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随着年一天天地逼近,燕燕三个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过年。一场小雪过后,猪圈里一滩泥泞,吃得肥愣愣的猪懒洋洋地伸长了四条腿躺在泥沼里,成天半张着嘴巴呼呼大睡,软绵绵的肚子上粘满了泥巴,身体像一个灌满了水放在地面的大气球。脖子上密密麻麻的虱子不停地在蠕动,灰白色的虱子卵错综交织在毛发上。临近出栏的前几天,猪除了吃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躺平状态,站起来的时候肚皮拖在地面上匍匐走几步,便倾斜着身子扑通一声躺下了。秀荣还想趁着出栏前多加点饲料,好让猪多长几指肥膘,可是猪的胃口似乎没平日里好了。存生说,这是猪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愁得吃不下了。颜龙上完厕所,看着呼呼大睡的猪,总要习惯性地把脚踩在猪肚子上揉搓两三下,身子笨重的猪也懒得搭理他,只是哼哼两声后又沉沉睡过去。秀荣看着膘肥体壮的过年猪,总是难掩兴奋和喜悦地说道:“喂了这么些年的猪,还要数今年的猪最大,我估计这个猪膘能有五指厚,卖上一扇半,剩下的加上头尾和肠肠肚肚,能好好地过个年!”
按照习俗,腊月二十三早上得掺一顿搅团糊了“灶火爷”的嘴,希望他“上天言好事,回家报平安”。下午,各庄庙上的锣鼓便响彻原野。年终于拉开了帷幕。燕燕三个听到对面邓家庄的锣鼓声,一边跟着节凑咚咚锵锵地附和,一口气跑到场里,他们三个还要真真切切地听一回。颜龙折断一截树棍,把墙头当鼓,跟着节凑敲得咚咚作响。像颜龙这么大的男孩都会敲锣打鼓,每个庄里也都有几个出挑的锣鼓手。白家洼庄的锣鼓通常放在庙堂里,颜龙只有跟着大人去庙上看香时才有机会敲打一回。每年正月里去熊渠浪外家时,颜龙才能打个尽兴。熊渠庄里的锣鼓存放在效忠家隔壁。每天下午晚饭后,涝坝畔上就围满了人。上了年纪的老汉坐在避风的墙角,端着烟管一锅连着一锅地抽旱烟。年轻人围在锣鼓旁边,排着队等着敲锣打鼓。鼓槌挨着鼓面,铜锣就得时刻准备着,锣鼓抑扬顿挫地响起,整个村庄就跟着活泛了起来。无论男女老少,心里都腾起了过年的激情,就连灶房里刷锅洗碗的妇人都想快点洗完去涝坝畔上凑个热闹。
效林的鼓点清脆利落,在熊渠庄里算是头号鼓手。他刚开始教颜龙打鼓的时候,让颜龙握着鼓槌站在鼓跟前,他在身后握着颜龙的手,手把手地教他捶鼓点。颜龙学打鼓可谓是心眼手俱到,专注到了痴迷的程度。只要一有时间,嘴里就咚咚锵锵地念叨,手不停地拍打着髋两侧,或是曲着手指在墙上敲打。吃完饭,他就拿着筷子在碗边咣咣地敲打练习。燕燕和小燕在旁边取笑颜龙,说他走火入魔了。颜龙也不搭理,只管偏斜着脑袋全身心地敲打,有时还闭上眼睛,垫着脚尖在门框上旁若无人地敲。秀荣见此,无奈地唉着气对存生说:“你看颜龙打鼓的样子像林嘛!养儿跟舅舅,这个娃,如果长大像他碎舅一样是个崽拐,就把我气死了。”存生嗤之以鼻地回怼秀荣:“尽胡说,那是我儿!”
