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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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平常不过的日子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细水长流亦波澜不惊,丢个石子下去都激灵不起一个大水花。如今,逢集赶集已经成了存生两口子的固定营生。几架塬上的人无需知道他们的本名和曾有的绰号,都习惯性地称他们是白家洼卖菜的老王和老王老婆。他们也把多数的欢声笑语和好脾气留在了菜摊上。每天卖菜回来,数票子记账成了他们最为惬意的时光。秀荣还是习惯性地唾口唾沫在手指头上,一边搓钱一边咕叨钱数。燕燕三个也喜欢上了数钱的那种感觉。秀荣见三个兴冲冲地围观时就给他们每人一沓一块、五毛、两毛和一毛的零钱让他们数。他们三个一边整理一边数,也学着秀荣的样子大拇指和食指在嘴边蘸点口水,下意识地唾两下,便进入数钱的状态。每凑够十块,就用最后数到的那张折叠作记号。

秀荣数完钱,伸手展了个懒腰,靠在窗户边的炕墙上,说:“白庙集上人啬皮,收的毛毛钱就多,不像寨河集上,人一出手就是红皮绿皮。看着收了几沓子钱,数起来没多少,捏在手里夹得人大拇指窝窝都疼。”存生耳朵里别着一根烟,刚才要抽时被秀荣唠叨了几句,便悻悻地搁在了耳畔。他摊开记账本头也不抬地说:“咱们白庙人一来啬皮,主要是离城近。而今交通便利,遇上个红白事,打个车到城里啥都能买齐。寨河远,来去路费贵不说,一来一去把时间都耗路上了。而今人比以前精明了,即要图个方便还要图个省钱。”秀荣接着话茬说:“跟了这么多年的集,我还是爱寨河集上的买主,人实诚,出手也大方,不像白庙和冬九集上的人,多有钱都是吝啬鬼。一两毛钱都舍不得往出掏,然来然去,说的人嗓子冒烟呢。”

存生合上账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烟瘾上来了,觉得嗓子眼里像有千万个虫子在蠕动着找吃的,急需要他冒一根烟来抚慰一番。于是,存生起身清了一声嗓子,拉了拉衣襟,摆出一副要出门的姿势,捏摸着口袋说:“三六九等活人呢,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咱们管他大钱小钱,把一车菜卖完,钱装兜里算完事。”说着径直出了门。秀荣扯着下巴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烟瘾发得不行了,装腔作势,在这儿硬撑了一阵。”

塬上的夏天总是姗姗来迟,过了端午节才有了夏天的模样。山里的麦子最先成熟。为了和塬上的麦子错开时间收割,山上的麦子都种的早熟品种。前几年的“蚂蚱”品种因为产量低都已经被其他品种替代,不过,麦行里还能零星地看到早已被淘汰的秃芒麦穗。“旋黄旋割鸟”飞遍了原野上下,用它婉转的叫声提醒人们,麦黄时节要“旋黄旋割”。耐不住性子的人已经在地里挑拣黄透了的麦子收割起来,一块齐茬的麦子被旋得坑坑洼洼,看起来像是婴孩闹满月时,初为人父的男人被亲朋好友肆意修剪的发型。

临近麦收时节,集市上卖菜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又增加了,也有搞二道批发的菜贩,整车的拉来莲花白和葱头,压低了价格在集市上叫卖。要知道,大多数塬上人也就认洋芋、莲花白和葱头这老三样菜,因为价格便宜又经吃。一到夏季,自家的菜园子也开始活泛起来,菜地里的大葱、菠菜、豆角、辣椒、西红柿等都陆续长成,菜园子丰盛的都不需要赶集买菜。二道菜贩多的那一集,存生两口子根本卖不完当天拉的菜,他们这些三道菜贩子卖菜的利润也明显地减少了。看着行人大包小揽地提着买来的便宜菜,只在他们摊位前买少许稀罕菜,诸如芹菜、大蒜、茄莲等等,而且,也只有少数人买这些菜。

存生和秀荣内心有些许惆怅。市场就这么大,连很少赶农村集的生意人都想趁着农忙时节分一杯羹,到手的利润是越来越少。临近太阳落山天色渐暗,市场里只剩下一帮卖菜的人。他们似乎都没有回家的意思,都在等赶晚集的庄稼汉急匆匆地来买点菜。存生叹了一口气,放大声吼了一嗓子:“葱头便宜卖了,一堆一块钱。”效林瞅了一眼存生,眯着眼睛苦笑起来,他的嘴唇干裂,嘴唇留着一圈被舔后留下的痕迹。效林媳妇咧着嘴笑着说:“连个拾烂菜叶子的都不进来,给谁便宜卖去呢?不行了拉上回,明儿个串庄卖,在这干耗啥呢。”

