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一直坐到晚上十一点以后了。七点多的时候,存柱两口子把家里安顿好也上来了。他们打预来把这次过事的账算清一清,毕竟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趁着玉兰两口子能在中间有个见证和调和,账算一两清,彼此也就没有啥牵扯了。熊家老汉生前就喜欢捋着胡子大发这样的感慨,“娘老子在场姊妹子亲。娘老子下场姊妹子疏。”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账算的事。几个月以来,这一大家子人都习惯了围着炕上躺着的王家奶奶转,过事期间一通乱忙活还感觉不到,等到一切又都回归正常生活的时候,每个人一时半上还有点不适应。几个空落落的心围坐在一起,试图通过闲聊打发这种空虚和寂寥。他们从别人家的家长里短说到个人家的曲曲折折,从道听途说的闲扯淡到敞开心扉的自我倾诉。每个人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
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十点半。谈话嘎然而止的时候,急性子的秀荣按耐不住了,她给存生递了个颜色,存生分明看见了却装了个没看见。于是乎,秀荣出了一口气提名叫响地给存生说:“你看你这个人,赶凑趁着咱们人都齐全把过事的帐算清咧算咧木,拖到啥时候价?”存柱媳妇也跟着秀荣的话附和了几句,存生这才“嗯”了一声起身去拿礼部和记账单子。随后搬了个凳子坐在存柱旁边,叫燕燕取来了纸张和笔,弟兄两个头扎在一起开始算计起来。
玉兰女婿挺了挺腰板,活动了几下肩膀说:“你们弟兄两个看着算,完咧是多少凑是多少,把我们算上咱们三家子平摊。姨娘的事老天爷没有搅哒,人事啥得也办得顺当。人活着的时候也算是没有受多少罪,这凑是咱们当后辈的福份。”他停顿了片刻,转肩膀活动了一下笑着说:“哎呀呀!我一把老骨头咧,见坐得时间一长,一动弹咯噔咯噔地响动。有老人挡在前头,咱们还不敢说咱们老,这哈前头没个人挡刮咧,咱们一哈成老人咧。我今年个过来一哈子感觉身体不行咧。趁这几天转悠地把老家看看,都不知道姨娘三年,有没有我还两码事呢。”话音刚落,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感叹岁月不饶人,取笑老赵头的话太过夸张,说他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呢。秀荣和存柱媳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姐夫这不是叫人笑话我们呢!咋还能让你们出钱,咱们塬上还没有这个哈数。”秀荣嘴上虽也这样说,心里却很窃喜。对她而言,只要自己能少出点就尽量少出点,毕竟钱不好挣,哪怕少掏百哒十块,那也就是说,相当于淡季里她满满在集上煎熬一天。玉兰也打圆场说:“你们再不圆过咧。妈生养你们,也生养我来。我们两个而更又没啥负担,我们摊上些你们两家凑能轻松噶。你姐夫恁个老鬼,恁爱命的像啥一样,恁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都嚷嚷起来咧,害怕把他命要咧。”玉兰的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存柱媳妇听课玉兰的话心里很是欢喜,她接着话茬说道:“恁么还不是!一年一年过得快的,见推日月咱们凑老咧。你们还没多少活儿,咱们庄稼地里活重的,这几年我一下子看见活愁煎开咧。眼见着湾里人搬光咧,看我们我们啥时候挣扎着把地方安顿上来呢,把胜利他大愁得今年过来头发都白完咧。”
确实,存柱的白发已经盖过了黑发。听到胜利那妈这样说,他抬头横了她一眼训斥说:“你呀你!有啥愁得呢?而更缴另的,包工包料包出去就对咧么。你有个啥事先要把嘴上的隐过够呢!”老赵头总是个打圆场的,他赶紧打开岔顺着话题问起了这几年塬上修地方的行情,对比起了各个地方修房子的样式。并给存柱两口子提了些建议,叫他们老两口不要考虑胜利和顺利将来回不回来落脚的事,啥都紧着他们老两口的能力办,儿孙自有儿孙福,人老了把自己安顿好不给儿孙们添麻烦就好得很了。