颜龙跟着存生去庙上看香,多半是为了打鼓。只要他接过鼓槌,非得打到存生再三催促才肯罢手。老八把头转向存生笑着说:“你听颜龙这打法,和熊渠庄里他那几个舅一个路数。熊渠人打鼓整体干练,把鼓槌轮欢鼓点打得激进。一年熊渠社火来咱们庙上看香,咱们庄里的锣鼓手没几个能跟上。”
腊月二十三一过,秀荣和存生趁着空集在家就忙忙碌碌地打扫起卫生来。扫窑糊墙、拆洗被子,还要给牛铡正月里过年的干草,光铡草这一项就得专门腾一天的时间出来。秀荣在集市上已经扯好了给燕燕三个做新衣裳的布料。桃红色的布料是专门给小燕和燕燕做上衣的,裤子统一扯的是当下流行的带方格的布料。颜龙一改往年灰不溜秋的颜色,扯了一身黑咖色布料。当天晚上,秀荣就领着燕燕三个去村里的裁缝家量好了尺寸。今年流行西装外套,秀荣也让裁缝给他们三个都做成翻领的西装样式,还特意叮嘱裁缝:“把尺码尽量裁大一些,娃娃家长得快费衣裳,做大点儿明年还能穿一年。”燕燕三个看到缝纫机旁边摞了一沓布料,他们更是急切地想知道年三十上坟前能不能穿上新衣裳。当听到裁缝说,最迟到腊月二十九就能做好时,燕燕三个大眼瞅小眼,抿着嘴笑了起来。小燕赶紧低头掐指头算起来,还有多少天新衣服才能做好。
只要天气允许,秀荣和存生年前逢集必赶。赶集的前一天,秀荣就给燕燕三个安排好了第二天的任务。王家奶奶年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跪在炕上缝补拆洗干净的被子。她的衣服裤子上粘染了好多棉花,嘴角还留着几根线头。低头缝上一会儿,她便抬头看看窗外,暗淡的太阳光已经照到了院子里中间。她把针头放鬓角的头发里轻轻地划拉了两下,一连戳进去好几针才拉扯线。看到燕燕三个还在看电视,王家奶奶念叨起来:“燕燕,你妈昨儿个就给你们把活安顿了。趁着有太阳,不赶紧擦玻璃收拾,一阵太阳阴过去,冷飕飕的咋擦玻璃呢。”燕燕转身看了一眼院子,随口回答:“嗯嗯,我知道呢,把这一集看完就动弹。”王家奶奶把被子一圈都缝好了,还不见燕燕三个动身,又开始催促:“小燕,燕燕,到底听点话啥!电视一直能给你演,你们还一直能跟上看吗?趁着今儿个有太阳,三个把牛圈里的粪拉出去,挡刮得人都进不去,你爸忙得没有个时间铲圈。灰圈都满了……”燕燕眼睛盯着电视,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既想看下一集的剧情,又惦记着今天要干的活,最后把心一横,快步上前关了电视。
三个窑洞的窗户三个人每人一面。颜龙最小就擦厨房窑里的,燕燕和小燕分别擦正窑和偏窑的。燕燕找出糊墙剩下的报纸,撕扯下一块蘸了些清水。报纸半湿半干擦玻璃最容易擦干净,他们在学校就用这样的方法擦教室窗户。录音机里放着他们耳熟能详的歌曲,跟着音乐的节拍,他们三个一边唱着歌一边干着活。按照惯例,每年擦完窗户,他们都要用红纸搭配绿纸剪些窗花贴上。燕燕三个小的时候,王家奶奶剪窗花时,他们就拿写过的作业本学着折剪各种各样的窗花。擦完玻璃,燕燕三个就在八仙桌上铺排开纸准备剪些窗花贴上去。王家奶奶在炕上不断地叮嘱他们要省惜着用剪纸。颜龙拿刀子裁剪出大小不一的纸块,小燕负责折叠成四方形或是三角形,燕燕挥舞着剪刀在折叠好的纸块上剪花。旁边的碗里放置着他们在炉子上熬制好的糨糊。窗花剪好后,小燕拿筷子蘸着糨糊均匀地抹涂在剪纸背面。颜龙帮忙传递,燕燕站在凳子上专门负责粘贴。她不但要把颜色搭配好,各种形状也要对称着贴上去。干净明亮的窗户玻璃能当镜子照,再贴上红绿搭配的窗花,真可谓赏心悦目。燕燕三个来回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甚是得意。
