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其实,初三级毕业班的课程早在正式开学前已经全部学完。中期考试学校统一组织了一次模拟会考。燕燕破天荒地挤到了全校前十名。要知道这十名中还有五个复读生。在全校师生表彰大会上,校长亲自点名表扬和嘉奖了学习进步的学生。提名叫响表扬燕燕时,她脸涨得绯红,头快捶到了大腿面上。同桌兰小静轻轻推了她一下,两个人对视着抿嘴一笑,燕燕又把头垂了下去,不停地抠着指甲盖,掐算着上次月经完到现在的天数。因为就在刚才,不知道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她明显感觉下体有股热乎乎的暖流涌出,吓得她打了个激灵。她紧咬牙关开始了胡思乱想,“天光神呀!这可咋办价?穿得不多裤子肯定都渗透咧。如果上面穿个能盖住沟子的衣裳还好,偏偏穿咧个短外套,早不来迟不来,屋漏偏逢连阴子雨,等一阵上台领奖把人直接丢大咧。呜呜!”想着想着她也埋怨起了秀荣。早不翻晚不取,偏偏昨下午翻出来前几年拿回来的几件旧衣服,让她和小燕试有没有能上身穿的。挑来拣去就这件外套她还能穿,除了袖子长出一截外,长短也刚合适。“咋办价?咋办价?待会儿还要上台领奖。”燕燕内心呐喊纠结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在脑海里盘旋。她希望自己突然间有孙猴子七十二变的特异功能,三十六变也可以!她甚至希望待会儿上台领奖的时候,天突然变得一片黑暗,或着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突袭而来,然后,校长临时取消嘉奖仪式……唉!明明头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怎么可能天助我也!就在她焦虑不安时,台上喊到了她的名字,随即一阵掌声雷动。燕燕紧咬着嘴唇处了一口长气,起身把后背衣服往下拉了拉,强装从容地把右手挡在屁股后便走出了人群。
她浑然不知自己是怎么走上台领了奖,又怎么回到座位上的。回到座位上她感觉脸像是被一盆火炙烤着,突然又感觉一股热流奔涌而出,她的脑海里全是同学们在后面窃窃私语嘲笑她的各种表情。如果有个老鼠洞,她真想钻进去躲避一阵子。“唉!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下真的把人丢大发了!”
燕燕自从初一那年月经初潮,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地再无音信,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儿。从初三第二学期例假又开始正常,每个月的那几天里总是让她心神不宁。尽管秀荣给她们专门买了防侧漏的内裤,有时也难免弄脏裤子。她无心看手里得奖发的笔记本,低着头煎熬地等待着校长讲完话赶紧放学回家。
学校里经常有女生来了月经不防备,屁股后面披红挂彩被同学们交头接耳地悄悄笑话。有的男生们胡起哄,还深情并茂地唱《血染的风采》这首歌。秀荣赶集卖菜的时候,也因为浑然不知自己裤子挂了彩还招摇过市,回到家里她又愧又气,愤愤地指责存生眼里只有钱不管她。秀荣骂骂咧咧过的那几句话正好成了燕燕此刻的心声,“这把她娘娘的!丑都扬到大马路上去咧。女人凑是事情多,命苦的凑是个说不成。这辈子投错咧胎,下辈子投胎当个猪狗都比当个女人家强。”好在,燕燕还没有听到后面有交头接耳的嘀咕声,她只是把头埋得尽可能最低。
这天下午,秀荣和存生又带着小燕和颜龙去地里拔草,回来时每人抱了一捧没结子的青草喂牛。他们在胡麻地里收了一窝呱啦鸡蛋,足足有十个。秀荣一进门就吆喝着小燕烧旺锅底的火放进锅里煮。燕燕在偏窑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合适时机准备开口要钱。临近毕业,学校里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三天两头要开一次口。打小因为家里穷,每次开口要钱她都要踌躇半天,不到火燎到眉毛的地步她张不了口。虽然她心里明白,如今家里的条件已是今非昔比,但她还是难以启齿,非得瞅准了时机不可。今天刚拍完毕业合照,班主任又要求利用周末,学生自己去照一寸的黑白照片以备考试用。班上条件好的学生已经开始买各种笔记本、手绢等小礼物相互间赠送留念。不断有同学开口向她要照片。这几天她也总能收到夹在书本里的各种小礼物,和类似情书的信,搅得她心神不宁。只有回到家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敢拆开来看,读到“喜欢”等比较敏感的字眼时,她不禁羞红了脸,心扑通通直跳。好在燕燕满心备考,一阵胡思乱想之后,她总能把自己从思绪的漩涡里拽出来,随着一团废纸被随手一扔,她很快就回到了眼前的习题解答中。第二天仍然若无其事地上课学习,偶尔发现哪个男生很不自然地注视着她,她便假装视而不见,尽量让自己不要分心。
