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过了端午节,塬上的麦子才渐渐泛黄变了颜色。山地里的麦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收割当中。从山头往下望去,黄澄澄的麦田里,割倒的麦捆整齐有序地躺在麦茬上,摞起的麦垛像一个个饱满挺拔的草房子。绿盈盈的胡麻和玉米像一条条错落的绿绸子缠裹在山腰上。深绿茂密的洋芋蔓托举着淡紫和粉白的洋芋花,好似给那一片山洼地盖了一层绿色打底的碎花被子。没有成熟的谷穗昂着头挺直了腰板,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这个季节的山野别有一番景致,一道一道的山梁像一个一个穿着花裙子的豆蔻女子,清新自然、烂漫活泼,只是田间劳作的庄稼人根本无心看风景,他们都低着头在麦行间挥舞着镰刀抢收麦子。
昨天傍晚的一场疾风骤雨来得甚是猛烈。耕种稠密的麦子、胡麻和谷草全被吹倒了。有的顺着一个方向倾倒,有的像漩涡一样横七竖八地抱成了团。秀荣站在地头,望着自家地里东倒西歪的麦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说不出的苦楚涌上心头,她目光呆滞地四下望着。存生走在梁坎上,试图搀扶起倒下去的麦杆,丢开手后齐腰折断的麦杆又顺势倒了下去。秀荣深叹了一口气,劝阻的口吻中带着点嗔怪:“快再不白费劲了!都拦腰截断了还能扶起来?走!过去看一下胡麻咋么个。唉,今年个把先人亏咧!种了一年的庄稼算是白瞎了,能把籽种收回来都好得很。得亏丢空把山里的麦子旋完了,不然能把人气死。”
存生边走边拿着锄头把铺倒在地的麦子从中间豁开些空隙,他边干边说:“地面湿气重,太阳这么毒,不豁开透点气,倒下的麦子一两天就捂得出芽了。天气预报上报着还有暴雨呢,今年个麦子眼见着瞎了。”秀荣尽力舒散着胸中的一腔闷气,手搭在后背上,顺着田畔沉默不语地一路走一路叹息。上半截的麦子倒是齐茬地长在地里,胡麻也没有倒下多少,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了点慰籍。她小心谨慎地踩在胡麻行隙间,拔出了一根粗壮的灰条扔在地头,似有感悟地说:“今年个麦子怕着了我手稠的活了!你看他大妈扬下的麦子倒得就少。老八家婆娘连我一样,年年把麦子种得稠,你看比咱们的还倒得多。这把人愁死了,到时候到底咋下镰刀割呢!”存生低头抽着麦地里的火燕麦麦穗,随口应付:“怕啥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生意好,一天能赚上个一二百元,我直接开车到西站拉两三个麦客子上来割了算了。”秀荣没有接茬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算计起来,他们赶一集挣的钱能让麦客子割几亩地里的麦子。不一会儿她就开口说道:“今年麦子又不好。我大概算了一下咋像划不来叫麦客子割一样。有给人白掏的那些钱,还不胜咱们两个像往年一样,赶集回来连夜割,我试着晚上割麦子还消停。”存生直起腰板反对:“唉,你快让人消停着。去年割了半晚上,白天连轴转了一天,睡到炕上我一直感觉像地震了一样,一觉醒来脚底下还踩踏不实。到底给自己给恁扎实着弄啥!身体总比钱财贵重。”秀荣即不认同也没有完全反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到时候再看!我觉得一个人都能连夜撂倒一亩麦子。”存生知道拗不过秀荣,鼻孔里哼哧了一声,说:“唉,我把你个犟怂二杆子!把你一个人黑天半夜地放地里割麦子,你说我躺炕上能睡安稳吗?你还不是给我下套着呢!”秀荣抿着嘴斜眼睨着存生,说:“回!越看人心里越不是滋味。谁能的把天灾人祸抑制住呢!回去稍微缓一下,等地皮干点了,把峁上剩下的那几溜麦子割完。”回去的路上,碰到同村的人,大家无不唉声叹气地抱怨起老天爷来:“今年个年景不好,老天爷打盹睡着了,该下雨的时候干旱的不下雨,眼见着收麦子呢,它天天雷电风雨地胡搅达。”
