,一直穿到燕燕出嫁。里衬穿到织缝开裂,胳膊袖口和领口处的皮磨出了毛茬。刚买回去的前几天,一闲下来秀荣就打开大立柜,对着镜子穿上皮衣问存生穿上怎么样。存生也总是不耐其烦地说:“穿上还有点腰身咧,体面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