录音机里换上了秀荣前几天从城里新买回来的磁带,都是恭贺新年的歌曲,鞭炮隆隆,歌声轻快祥和,他们三个难掩欢快之情,越发来了干活的兴致。小燕提议把写字台玻璃下面的贺年卡换成今年他们收到的新贺卡,还有镜框里的照片也取出来擦一擦,重新摆放一遍位置。三个人一拍即合,便趁着一股子热闹劲儿说干就干。他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抬出写字台上的玻璃。擦试干净后,各自把今年新收到的贺年卡拿出来,一边展示一边回顾。谁也不知道贺年卡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学校里兴起的。每年临近元旦,关系要好的同学之间都会相互赠送当年流行的贺年卡。燕燕三个每人都收到了不少。秀荣也在集市上一番讨价还价给他们买了些。贺年卡的图案年年都有更新,不是流行歌手就是流行电视剧里的人物,后面的赠言却是换汤不换药的那几句。每年的元旦前后,学生们最上心的事情就是翻看书本和书包,看看有没有夹在里面的贺年卡。燕燕三个收到的贺卡和他们送出去的大同小异,大多数都是些明星人物:卓依婷、杨钰莹、林志颖和四大天王等等,对于这些明星,燕燕三个也都不陌生,因为经常听他们的歌儿。墙上的挂历也都是歌手或者港台明星。只是八仙桌上的中堂画一如既往地供奉着神像,不是财神送宝图就是福禄寿喜图。存生说,中堂画一定要挂神像,镇宅招财又祈福。老百姓过日子就图个安稳,有时候心里毛毛躁躁不踏实了,看看神像,心里默默念叨一番就是个慰籍。
小燕把玻璃下面的贺年卡重新排列整齐,燕燕拿毛巾把玻璃擦试干净,三个人又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放回去,装饰一新的写字台台面比之前看起来更美观了。上面摆放的一应物件似乎又影响了整体效果,于是乎,他们三个人索性把桌子上的钟表、茶杯、茶盘等全部清洗了一遍,包括门背后三角玻璃架上放置的牙刷缸和擦脸油,燕燕都拿下来全部清理干净后重新摆放了一回。小燕拿着抹布弯着腰擦试炉子,抹布上的水分没有拧干,一挨着炉面便发出嗤啦啦的声音。颜龙端着脸盆往地上洒水,等水分完全渗进地面,燕燕拿着苕帚轻轻地扫了一遍地。王家奶奶一边缝被子一边抬眼看看燕燕三个人忙活的身影,自顾自地嘀咕着什么,却被录音机的音乐声遮盖了过去。
腊月二十四是个空集。二十三下午赶集回来,存生吃罢饭就去五队灵娃家预约了第二天杀猪的时间。临近过年的几天,杀猪需要提前一天排队预约。灵娃告诉存生,让他第二天下午两三点之间把猪赶过去排队。前一天晚上,秀荣和了一大盆面,一大家子围着炕桌捏了各种样式的油果子。放置一晚上定型后,第二天吃罢早饭,秀荣就在油锅里煎炸油果子。燕燕三个围着锅台七嘴八舌地争论着。颜龙指着锅里说:“那个像节节虫的是我捏的,还有莲花。那个四不像是燕燕和小燕捏下的,等熟了我只吃我捏的。”小燕急忙争辩:“你颠个嘴胡说呢!数奶奶和妈捏得好看,咱们三个捏的都是歪瓜裂枣。妈,就是吗?”秀荣专注地翻转着锅里的炸食,随口说:“好看不好看的,还不都嚼细吃肚子里了,只要味道好就行。咱们娘四个捏得五花八门的,就你奶奶捏下的还像模像样呢。你们三个吃的时候先吃不好看的,把样子好看的留下,正月里来个亲戚往上端。多少年没有炸油果子了,我都不会做了。咱们你大妈做这些是个行家,花样又多又好看,我笨的学不会。”颜龙头一偏问道:“咱们前几年咋不炸油果子?”秀荣捞出一笊篱油果子放在铁盆里控油,说:“那几年可怜的,面和油紧打紧的不够吃,拿啥炸呢!到过年跟前,能蒸几笼屉白面馍馍就好的不得了了。以前咱们拿酒瓶子装油,一瓶子油省惜着能吃一个月。而今咱们装油用的是大罐,想吃油饼随时都能炸。明年了跟老回回学着捏点撒子炸上吃。”燕燕三个拿着刚出锅的油果子,放在嘴边吹一吹便咔嚓咔嚓地吃起来。虽然卖相不好看,但吃起来又脆又香,味道好极了。秀荣拿出盘子盛放了几个,要燕燕端过去给王家奶奶尝尝。王家奶奶像往年一样,正盘腿坐在炕上切萝卜。看燕燕进来,她便打问起今年吃血面都叫谁呢。
塬上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杀猪当天都得盛些新鲜的猪血做一顿杀猪饭,还要邀请关系好的或是家里没喂猪的邻里乡亲到家里吃一回血面。
中午一点多,存生领着燕燕和颜龙把猪拉去了杀猪的地方。等了不大一会儿便轮到燕燕家的猪。只见主刀的灵娃穿着一身皮制的长围裙,翻转着刀面在皮裤上磨蹭了几下。看着几个人合力把猪按压到杀猪板上,燕燕吓得捂着耳朵,远远地躲到了树背后。颜龙跟着过去看杀猪的场景。灵娃抬起右脚踩着猪前腿,左手按压住猪头,让其他人固定好猪身体。只见他一刀子戳进猪喉咙又迅速地抽了回来,随着一阵阵刺耳的声响,猪身不停地抽搐起来,鲜血从刀口喷涌而出,滴落进存生双手端着的铁盆里。持续了几分钟后,猪渐渐地断了气,挣扎的后腿也慢慢地耷拉下来,脖子里的鲜血还在吧哒吧哒地滴落。