毕业季总是个让人骚动不安的季节。以前班上有点暧昧,却刻意隐忍不让老师和同学发现的几对同学,到了快毕业的时候,为了不让自己的青春留有遗憾,大胆地和心仪的女同学成双成对地出入教室。中午吃完饭回到教室,时常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海军和兰芝英头紧紧地挨在一起,同学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刚开始时还引起了不少的轰动,吹口哨的、扔粉笔的、前去骚扰探听的。一次海军被逼急了,跑到讲台上拍着桌子厉声警告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交个女朋友连你们求不相干!别说老师咧,天王老子来咧我都不害怕。没本事追女子娃的,叫声老哥我免费交都能行。嚼舌根使绊子的,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兰芝英的同桌古丽云看到海军占了她的桌子,经常很知趣地抱着自己的书和本子坐到海军的座位上。有时,黑板上没有被擦干净的丘比特之箭还清晰可见,穿过两颗重叠的心,箭头已不知去向。上面压瓷粉笔写的“XXX爱XXX”的叉号怎么擦也擦不掉。同学们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的好奇。埋头苦读的学生充耳不闻身边事,混日子的学生越发的肆无忌惮。对于很多农村学生来说,这将是他们在学校的最后时光,必须得尽情地享受在象牙塔里最后的美好生活。
出了校门口就是一大片庄稼地。麦子已经齐腰高了,经常能看到三三两两要好的同学穿过麦丛,向麦田深处走进去。好打探虚实的学生,凑在一起关注的话题都是:谁和谁交上了朋友;谁又和谁昨天下午闹掰了;谁昨晚失恋哭了一晚上眼睛都肿了;今天谁请假专门送谁当兵去了……等等的话题总让校园的时间丰富而有趣味。尽管老师不止一次含沙射影地批评过,而且多次强调中学生谈恋爱的不正之风不应该在校园里流行。一阵风声过后,年轻人那颗悸动不安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只是不太明目张胆罢了。老师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也曾年轻过!初三级的学生都是十五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懵懂期,似乎每个学生心里都藏着一两个小秘密,只是有的同学外化地表现了出来。就像海军和兰芝英,彼此心仪也敢于珍惜能坐在一个桌子上的分分秒秒。也有像燕燕一样,把心里那点子小猫腻深埋在心里,幻化成一种积极向上的动力,彼此为了同一个目标而竞争着。当然,也有一些单纯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学生,他们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遵旨,只在乎当下的美好,这倒和五月的北塬上风轻云淡、绿意盎然的风景很是相得益彰。
终于,燕燕把自己要钱照相和买赠品的想法从牙缝里蹦了出来。秀荣非常爽快地给了她五十块钱,要她自己斟酌着买东西。周末,她就和前一天约好的三个女生一起进了城。为了省下买雪糕的钱,她们四个女生决定徒步下山去城里。燕燕经常跟着大人走路进城,哪条山路有几个拐弯她都熟记于心。奇怪的是,这次大人们都放心她们独自行动。毕竟现在的社会治安不像以前,很少再听到山道里有土匪二流子抢钱劫色的事件。
燕燕她们四个进城找了家照相馆照完相,一直等到取出照片。太阳刚从头顶偏斜过去,四个女孩又有说有笑地按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王家奶奶不放心把燕燕一个人放出去。她一边嘴里埋怨,“这两口子的心真大,把娃一个人指进城,万一碰上个土匪二流子咋办价!”太阳刚偏过墙头她就拄着拐杖走到存柱家的粪场,手搭着凉蓬往小城路上望去。她的两只三寸金莲脚来回切换踩着碎步,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站困了她又一屁股蹲在俭畔的土梁上念叨起来,“唉,太阳马上从山背后哈去价,咋还不见人影子呢?看胆子大嘛,敢把几个女子娃娃指上走城去。看遇上恁长毛子二流子咋弄呢。咦—唉!娃娃长不大操心,长大咧更操心。学校里恁先生也是的,叫娃娃个家照得啥相,恁真是没着过活!你看把人等的心急的不见回来。存生两口子沟子重的不操心,也不知道骑上自行车到坡头上把娃迎一哈去。”当看到燕燕从老八家斜洼地里蹦跳着走下来时,王家奶奶顿时舒了一口长气,捂着拐棍起身拍了拍屁股后的浮土,一边碎碎地念叨,迈开脚步径直往回走去。
越是临近考试,燕燕越是魔障般地埋头学习。说话少之又少,家里的人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秀荣便和存生商量,他们经常听小燕说,现在学校里流行娃娃过个生日,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到家里吃一顿饭,有的还留到家里晚上过夜。小燕前几天跟她要钱买了个笔记本去朱文娟家过生日去了。过几天就是燕燕生日了。他们商量着想让燕燕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家里吃个饭放松一下心情。燕燕听完蹦了有一尺多高,父母的提议简直让她受宠若惊。她第二天便悄悄邀请了文天赐、邓建秀等四个平时投脾性的女同学。