存生弟兄两个把账算理清楚后,弟兄两个人执意不要玉兰两口子掺合一起平摊。几个人争竞了一番,最后老赵头提议让存柱弟兄两个平摊大头,剩下的几百块钱的零头他们出了。听着存柱大摆事实讲道理的一番高谈阔论,秀荣心里很是不服气。她老早就给存生打过招呼,“你看着,他奶奶这个事到最后,肯定是钱咱们一分没少出,人家老大家还把风头出咧。你一辈子都是恁窝里佬,嘴头上笨拙,不会在人面前说恁献殷勤的话,老实巴交的把活组咧还落不哈好。打年轻的时候凑是恁墙头上草,叫人家凑一直在脚底哈靸踏着呢。跟你结婚没几个月家另呢,老大家欺人的啥都没有你的。你呢?嘴夹住害怕人把你牙看着咧,窝囊的凑不知道争竞一哈。人家们地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你一天偷里藏里地背着我给人家组活,人家给你吃一顿白面片子你凑不知道天高地厚咧。你恁把你吃饱凑不管其他人的死活。把我换成你,我哪怕出去给人打胡基都不看他恁下眼子。恁一家子人精,啥话颠倒着能说。他奶奶光给咱们拉过娃娃,难道上说没给他们拉过?你妈有个头疼脑热到腿脚不灵便睡到炕上,我总没有像人家恁媳妇子一样,嫌弃地拉出去倒咧木还?你妈末咧光养活咧你一个儿?”
每当秀荣这样无休无止地抱怨的时候,存生总是赔着笑脸招架着,不时地取下头上戴的帽子挠着头皮。秀荣提前就给存生打过招呼,让存生算账的时候仔细些,事上用过他们的油盐酱醋茶都平摊进去。存生“噢噢”地应承着,压根儿没把秀荣的话放在心上。表面上看存生对秀荣言听计从,是个耳根子软怕老婆的男人,但是大是大非上他自有自己的底线和主意。事情过了,秀荣不管怎么无休无止地谩骂和数落,他都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势不和她争竞个长短。秀荣明情知道存生的脾性,有时候即使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但她还是要把扎实话说出来不让存生好受,以此平衡她自己内心的不平衡。两个人过到现在,风风雨雨地走过了将近有二十个年头,对彼此的脾性都揣摩透了。
给王家奶奶窜山的那一天,除了颜龙没有回来,埋完人走的时候秀荣就给他安顿过,让他这下家里的啥心都不要操,一心扑到学习上,考个好大学才是他的首要任务。上午十二点不到,胜利、顺利、翠儿、霞儿和翠霞几个都相继赶了回来。男人们负责把烧纸印好。秀荣炒好上坟菜后,她和存柱媳妇两个又开始准备晌午饭。其他人都去给王家奶奶上坟窜山。按塬上的风俗,人埋了第三天亲人就要去坟头窜山,四下里检查坟冢有没有坑坑洼洼和塌陷。
存生神情凝重地拿着铁掀铲些土添到坟头上,轻轻地拿铁掀背拍压平整。存柱和胜利顺利围着坟冢把翠霞几个从城里买上来的献果和上坟菜、洒散到坟头上。玉兰带着燕燕她们几个女的跪在后面烧纸。玉兰一边轻轻地拨弄燃烧的纸张,一边念叨着,“纸要一张子一张子烧完整,你爷你奶奶在底哈才好花。一骨碌地拨乱,他们收到还要一张子一张子往齐整里凑呢。”大家默默地听着,小心地翻弄着纸张,生怕划破了纸张。淡黄的火焰冒着青烟簇簇地燃烧着,风虽不大,但是风向不稳,从各个方向交替着吹来,火倒是没有乱窜。迎面吹来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热浪连带着青烟熥向脸庞,跪着的人便向后不断地挪动着。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有的在心底思量,对着坟冢在心里默默抒发着对王家奶奶的思念,有的只是单纯地跪着烧纸。一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大家不约而同地附身磕头,起身作揖,拍打膝盖处的尘土。老赵头的腿弯被压麻了,起身后拱着身子不断地揉捏着膝盖窝,胜利上前赶紧一手搀扶起来。玉兰转身离开,边走边不住地回过头朝王家奶奶的坟冢上看。老赵头先开口打破了静默,“这山也窜完咧。老婆子,咱们回呢吗咋弄哩?今儿个要走,咱们就跟这些娃娃一哒走。”存生连忙“咦”一声劝道:“娃娃们着急着上班呢,你们两个又不着急,家里回去也没个啥事,浪几天再说回的话。”其他人也随声挽留着。玉兰笑着说:“再不敢扎站咧。我断断续续都呆咧两个多月咧,家里两个狗都不知道成啥样子咧。恁几个娃娃上班忙着,肯定给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有我燕子连安子,两个肯定力狠狠地盼着我回去呢。我也心急地坐不住咧,天气暖和咧门口恁两块菜地也要翻腾着种呢。今儿个不走,明儿个一定要走呢。客不走,主不安,我们一走,你们跑集挣钱的挣钱,该修地方的修地方。”存生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以车上挤不下那么多人为借口,让玉兰两口子再逗留一天。秀荣和存柱媳妇在家里准备好了晌午饭,她们还是把过事剩下的馍馍菜热了些,又起锅烧水调了一锅酸汤准备下面。上坟的队伍一到茶饭也端上了桌子。
