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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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遇鲁泽娜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身穿便装小礼服——这种小礼服的立领敞开时两个领角分得很开,一时间他的下巴还真有些不习惯——头戴卷边大礼帽,手拿以尖头收尾的象牙柄手杖,正要到旅馆去接父亲。父亲好不容易来柏林一趟,晚上总要陪老爷子出去四处转转。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爱德华·冯·伯特兰的样子。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他天生就不是穿便服[4]的料子,便服穿在自己身上怎么看都不适合,而伯特兰则恰恰相反。对了,他有时会偷偷地叫伯特兰“叛徒”。

遗憾的是,他今天要带父亲去上流社会的人常去玩乐的那几个地方,伯特兰也可能会过去,所以他料想自己会碰到伯特兰——心里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

早在冬日花园[5]剧院上演节目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四下张望着,盼着父亲早点过来,心里还一直在琢磨着,到底要不要介绍父亲认识那个家伙。甚至当他们父子俩坐着马车[6]穿过弗里德里希街[7]前往耶格尔夜总会[8]的时候,他还在纠结着这个问题。

他们端坐在有些开裂的黑皮座椅上的,手杖放在两膝之间,一声不吭。边上时不时有女孩经过,有些女孩还会向他们大声说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就会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而眼眶中夹着单片眼镜的父亲则会小声咕哝一句:“傻瓜。”

自从冯·帕瑟诺老爷来到柏林后,自从帝国缔造者实行新政后,这里确实变了许多。可就算人们接受了这些变化,也不代表人们就可以对帝国缔造者实行新政后迅速涌现的糟糕现象熟视无睹了。

冯·帕瑟诺老爷重复着他每年都要说一遍的话:“巴黎也是一样的糟糕。”

这时他们来到耶格尔夜总会前面停了下来,夜总会门口有一排式样花哨的煤气灯,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这也让冯·帕瑟诺老爷感到极为不满。

通往二楼夜总会的是一个狭窄的木楼梯,冯·帕瑟诺老爷腿脚麻利地用他独有的直步方式走上楼去。

这时正好有个黑发女孩迎面走下来,看到他们上楼,便停在楼梯转角处,示意客人先过去。她肯定是看到了老爷子腿脚麻利噌噌噌地爬楼的样子而笑了起来,约阿希姆尴尬地向她做了个手势表示歉意。他又一次忍不住把伯特兰想象成这个女孩的情人,或是皮条客,或是其他稀奇古怪的角色。

刚进大厅,他就开始四处寻找。伯特兰当然不会在这里,这里倒是有两个和他同一个团的同僚。这时他才想起,他们还是他自己撺掇着来夜总会的,为的就是他不用一个人陪着父亲或者陪着父亲和伯特兰了。

因为冯·帕瑟诺老爷的年龄和身份放在那里,所以他们微微鞠躬,然后脚后跟并拢,发出‘啪’的一声,就像对待长官一样欢迎老爷子的到来,而老爷子也的确像将军一样,关切地问他们玩得开不开心,还说,如果两位先生赏脸和他喝上一杯香槟酒的话,那他一定会感到很荣幸。听老爷子这么说,这两个同僚双脚再次发出‘啪’的一声表示同意。

他们又开了一瓶香槟。两个同僚一声不吭,拘束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一边互相举杯喝酒,一边看着大厅,看着白色和金色的装潢,看着枝形大吊灯四周的支杆,看着支杆上在烟雾环绕中嘶嘶作响的煤气灯,看着大厅正中旋转着的舞者。

最后还是冯·帕瑟诺老爷打破了沉闷:“嗯,先生们,我不可希望你们为了陪我而放弃找漂亮女孩的机会!”