当天下午,四个女孩齐聚到燕燕家里。秀荣早早忙活着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酸汤臊子机器面。晚上,除了燕燕,他们全家五口人都挤在了王家奶奶睡的炕上。偏窑的炕上五个女孩兴奋地嬉戏打闹到临晨才横七竖八地睡下。她们几个一改往日的乖巧形象,完全把压抑在心底的张狂暴露了出来。一个个靸踏着鞋走在地上,随手翻出仍在柜子上的衣服,彼此间一通胡乱装扮。把秀荣的针线蒲篮顶在头上,把衣服颠倒过来一穿,再把裤子绑在脖子上打个结。她们一会儿在地上扭秧歌跳舞,一会儿唱着跑了调的流行歌曲。燕燕还兴奋地拍着桌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咚咚锵锵说起了正月里社火串庄时说的打油诗,“到达到达实到达,到达主人把红褡,褡咧红戴咧花,到达主人有眼色……”说到最后忘了词,她便随口装模作样地改了词,还学着害婆娘的样子拧着腰身,手里拿着苕帚疙瘩逢人就从头到脚除扫,嘴里说着不沾边的话儿,还伸手讨喜钱,把其他人挑逗得无处躲藏。
坐在炕头上的邓建秀笑着笑着就张大嘴巴,一个喷嚏打出来,幸好手及时上来捂住了鼻子,鼻涕眼泪一大把都喷到了手掌心里。看到邓建秀的囧样儿,大家又开始细数她以往的鼻涕虫事件。说到高兴处,炕上的人笑得肚子疼得抱着肚子打着滚。燕燕直接无法自已,笑到腿肚子抽筋直接跳下了炕。邓建秀一改往日的羞涩,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手绢一边擤一边擦鼻涕。燕燕咧着嘴皱着眉头挖苦她说:“我说邓建秀长大咧当不成个富婆,把她一桶一桶的鼻涕都糟蹋咧。”她双手抱拳走到邓健秀跟前,“我决定打明儿个开始凑唯你命是从,为你鞍前马后,你说东我不往西,你说南我绝不向北。你们在场的做个见证,‘苟富贵,勿相忘’。以后把邓建秀的大腿抱住,不愁吃来不愁穿。”邓建秀把手绢塞进口袋里,立马挺直了腰杆说:“小燕子!摆驾回宫!”燕燕立即单膝跪地手朝前,学着太监的样子“喳”一声喊道:“鼻桶娘娘起驾回宫!咚咚咚咚—锵!”她绕着空地转了几圈。炕上的文天赐捶打着被窝,眼泪都笑了出来。几个人随声揶揄起来,“平时看不出来,这个燕燕真是个坏怂!猴劲儿上来能把人笑死!”。
“几点咧咱们还赶紧不睡觉,明儿个早上起不来迟到咧,看当成典型咧着。”经文天赐这么一说,大家一看时间马上临晨一点了,可是她们的兴奋劲儿还没有消散。几个姑娘并排躺在炕上,又意犹未尽地说了一些女孩子的私房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瞌睡虫悄悄爬上了脑门,偏窑里又恢复了宁静。
初中会考这样的正式考试都要去城里。考试的前几天,老师就学生的住宿问题进行了调查安排。城里有亲戚的学生可以住在亲戚家里,其他同学按学校统一要求住招待所。早在考试前几日,翠霞回娘家,就已经给秀荣两口子安顿好了,让燕燕考试这几日都住在他们家里。翠霞学校正好放假,每天都有时间接送燕燕。王家奶奶不禁感叹地说:“幸亏平凉城里还有个个家人,末咧把燕燕一个人放城里我还不放心。恁个女子太没出过门,瓜不愣登的说不上连考场都寻不见。考不上便罢,万一考城里上学,看恁个一个人啥都不知道,操心的咋弄价。”
会考出榜的日子到了,燕燕差二中的录取分数线五分。当她在几张红榜上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名字时,脑海里不禁嗡嗡作响,站立在原地愣了半天。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连个高中都没考上!听到人群中有人说起二十分之内可以花钱买分上高中,一分的行价是两千。一万块!燕燕心里一愣,想起父母黝黑的脸庞,和粗糙的长满老茧的一双手,后面还有小燕和颜龙,她立马打消了上高中的念头。好在,会考全校排名前十的应届毕业生还能有一次考中专的机会,现在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她被涌动的人潮挤到了边角处,心里还是有莫名的失落感,想起自己没明没黑地背书做题的日子,再转身看看密密麻麻的红纸黑字,不觉眼泪模糊了眼睛。
很快,燕燕又参加了一次考试,邓建秀也在其中,这次学校统一安排住在考场旁边的邮政公寓住宿。考试前,他们被选拔上的学生还抱着书在宿舍里临阵磨刀。燕燕更是拿出了平生所有的气力放手一搏,汲取前一次考试的轻题态度,做完题反复地检查后才交卷子。考完试在带队老师的指导下,他们根据自己的考试情况填了志愿。几个回民同学第一志愿都是平凉师范学校。按照以往的分配情况,师范三年时间出来就直接分配到学校当了老师。看着几张印满学校和专业的招生单,好多专业他们几乎都闻所未闻。燕燕和其他同学一样不假思索就填了平凉师范和平凉农校,还随意选填了几个外地院校。落笔时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顺利说的一席话,她想农校毕业出来能去的单位要多一些,选择余地肯定更多,比一辈子当个教书先生更有发展空间。于是,她特意把平凉农校改成了第一志愿,至于专业的选择,反正所有的专业她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索性凭着直觉随便选了几个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