第二天早上吃罢饭,不管存生存柱弟兄两家再怎么挽留,玉兰老两口执意收拾好了行装便搭上了进城的班车。班车坐到新民路,他们还要走到东站再去等搭回西峰的长途车。如今,从平凉到西峰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和以前将近一天的路耗相比好多了。
算计着玉兰两口子窜完山可能就要回去了,前一天下午,福祥他大捂着个拐棍,靸踏着一双老布鞋,专门过来见了一面。福祥大如今腿脚不灵便,每迈开一步让人看着都像是使出了浑身的劲。从他们家过来,正常人走路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他足足走了有二十几分钟。进门寒暄了几句他感慨道,“大妈不在前头挡着,咱们这老姊妹真是见一面少一面咧。你这哈回去,再见凑到大妈过三年咧,都不知道能见上吗。”福祥他大只比玉兰大生月,看着却比老赵头儿还老得多,胡子拉碴的脸颊上布满了青黑的老年斑。因为后槽牙的缺失,说气起话老像是嘟哝着嘴,话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人能明白意思却听不真切。不大一会儿,碎坑坑老二也手背搭过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狗像福祥大进来时一样,在窝边探出头看了一眼,朝天汪地叫了一声又背过了头。接着,存柱两口子也进来了,燕燕给他们搬来了凳子。几个老姊妹零散地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和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存柱媳妇看见老二也在,强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只管和玉兰两口子搭了几句话。老二坐了一会儿,和玉兰两口子寒暄了几句,就以给牛添草为借口,起身背着手出了大门。自从为兑地皮的事两家子结下了怨仇。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弟兄,男人家本来肚量大不记隔夜的仇,各自的婆娘不在眼面前,他们偶尔也顺着话茬说几句话。
玉兰两口子一走,存生和秀荣也恢复了跟集卖菜的营生。燕燕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按耐不住的焦急,每送走一波人,她都充满了羡慕,又略微带着点落寞目送他们一个个坐车离开视野。天气逐渐暖和了,白昼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根本沉不下心来像以前一样看书,写一篇抒发自己情感的英文日记,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狂热的躁动不安。塬上春意正浓,四野一片盎然生机,被狂风洗礼过的柳叶变成了深绿,大块地里的麦田绿意葱茏,家家户户院墙周围争相绽放的桃花红杏花白,落日西沉时把山头浸染了的那一片变幻无常的火烧云……所有这些都已经入不了燕燕的眼了,有一个声音总在她耳边萦绕,“走,立刻马上出发,去闯荡。”
存生和秀荣平静地同意了燕燕的意愿,只是叮嘱了好多话。他们把燕燕当作三个娃当中最不放心的那一个来看待。小燕中学毕业离开家到处打工闯荡时,他们都没有嘱咐过这么多的话。现在燕燕要去的地方是兰州,那里有翠花两口子照管着,小燕这几年来也逛哒熟了。再不说啥,啥时候上去总是有个落脚的窝窝呢,姊妹两个在一起也相互有个照应。他们从玉兰的口里得知了小燕和良子谈对象的事儿。翠花给玉兰说了,玉兰闲聊时存生两口子也听说了一嘴。在他们的逼问下,燕燕也把她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他们听说良子在山东那么远的地方,在兰州自己都没有个扎根的地方,生怕小燕吃亏上当受骗,秀荣是又气又急。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燕燕说:“你上去给小燕把我的原话带到,让她把恁眼睛擦亮放稳重,而更社会上啥人都有呢,再不要哄上她买几件衣服吃几顿饭,她凑不知道她自己姓啥咧。