他们依旧鞠躬,含笑不语。

“这里不是有漂亮女孩的嘛——我上来的时候还遇上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一头黑发,一双迷人的眼睛,一定会让你们年轻人神魂颠倒的。”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听得心头害臊不已,恨不得掐住老头的脖子,不让老头继续说这种为老不尊的话。可他的一个同僚已经回答说:“那一定是鲁泽娜,她真是个特别可爱的姑娘,谁都说她举止优雅、气质高贵。这里大多数女孩根本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因为夜总会老板在挑选女孩方面极其严格,而且非常重视她们的谈吐是否得体优雅。”

这时,鲁泽娜又回到了大厅,伸手挽着一个漂亮女孩的胳膊。她们穿着钟式裙和紧身胸衣,轻盈地从桌子和包厢座旁飘过时,的确给人一种非常优雅的印象。

当她们经过帕瑟诺他们的桌子时,他们开玩笑地问,鲁泽娜小姐刚才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赞美她。冯·帕瑟诺老爷补充说,从她的名字来推断,他看到的分明就是一个漂亮的波兰姑娘,那也差不多就是他的女同乡了。

鲁泽娜说,不是的,她不是波兰人,而是波希米亚人,本地人可能叫她们捷克人,但是波希米亚人更准确一些,因为她的祖国确实是波希米亚。“这样更好,”冯·帕瑟诺老爷说,“波兰人什么都不会……又不可靠……不过呢,也无所谓。”

说话间,两个女孩坐了下来,鲁泽娜一边低声地说着,一边嘲笑着自己,因为她总是学不会德语。

约阿希姆有些恼火,因为父亲又开始回忆起波兰女人了,但随即他自己也不禁想起了一个收获季节前来干活的女工。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有一次就是被她抱到装着一捆捆秸秆的马车上的。

不过,鲁泽娜虽然语调生硬,德语说得磕磕巴巴,还把冠词用得乱七八糟,可毕竟是个穿着紧身胸衣、举止优雅地端着香槟酒杯喝酒的年轻姑娘,和那个女工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至于父亲和女仆们那些风流韵事到底是真是假,约阿希姆可操不了那份心。但对于这个温柔可爱,让人不禁心生怜爱的女孩,他觉得,老头子不应该对她耍这种老套的把戏。

只是,约阿希姆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波希米亚女孩的生活与波兰女孩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就算是生活在德国的平民,也很难想象在提线木偶后面操纵着表演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他也试图想象鲁泽娜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布置温馨的闺房,有一个端庄娴雅的母亲,有一个品性纯良的追求者,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他始终觉得,她们那里什么都不好,混乱不堪,无法无天,人要么软弱可欺,要么凶悍野蛮。

他感到有些遗憾,尽管鲁泽娜给他的印象就像一只被驯服了的小野兽,仿佛喉咙里不时会发出低沉模糊的吼叫声,就像波希米亚的森林一样昏暗幽深。他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和别的女士说话一样和她聊天,因为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诱人,而且似乎也勾起了父亲心里的龌龊念头。

他担心鲁泽娜也看穿了父亲的那点心思,于是仔细端详着她的俏脸,想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可循;不过很显然,她注意到了,还向他抿嘴轻笑,而且竟然还让老头轻轻地抚摸着她轻搭在桌边上的小手。

老头大大方方地摸着小手,同时还试图卖弄他说得支离破碎的波兰话,想靠着说些波兰话来和女孩套近乎。

当然,她也肯定不会让他为所欲为的。

斯托平人总是认为波兰女佣不可靠,也许他们是对的。但鲁泽娜,也许只是性格太软弱了。

心中的正义感要求他站起来,不能让老头欺负她,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她情人的责任;如果伯特兰还有一点点骑士风度的话,此刻正是他挺身而出,挥一挥衣袖,摆平所有问题的好时候。

于是,约阿希姆突然话题一转,开始和他的两个同僚谈起伯特兰,问他们是不是好久没有听到伯特兰的消息了,都不知道这家伙最近在干什么,是啊,爱德华·冯·伯特兰真是一个性格非常内向的人。可问题是,这两个同僚已经喝了很多香槟了,回答问题时颠三倒四,反应迟钝,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在约阿希姆滔滔不绝地说着伯特兰意志坚定顽强的时候,也丝毫没露出惊讶之色。