学校也临近期末考试,学生考完试正好赶上收麦子碾场。王家奶奶天天坐在炕头上扳着手指头算学生娃放假的日子。虽然今年麦子欠收,可是收割碾场的程序一样都少不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提着镰刀和热水壶,拉着架子车从门前经过,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着急。如果燕燕三个在家里,她还能喊叫催促着他们三个去割麦子。眼见着太阳从西边的山头落了下去,王家奶奶坐在牛槽边独自念叨起来:“唉,存生两口子成天跟头把式的不知道把钱挣下了没有。这么毒的热头,撂天地里站一天,一大车菜要一秤一秤地给人称着卖出去呢。存生苦重的把白头发都熬出来了,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卖一天菜回来这疼那疼的,老了咋弄呢?唉,学堂里也是,眼看着收麦子呢,咋不早早把娃娃伙放回来割麦子。”王家奶奶提起胸脯深叹了一口气,愣怔了片刻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趁着平日里空闲,王家奶奶早已把碾场用的东西都准备停当了。装麦子的麻包和蛇皮袋子她都翻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被老鼠啃的窟窿眼儿她也垫了一层旧布缝补好了。簸箕的舌头边缘被磨得裂开了豁口,她用旧布缠裹上把边缘都固定了一番。用来盖麦垛的大篷布最是耐不住风吹日晒,还没用上两年就风化得经不起拉扯,早在一个月前,王家奶奶就用粗线绳把一摞蛇皮袋子七拼八凑地缝补了一大块新的篷布,还给卖菜的新做了一个遮阳挡雨的篷布伞。几个月前,存生就在王家奶奶跟前念叨,说他们卖菜的篷布烂了几个窟窿眼儿。王家奶奶嘴上没应承也没搭理,第二天她就铺排开了她的烂货摊子,盘腿坐在院子里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了一块四方四正的篷布伞。王家奶奶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最近这几天她的手指头才感觉好了点。前段时间,只要一闲下来,她就感觉指甲缝里像针戳一样烧痒难耐,指甲盖也软得不敢触碰东西。那些蛇皮袋子都是装过化肥的,长时间地触碰使她的手指头靠近指甲盖的地方裂开了许多细小的裂口。那段时间她的手指几乎伸展不直,晚上睡觉都会被疼醒来。
王家奶奶进到窑里。太阳已经从窑对面的山墙上下去了,院子里的光影越来越少。她约莫着快到生火做饭的时候了,起身收拾完肩头的碎发,拿着扫炕苕帚从上到下把身上沾染的毛发灰尘清扫了一遍,起身去了厨房。
小燕和颜龙一起放学回了家,前脚刚迈进门槛,颜龙像往常一样大声喊起来,“奶奶,我回来咧,下午吃啥饭呢?奶奶——”这是他们三个的习惯,放学回来前脚跨进门槛就问啥饭。秀荣在家的时候第一声就是拉长声腔喊妈。秀荣赶集不在家,进门便喊奶奶。第二句雷打不动地就问啥饭。王家奶奶正蹲在灶火里添炭。天气热的时候他们一般都烧炭火,柴火烟气太大,尤其到中午太阳光呛进来,烟罩在窑里出不去,人在里面做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像是在蒸笼里一样。
王家奶奶听见了叫喊声也没搭理,等颜龙放下书包来到厨房又问了一句,“奶奶,下午吃啥饭呢?”王家奶奶这才回答他,“还能吃啥饭?顿顿凑恁一把面,你还指望着我拿面能给你组个花出来吗?”王家奶奶照旧这样回答他。在她看来,顿顿能吃上一把白面已经够好的了。王家奶奶是穷苦年代过来的人,现在能过上想吃啥就吃啥的日子,已经在她的预料之外了。颜龙揭开笼盖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鼓起腮帮子说:“顿顿面片子,面疙瘩,面条。不是干面凑是汤面,把我都吃愁咧,给咱们包点饺子吃啥。”王家奶奶醒了一把鼻涕,手在围裙上捏了一把说:“我看你恁个嘴凑像个饺子,不过节不过年的,吃得哪一门子的饺子。你怕看着篮子里的鸡蛋眼馋咧,恁些鸡蛋我还预备着碾场时炒热汤菜呢。白面馍馍吃着呢,还馋得想吃点啥呢?尽是福烧的很!喊小燕把电壶提来灌开水,吃咧快写作业去。”颜龙干吃馒头咽不下去,喊完小燕就跑到菜地里揪了一个大辣椒,往里面灌了一些盐,一口馍馍一口辣椒就在一起吃。