要找对象也要让你翠花姐姐踏实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最起码要有个落脚处呢。兰州恁么大的城市,走一步路都得花钱,两个人过日子不是你情我愿,没有正式工作再连个房都没有,看把她娃哄转咧,到时候后悔连号的眼泪都没有。你拴霞姐姐凑是个例子,你看叫你秀英嫂子哄得卖到外地,当初看家时吹得唾沫星子乱溅呢,说男的家里有多好。这么些年咧,咋没见拴霞回来过一回?你四妈恁天号得给我说起,说拴霞给她打电话来,可怜的想回来呢人家又不让她回来,婆家看得紧得害怕她跑咧不回去咧。”
就这样,燕燕带着使命背上行囊离开了白家洼,坐上了驶向兰州的列车。小燕提前给家里打过招呼,叫燕燕人来就行了,不要背洋芋。她不知道,家里也没有多少洋芋了,剩余的一袋子还要留着当子种呢。啥都不给小燕带点,秀荣又于心不忍,尽管家里还剩了那么多馍馍,两个人个把个月都吃不完。她还是前一天晚上醒发了一疙瘩面,炸了十几个油饼让燕燕带上去。
燕燕搭着塬上的最后一趟班车下了城,还是之前她坐的那趟列车。简单地说了声“爸爸,妈,恁我走了噢。”燕燕怀着说不出的沉重就踏进了车厢。班车一路鸣着汽笛行驶,燕燕靠着窗户,望着熟悉的田野和山峦渐行渐远,止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她无法真切的形容自己杂乱的情愫,说不出到底为何泪流不止。她像一只被圈禁太久的麻雀,终于可以自由展翅翱翔的时候,又陷入了迷茫和对未知世界的恐惧里。直到离开贾洼坡头,直到平凉城的高楼映入眼帘,她才从迷乱的情绪里平复过来。她深深了吸了一口气又呼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开始盘算着怎么走到火车站,怎么打发漫长的几个小时的候车时间。
存生两口子送走了燕燕,身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感觉全身乏困,走起路腿上硬是使不上劲儿。秀荣进门就一屁股蹲在台阶上,扬起下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这把人心乏的。以前穷苦的时候,眼巴巴地盼着娃娃长大。这没成想,大咧还不剩碎着时候的日子好过。碎着时候吃饱穿暖再不操啥心。大咧一个个给安顿不到地方上更煎熬,看这啥时候才是个头价!”存生拿了两把锄头从草窑里出来,说:“啥时候是个头?啥时候都不是个头,像他奶奶一样眼睛一闭埋土里头才是个头。我说你这个人,一辈子凑是个操心的命。人眼前头路都黑哒模糊的,这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么,想恁多组啥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命里头是个种地的想得再妄都坐不到办公室里头去。走!大块地里转一圈子走,化肥一上上,麦子缓过劲头愣怂窜着呢,里头的杂草不赶紧锄,几天凑把麦子长得撂过咧。”秀荣扶着台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两个人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出了门。
大块地里一片绿油油的景象,轰隆作响的拖拉机正在给玉米地里铺薄膜。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不时地扭转着身子注视着身后。到了麦子地头,看到齐蓬蓬的麦苗行隙里同样茂盛的杂草,秀荣瞬间来了精神,“这才几天没来,麦辣辣咋木又长咧一茬子呐。”她边说着挥舞起锄头把一竖麦辣辣齐根截断。他们两个每人六七行,齐头并进地穿梭在麦苗行隙间,只听得锄头落地咔嚓咔嚓的响声。夹在麦苗中间锄不上的杂草他们便弯下腰连根拔掉。
西边靠近熊家渠的那一片山峦,火焰一般亮堂的晚霞被掩映在一片乌青的绸云里。霞光因为不满光芒被乌云遮挡,它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借助着晚风努力地从云层里挤出一道一道的霞光,远处的田地顷刻间被浸染成了一片橙黄橘绿色。王家奶奶生前常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