每次说到伯特兰名字的时候,他就故意说得特别清楚和响亮,两个女孩也听得很认真,眼睛眨都不眨。于是,他心里就开始怀疑起来:“伯特兰这家伙不会这么无耻吧,来这里寻欢作乐竟然也要报个假名。”因此他直接问鲁泽娜到底认不认识冯·伯特兰,又说了一大堆话,直到老头好奇地问起才作罢。

老头虽然喝了很多香槟,几乎一杯都没有拉下,却仍然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而且聊性很浓,所以就很好奇约阿希姆和那个冯·伯特兰究竟怎么回事,现在到底想干嘛,于是说道:“你似乎很想找他嘛,好像他就躲在这里似的。”

约阿希姆红着脸连声说不是,但老头又扯开了话匣子:“没错,我和爱德华·冯·伯特兰的老爹冯·伯特兰上校很熟悉。只可惜上校已经撒手人寰了,很可能就是这个爱德华给他的送终。有人说,他到死都没有原谅这个不成器的小混蛋离开军队这件事,死不瞑目。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后面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约阿希姆不同意这种说法:“请恕我直言,那都是些是毫无根据的谣传而已,伯特兰绝对不是个没出息的混蛋!”

“小点声。”老头边说着边转身又去摸鲁泽娜的手,然后对着她的小手长长地吻了一下。

鲁泽娜对老头的举动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打量着约阿希姆——他那一头柔软的金发使她想起波西米亚学校中的孩子们。

“我可不是在奉承您,”她用不流利的德语对老头说,“不过,您儿子的头发真好看。”然后她捧住她朋友的头并推到约阿希姆脑袋旁,看着两个人有着一样的发色高兴地说:“真是泡亮[9]的一对。”她对这两个人说,然后双手五指叉开梳弄着她们的头发。

另一个女孩尖叫了起来,因为鲁泽娜弄乱了她头发;约阿希姆感到有一只柔荑在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不禁心头一荡,竟然不争气地有一种晕晕的感觉。他把头往后仰了仰,似乎想要把这只手夹在他的头颈之间,让它在那里多留一会儿。可这只手却显得十分警觉,很自然地滑到后颈,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小点声,小点声!”他又听到父亲用干巴巴的语气说话,然后还注意到老头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两张大钞,偷偷塞给她们两个。

唉,这个老头就是这样,心情好的时候就是这样给女工们打赏的。虽然,约阿希姆很想劝老头别这样,但这时已经晚了,鲁泽娜已经拿到老头硬塞到她手里的那张五十马克[10]大钞,欣喜万分地把钱塞进她的口袋里。

“谢谢老爸,”她说,话音未落又赶忙改口说,“公公。”说完还朝约阿希姆眨了眨眼。约阿希姆气得脸色发白,心想,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难道老头想花五十马克买个女孩做儿媳妇吗?

老头耳朵贼灵贼灵的,一下子就发现了鲁泽娜的语病,便故意说道:“你看你看,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家的臭小子喜欢上你了……我会祝福你们的……”

这老东西,约阿希姆心里骂着。

但老头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鲁泽娜,我的好儿媳妇,明天我就来提亲,一切都按风俗习惯来,保证什么都是最棒的;只是,我该给你带什么样的晨礼[11]呢……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城堡在哪里……”

约阿希姆就像一个在刑场不忍心看着大刀落下的人一样,把头转到一旁,不想听老头继续胡说八道,但鲁泽娜却听得身体猛地一僵,嘴唇哆嗦着,热泪盈眶。她一把推开边上伸出来想要帮助她或安慰她的手,冲了出去,跑到洗手间女清洁工旁边失声痛哭起来。

“啊呀,随她去吧。”冯·帕瑟诺老爷说,“天色也已经不早了,我觉得,我们该走了,先生们。”

父子两人并排坐在马车中,绷着脸,手杖放在两膝之间,空气中仿佛微微有些火药味。

最后还是老头先开了口:“那五十马克还不是被她收下了,然后,就这么乘机溜走了。”

“真够无耻的!”约阿希姆心里又暗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