同村里的小睇她妈拉着小睇小跑着赶了过去,一把把小睇的手杵进了猪脖子的豁口里。这是塬上人治疗冻疮的老方子。燕燕也凑了过来,看见小睇血淋淋的手指上不断地滴着血,她不禁皱紧了眉头,一副不忍直视又欲罢不能的表情。其实,燕燕三个手脚都有好几处冻疮。那硬硬的红疙瘩到了晚上睡觉时就奇痒难耐,他们便使劲地抠挠边缘,一个不小心挠到肿块,全身都有种过点的麻木感。因为他们不敢像小睇那样,把手塞进刚断气的猪脖子里浸泡,秀荣便用炉子上刚烧开的热水给他们烫手脚。趁着他们挣扎之际,秀荣便强抓住手脚,一把按进开水里烫一下再快速放出来,顷刻间让人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无奈。看着热气腾腾的开水,燕燕三个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先来,躲在炕垴里推三阻四地拉不出来。秀荣没了耐心便一声喝斥:“谁都躲不过,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来。”燕燕只能唯唯诺诺地走上前,一个劲地求饶:“妈,你可不敢把我脚压的时间太长,小心把我烫成残废,就没人要了。”秀荣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的手塞进盆子里示范,说:“妖精的!你看有多烫呢!要趁水热才能把冻疮烫消,肿消了晚上睡觉就不痒了。快些!一阵水凉了泡上不顶用。”燕燕倾斜着身子,闭着眼睛哇哇地喊叫着,不断地想挣脱出来,秀荣越发使劲地按压着脚不让她动弹。小燕和颜龙站在旁边不断地撇着嘴唏嘘不已,不断地帮燕燕求情告饶,嘴里嘟哝着:“好了!好了!”存生边看着电视,吸溜了一口罐罐茶,转头对秀荣说:“差不多行了。打了春,天气一暖和自然就消了。你们娘母几个吱哩哇啦的,跟杀猪的声音都有一比。”秀荣头也不抬地怼存生:“喝你的茶,少管闲事!三个娃从小到大,你管过几回,到底盐里头有你还是醋里头有你?咱们的猪能让外人泡手,你咋不把两个娃领去泡一下?这阵子当的啥老好人!”存生端起茶杯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面无表情地望着电视。燕燕泡完接着加热水给小燕和颜龙泡,一阵叫喊求饶声又盖过了电视的声音。经过一番水深火热的折腾,晚上睡觉的时候,燕燕三个的手脚不再瘙痒难耐。第二天起来,冻疮疙瘩也小了一大圈。
存生接了多半盆猪血,递给燕燕打发她端回家。秀荣正等着用新鲜的猪血和面做血面呢。不大一会儿,颜龙也拎着一圈脖颈肉拿了回来。一般吃血面搭配的烩菜都用的是脖颈肉。秀荣喊来了老八媳妇和秀英帮忙做血面。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干活一边家长里短地唠着闲话。笼屉里堆放着一层厚厚的切好的血面条。大锅里煮着肉,小锅里熬着臊子汤,厨房里的各种味道相互交杂充斥在一起,那是特有的过年前才有的味道。
燕燕一会儿进来抓几根豆芽菜,一会儿捏几根萝卜丝,嘴巴里不停地吃着东西。秀英揶揄说:“光说燕燕没有小燕长得气势,燕燕嘴馋的,尽吃了些古董麻细。一阵阵进来捏点,正儿八经吃饭的时候又吃不下多少。小燕和颜龙不吃零碎,吃饭的时候就能把肚子吃瓷实。照我看,小燕再过个一两年就能把燕燕长得撂过。”老八媳妇接着话茬说:“那还不是!两个女子个子都差不多一样高了,小燕后背影看着都比燕燕气势些呢!”燕燕一听大家把矛头指向了她,不好意思地抿着嘴,顺手捏了一嘬豆芽菜,岔开话题问秀荣:“妈,啥时候叫人去呢?”秀荣往油锅里边倒油边说:“能叫了!我马上烩菜,估计杀猪的也快回来了。把人叫来,我们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燕燕答应着把豆芽菜塞进嘴巴出了门,三步一走两步一蹦,边走边说着顺口溜:“豆芽菜,生拐拐,爷爷娶了个花奶奶,脚又碎脸又白,爷爷爱得格围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