效林媳妇彩霞刚开始卖菜时,不管多早晚出门都要精心捯饬一番,脸上抹一层厚厚的粉底,画两道像火棍一般黑的眉毛,前门牙上常沾染着红歇歇的口红。她自以为是,别人却不忍直视。为此,效林总是阴着脸骂她:“咱们是个卖菜下苦的,又不是个跳舞跳六的,你打扮得像个妖婆娘一样给谁看去!”不管效林怎样数落,彩霞只管笑嘻嘻的不言语,照旧天天浓妆艳抹。夏天的时候,彩霞头上一直戴着一顶宽边的“耍人”凉帽。即使包裹得严实,也招架不住从早到晚背着太阳晒,脖颈一圈被晒得黝黑通红,脸上涂抹的厚粉被汗水浸湿顺着脸颊流淌。有一回,秀梅凑到秀荣耳畔,笑着揶揄彩霞:“姐姐,你看彩霞的脸,咋看咋像个自行车车轱辘,脖颈那一圈黑的像轮胎,脸上汗浸湿的那一道道像是车辐条。”秀荣强忍住笑,狠狠地在秀梅胳膊腕上拧了一把。

白效清老婆拿一根辣椒就着干粮馍,一边吃一边大步流星地招摇过市,笑眯眯地回应存生:“老王急得也胡喊开了,不要钱了倒我菜堆堆上。哈哈哈!把先人亏了么,卖了半辈子菜,还没有像这一向这么熬煎过,白送都没个人接承!我看这一行弄不成了,不剩把镰刀磨快当麦客子走。”还没等存生说话,柴寺的小黑笑着说:“你声唤啥呢?满集就你和老王卖得最好,我们都是垫背的!唉,天黑了,收拾了回家割麦子走,钱不好挣呀!”说后面一句时,他拉长声腔唱了起来,在场的人都被惹笑了,笑到最后都唉声叹气起来。

菜摊上没有卖完的绿叶菜被晒得蔫儿吧唧的,莲花白的烂菜叶子、葱胡蒜皮散落得满地都是。秀荣扯了个蛇皮袋子把菜叶子装起来准备拿回家喂鸡。菜地里的菜一长起来,鸡就被关在鸡舍里了,王家奶奶每天剁碎烂菜叶子拌上些牛饲料喂养。

秀荣拾完菜叶子,抬头一看,存生又回到三轮车座上发起了呆,眼角挂着两块黄歇歇的眼屎。秀荣“啧啧啧”地骂起来:“你呆咣咣地瞅啥呢!你看那两团黄囊囊的眼角屎,把人能窝囊死。没人了就收拾回,都没卖完,又不是谁一家子。回去吃了把峁上的麦子拣黄的旋着割。生意不行,咱们正好割麦子。”秀荣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不这样想。她这几天一直在心里盘算:贩菜生意不成了,不如批发一车西瓜串庄走户去卖,或换麦子或收现钱,总比卖菜强些。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回家了才和存生商量。

秀梅还在旁若无人地埋怨银银:“木头人坐困了都要挪一下沟子,你除了尿尿就四平八稳地往车座上一靠,这一车菜像是给我拉的,你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本来这几天生意就淡,你拉个驴脸搁那儿一坐,好像天底下人都该着你的一样,好不容易来个打问价的买主,你端个架子爱搭不理,连最起码的人理待道都没有。都嫌我爱唠叨,你把是个人的活好歹做点嘛!天光神!我上辈子瞎眼窝了,咋看上你这么个货的……”银银坐在车座上板着个脸,斜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秀梅,一会儿咧着嘴咬牙切齿,一会儿“咦呀”、“啧啧啧”地发泄着不满情绪。秀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憋了一肚子的气,如果不倒出来的话,回去指不定两个人还得干一架,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银银会为了那点一文不值的脸面,不会和她大动干戈。她哪里管得起别人正在盼望着看一场热闹,笑话她们两口子三天两头闹得鸡飞狗跳。对于秀梅来说,死气沉沉的婚姻生活和乌烟瘴气的日子,早已把她的激情浇灭了。她哪里还管得起别人的热嘲冷讽和自己的尊严脸面。那都是留给本来就有的人的!她一边装摊位上的剩菜,一边喋喋不休地谩骂着。偶尔抬头看见旁人瞅着她,她会压低声音说几句,转身一看见银银,不由得又抬高了嗓门,她就是要把满腔怒气撒出来。