燕燕骑着自行车进了洞门,看见小燕就问道:“今下午吃啥饭呢?”小燕扬起下巴学着王家奶奶的样子笑着回答,“凑恁一把面还能给你组个花出来嘛!”小燕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三轮车咚咚咚咚的声音。存生和秀荣卖完了菜也早早地回了家。王家奶奶听见声响急忙喊着燕燕赶紧洗手擀面。她探出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光影,说:“咦!我还是照着往常的时间组饭着呢,咋木今儿个卖菜的回来这么早,末咧还是我把饭组得迟咧。”
吃饭的时候,除了王家奶奶和秀荣吃的汤面。存生爷三个每人一大碗干拌臊子面。燕燕三个的饭量如今也赶上一个大人了。面缸里的面多半个月就见底。王家奶奶经常说燕燕三个,“看着人都没长多少,咥馍馍吃饭一个比一个曾。都像猪娃子一样追膘长身体着呢,半个月一缸面凑见底咧。得亏而更粮食宽展,放在前些年,不知道把三个恓惶成啥样子咧!”小燕碗里的辣椒油把面条染得红歇歇的,手里还捏着一根葱。饭桌上放了几轱辘蒜,存生和秀荣就着大蒜吃着面。小燕被辣得不住地吸溜着嘴巴,还不忘咬一口大葱,实在受不了了才起身跑回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噜噜喝了起来。王家奶奶在一旁边吃边训斥,“把他恁妈妈,嘴馋得不像啥。碗里辣子把面都拌红咧,嘴辣地吸溜呢还下葱吃着呢。”
燕燕吃饭最快,有时端着饭碗蹲在葱地旁边,揪葱叶下着吃面。她不爱吃胡萝卜和菠菜,顺路把碗底剩下的热汤菜拨进了狗食盆。燕燕三个把端回去的碗摆放在灶台上。秀荣进门看到每个人的碗底剩下的饭菜都没吃干净,大声喊道,“燕燕,你们三个都进来。舀点面汤把碗里涮着刨干净。看你们三个恁叼相,碗底还油花花的凑蹲锅台上咧。咱们把娃娃惯得不成样子咧,咋木一点点都不知道省惜啥。我前几天到你六妈家借镰刀,刚碰上人家们吃饭。卫霞连福强两个乖的,吃完饭倒点面汤把恁碗边涮得干干净净的,哪哒像你们三个着呢,我一看咱们把娃娃都没教养好,越惯越不像话咧。收一把麦子不容易,今年的麦子还不好,像你们三个这么个样子糟蹋粮食不细发,叫人看见笑话呢木。”燕燕一边舀面汤一边嘟囔,“我碗里凑剩点菜渣渣咧,又不是粮食。”秀荣怼燕燕,“菜末咧是狗嘴里吐出来的?真个是看,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谁家的好日子不是细水长流细发出来的?以前的地主财栋家,家大业大地多,粮食多的囤囤摞囤囤着呢。远处不说,你六奶奶家以前凑是咱们庄里的财栋么。我记得碎着跟上你外爷浪亲戚,吃饭的时候恁规矩多的,又是不敢吧唧拌嘴嚼出声,吃完哪怕倒点开水都要把碗里头的油水涮着吃干净。恁好日子都是细发出来的。自古以来凑没有听说过,谁家大手大脚还能把日子过好的。”燕燕三个在秀荣的监督下拿筷子把碗边的菜刨在面汤里喝得干干净净。自此以后,他们三个都爱端着饭碗去菜地里吃,把不爱吃的随时挑拣出来,回来装模作样地在空荡荡的碗里倒一口面汤,脖子一扬就喝完了。
燕燕三个还是喜欢秀荣在家里做饭。秀荣总能变着花样把面做成各种吃食。王家奶奶上了年纪手腕上没劲,常常揉不匀碱面,做出来的馒头和饼子里夹杂着没有揉开的碱面疙瘩。有时一口咬下去,嘴里一股浓浓的碱腥气味儿。燕燕三个最怕吃王家奶奶做的软面疙瘩。因为这样的饭最省时省事儿,只需添水把盆里的面拿筷子搅拌成糨糊状,等锅里的水开了,上手撕成片状的面团疙瘩丢进锅里,再舀一铁勺热汤菜倒进去,洒点盐倒点醋就可以出锅了。塬上人都把这种懒人饭叫做鳖虎子。每每吃鳖虎子饭时,燕燕就高高地撅着个嘴,愤愤不平地嘟囔抱怨,“咋木又是鳖虎子呐!把人都吃愁咧。我宁可吃点冰馍馍都不想吃恁饭。这个老婆子,一天坐家里光知道胡日鬼。”小燕也在跟前帮腔,“奶奶的手艺越来越末项咧。我记得以前蒸的馒头白花花的,蒸熟的馒头上面都有别开的口子,晾咧吃着酥的掉渣渣呢。而更不管是烙还是蒸,连个碱面子都揉不匀,着急吃一嘴苦碱。”王家奶奶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板着脸来回在锅里搅动着铁勺,“有的吃凑不错咧,组的不好吃咧少吃点还把粮食省哈咧。咥得曾咧,几天半缸面凑见底咧。而更我手腕疼的,一年不剩一年,给你们凑合着组一顿饭凑好的很咧,还鸡蛋里头挑石头呢,要是没我给你们三个凑合着组,卖菜的跟咧集,看你们三个放学回来冰锅冷灶的,还要顿顿啃冰馍馍去呢。尽是福烧的很,像恁单帮子人家,学生娃回来才自己放火组饭价,你们三个哪一回进门吃得不是现成饭?”