效林端着茶杯凑到秀荣跟前,小声说道:“你看咱们这人,把脸面都丢到大街上了!生意好了,你看她眉开眼笑。生意不好了,她皮叨叨的一直能骂。生意不好大家都不好,又不是谁一个人不好。叫我过去给说一顿,不然两个人撕扯起来,难看的很!”秀荣赶紧拦挡住效林,说:“你快悄悄回去收摊子去,再不要火上浇油去了,那求势样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端个臭架子放不下,一个处处逞能爱显摆。懒汉遇上能怂,谁能把他们的官司断清楚。”存生故意扯开了嗓门抑扬顿挫地喊:“欸——咦!卖钱不卖钱,肚子先填圆。走,各回各家,咥饭走!”对面战临被逗笑了,咧着嘴露出一排暗黄的大板牙,笑着说:“一看老王都把本钱卖回来揣叉口里了,你看裤子口袋憋得鼓囊囊的。我们这些垫背的,一天背上太阳混日月呢。”存生“哼—哼”地抿着嘴笑了两声,说:“唉,锅底黑不黑,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说完转过头问秀荣,“收拾完了吗?我摇车噢?”秀荣把称袋子丢进车厢说:“你摇你的啥!眼睛难道叫狗屎糊了,看不见我收拾完了没有。”碰了一鼻子灰的存生转身取出了摇把。

三轮车排放着黑烟一辆接一辆地开出了菜市场。看着秀梅把剩下的菜装好放进车厢,银银也摇响了三轮车。他转头扳着脸看了一眼秀梅,秀梅蹭一下踩着踏板坐在了旁边。

晚上十一点多。一弯斜月悬挂在树梢,夏夜的天空澄净高远,星星像散落的宝石泛着微弱的光亮。一阵凉风吹来,树影婀娜起舞,影子摇曳着投下一团黑影。四野静谧,镰刀割向麦秆的嚓嚓声急促而有力。存生和秀荣趁着清亮的月色一前一后挥舞着镰刀在峁上割着麦子。昨天晌午存生来看时,这一块麦子还是青黄相间,他估摸再晒两三天就能搭镰刀了。卖菜回来吃罢饭,存生便想着躺炕上舒展下腰肢,没成想头一挨着枕头就鼾声如雷。秀荣急匆匆地进了洞门,一边到炭窑里取了两把镰刀,一边催促着存生:“我刚到峁上转了一圈,峁上的麦子都黄了!吉祥家、老九家都割得差不多了。一天的功夫,峁上的麦垛垛都起来了。快!赶紧起来给咱们磨镰刀。月亮出来夜亮的像大白天一样,晚上又不像白天,太阳晒得人脊背疼,赶瞌睡咱们两个能消消停停地割多半亩。”存生紧闭双眼,张大嘴巴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听见秀荣在门外安顿着,“眼看着塬上的麦子都黄歇歇地变了颜色,十几亩麦子都要咱们两个一镰一镰地割呢,我还不想耽搁了跟集。今年麦子比去年稠,万一下一场过雨,把麦子吹倒铺地上就更难割了。不把麦子屯到囤囤里,人心里头老是捏着一把汗,害怕老天爷不遂人愿搅达一场。”秀荣摆好磨刀石,舀来磨镰水,不断地催促着存生。存生伸了个懒腰起身下了炕,躺了一会儿,他感觉腰身越发酸困起来。他捂着腰在原地扭动了几圈。

王家奶奶看见秀荣和存生拎着镰刀出了洞门,知道他们要连夜割麦子去。她叹了一口长气,自顾自地念叨:“唉,一天忙呗的,等不到鸡叫就出门,太阳底下晒一天,又提上个镰刀连夜割麦子去了。铁打的身子也招架不住。”