燕燕细细一想也是。他们庄里小娟家就是这样的单帮子家庭。中午上学的时候,她和马兰先是顺路去小娟家,然后才一起去学校。有时赶上小娟妈从地里回来得迟,她们到小娟家时,锅里的馒头才开始冒气。小娟经常气得哭鼻子抱怨。她妈一边烧火一边笑嘻嘻地解释,“谁让你们三个可怜的没个奶奶呢。人家燕燕和兰兰有个奶奶倒底好,进门凑能吃个现成饭。我连你爸有时候远路上耕种,总不能剩几犁沟不耕咧,把牛吆着拉回来么。来回光走路凑得多半个小时,到哪哒给你们按时按点组饭去呢。”听着小娟她妈这样说着,燕燕心里总是很欣慰。如果没有王家奶奶,秀荣和存生都去赶集卖菜,他们三个回来肯定连小娟一样恓惶。
偶尔下雨天有了闲情,秀荣会耐着性子烙一大盆油酥馍。有咸盐油酥的,也有白糖和红糖馅儿的。虽然样子比起城里卖的要逊色很多,但吃起来却是非常的美味。秀荣蒸馒头时要下功夫三番五次地揉搓面,蒸出来的馒头从中间一掰两半,能明显地看到馒头中间薄薄的间层。看着硬邦邦的一个大馒头,掐一口塞进嘴里却是又酥又软。
刚榨回来的胡麻油,经过一夜地沉淀底层会有一层稠油。秀荣把淀清的油倒进油罐里,下面浑浊的油渣也不能浪费。她就发一大盆面,第二天早上在擀开的面皮上洒一些盐,再铺一层沉淀下来的油渣烙几张大饼,吃起来一股浓郁的胡麻香味儿。他们三个突发奇想还给起了个名字叫“熊氏油渣饼。”燕燕三个的饭量本来就不可小觑,如果再碰上他们三个合口味的饭菜,比如吃馍馍炒洋芋菜,三个人每人一大老碗洋芋菜汤泡着馍馍,每人至少得三个大馒头预备。秀荣切洋芋丝时都用大菜盆盛着,那个菜盆和洗脸盆一样大,每次切多半盆洋芋丝,一家人一顿就能全部消灭光。存生半开玩笑地说:“这三个娃学习去囊着呢,咥饭开咧一个比一个曾。你看组点合口味的饭菜咧,一个个把肚子吃得像蚂蚱笼笼一样圆。”
秀荣也传承了王家奶奶做饭的一贯风格,那就是炒出来的啥菜口味都偏咸。她也把王家奶奶常爱说的口头禅挂在嘴巴为自己开解,“好厨子一把盐。啥菜都靠盐调味着呢,没有盐味的饭菜淡咣咣的有个没啥吃头呢。”王家奶奶炒热汤菜时常常想不起来先前有没有放盐,她也懒得尝一口,顺手抓一嘬咸盐就洒进了锅里。反正炒一顿热汤菜得吃好几天,多放点盐菜反倒不容易馊掉。
每次存生行情吃席回来,秀荣习惯性地爱打听饭菜的情况。存生一边拿刚折下来的扫帚尖剔牙,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把咱们家里的饭吃成一顺子咧,老是感觉席面上的菜都淡寡的没有个味道。”秀荣笑着打趣存生,“你恁馋的!怕都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地尝一哈菜味道,凑日急慌忙地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