麦趟里,镰刀和麦子碰撞发出的嚓嚓声还在持续,抑扬顿挫又铿锵有力。秀荣始终在前面打头阵,她手里的镰刀游刃有余,右手一把抡出去,一大片麦子便顺势倾倒下来。拿镰刀拦住麦子的半腰搁置在旁,顺手抓起一把麦杆均匀地分成两股,麦穗互相缠绕着拧一圈下好麦腰,把刚才割的麦子放在上面,转身迈开脚步又长驱直入。眼前的麦子似乎是被吓得不攻自破,齐刷刷地倾倒下来。存生紧跟在秀荣身后,晃动着身躯紧追秀荣。他喘了口气喊秀荣:“哎!能怂,你到底消停些!咱们两个又不是给人当麦客子呢,把我追得急的,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秀荣欠着腰勾了一把麦子回应:“你乏了少割上几行往前撵,我多割几行,边割边等你。夜亮光光的,风吹上凉快的,我还试着晚上割麦子轻省。这要是在白天,汗多的,衣服估计都湿透了。咱们这一块地是一亩几分?”存生边割边说:“一亩三分地,峁上这几块地都差不多。”存生捏了捏自己麻木的腰杆,“不行了!必须得冒个烟提下神。你不是身上还不好嘛,做活真有个不要命的劲呢!”秀荣这才想起来,她下午刚好来了例假,反正也没感觉,她便回应说:“我又不是彩霞,身上一来娇贵的,啥都不能干。我打小就皮实,也不会唧唧哼哼地做作。我在前头多割点还能把你疼省下。”存生内心涌过一阵暖流,也顾不上腰杆疼痛,唾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挥舞镰刀加快了速度往前赶。秀荣边割边说:“这几天卖菜的像一窝蜂一样都冒出来了。想得都美,都想趁着割麦子捞几个枣呢!卖菜的比买菜的还多。我看不行的话,咱们两个把剩下的菜处理完,发上一车西瓜串庄卖,或换麦子或收现钱,一车瓜卖完最起码等于咱们跟两个集。你说呢?还能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集上新来的那几个老回回,说起话来口气比脚气还大,让试活上几集,他娃就知道深浅了。他还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在集上扎住脚根!”存生接过话茬慢吞吞地说:“也能行,前几年没有三轮车,咱们都拉个架子车各道四处卖西瓜呢。说起来,西瓜利润比菜还能好点,就是磨人得很。菜啥,当天拉当天就能见效,西瓜不一样,放车上人看着心急。塬上麦子都一黄,我还害怕庄稼地里忙不过来。”存生是有这样的顾虑,他也知道秀荣应该把主意都打定了,又害怕她鸡毛猴急性子一上来又给他找茬,他事先要埋好伏笔。秀荣不假思索地说:“西瓜又放不烂,咱们先仅着麦子割,如果西瓜卖得好,说不上我还去西站拉两三个麦客子上来割麦子呢。”存生没有言语,他自个儿思量起来,觉得秀荣是在过嘴瘾,今年麦子好,一亩地最少得给麦客掏四五十个元,她哪能舍得!就这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嚓嚓的声响持续不断,地里的麦捆像一个个熟睡的孩子,直挺挺地躺着,数量越来越多。

临晨一点多,存生把最后一个麦捆捆绑好,舒了一口长气叹道:“哎哟哟,我的个天光神!差点把我老汉命要了。”他扔掉镰刀弯曲着膝盖,双手撑着腰杆连声说了几个“哎哟哟”,虽然笑着说话,脸上的肌肉似乎又是木讷的,“咱们两个真的是二杆子,能连夜把这一块麦子撂倒!跟到你个曾三后头把我追忙了,一心想着撵你,把腰疼的话都忘了。这阵子,腰杆像柴火棍子一样,都捋不直了。哎哟喂——”

秀荣在不远处解了手,捡起镰刀和磨刀石,她感觉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用微弱的口吻回应存生:“我还觉得没多困乏,只是身底下一股一股的,像往出喷水呢一样,裤裆早都湿透了,我出门时垫了一块厚布都没起作用。他娘娘的!每回来例假都多的像往下尿呢一样,当女人真是麻达!”

夜色清凉,存生和秀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并排走在麦趟里,踩得麦茬嚓嚓作响。两个人头重脚轻,脚下像踩着棉花,身体轻飘飘地荡在上面。他们急需把身体安放在炕上沉沉地睡一觉。

蝙蝠张开翅膀在夜空中穿行,对面山坳里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低沉悠长。憨睡中的庄稼汉正在鼾声里恢复着体力。农忙时节最是耗人,明天一大早,东方鱼肚白还没有显露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得出门往麦子地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