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偶遇老友
在风和日丽的春日里,心情当然也会阳光灿烂,所以生意也肯定差不了——已经在柏林待了好些天的伯特兰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好心情都是源自于事业上的风生水起,这么多年来,他每次出手必有斩获;反过来,他也确实需要好心情,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春风得意。
他的事业真的是一帆风顺,似乎不必逆流而上就能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因为它们正顺流而下向他飘来。也许,这就是他弃戎从商的原因之一:身边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他当时却根本无缘接触。
银行、律师、货运公司的招牌对当时的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它们只是些没有意义的文字而已,有人可能会头疼一番,也有人对其视而不见。而如今,他对银行里的那一套一清二楚,知道柜台后面的各项业务,不仅弄清楚了营业窗口、贴现、汇率、转账、货币兑换收银台的意思,而且还知道董事在办公室里做的事情,知道根据银行的存款及其备用金来判断银行的经营状况,并从报纸的证券行情分析中得出有效结论。他懂得货运公司常用的过境和保税仓库等出口术语,仿佛天生就适合这一行。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一看就懂,就像汉堡斯坦因威克路[15]旁的黄铜招牌“爱德华·冯·伯特兰进口棉花”一样。现在,在不莱梅的罗兰德大街[16]上和利物浦的棉花交易所中,人们同样可以看到这样的招牌,这让他感到非常自豪。
他在林登大道[17]碰到了帕瑟诺,当时帕瑟诺身穿长军服,戴着肩章,看起来方正笔挺,棱角分明,而他自己则随意地穿着一身用英格兰布料做的衣服。他非常高兴,像往常一样亲切、随意地和帕瑟诺打了个招呼——每次碰到老同学,他总是一开口就问,吃过午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德雷斯尔饭店[18]吃个早点。
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和扑面而来的热情,让帕瑟诺一下子忘了他最近几天是有多么想念伯特兰;现在,他穿着整齐笔挺的制服,却与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也可以说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他前面的人说话,他又一次为此而感到羞耻,恨不得推掉一起吃饭的邀请。只是想归想,他嘴上却只能连连称是,说确实好久没有看到伯特兰了。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您每天都过得一样,无聊透顶。”伯特兰说道,“而我就不一样了,每天都是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犹记得那时,我们一起把自己的第一条缨带[19]挂在椴树上,第一次去德雷斯尔饭店吃晚饭。此时想起,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这时,他们走进了德雷斯尔饭店,“……一晃眼,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帕瑟诺心想:“他的话真多。”不过,因为和洒脱不羁又一点不正经的伯特兰相处让他觉得很轻松、很自在,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说过几句话,多少会让老朋友感到难堪,所以虽然一点都不想闲聊八卦,他还是开口问伯特兰:“您这段时间到底在哪儿呢?”
伯特兰略显不屑地摆了摆手,一副些许小事不足挂齿的模样,说:“嗯,去了很多地方,刚从美国回来。”
哦,美国。对约阿希姆来说,美国就是流放之地,专门收留那些因为不成器而被逐出家门的不孝之子的——冯·伯特兰老爷子就是为此而被气得郁郁而终的!可是,这种想法又似乎很难与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坐在对面的伯特兰看起来意气风发,而且显然相当有钱。
帕瑟诺当然也听说过不少这类没出息的二世祖、败家子的故事,他们到那边靠着做农民发家致富,然后衣锦还乡,回德国娶个德国新娘。也许,伯特兰现在就是回来娶鲁泽娜的……啊,不对,她可不是德国人,她是捷克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波西米亚人。
可是这个想法依然盘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问道:“那您还回去吗?”
“不,现在还不想回去,我得先去一趟印度。”
呵,只是个冒险家啊!帕瑟诺转头在饭店中四下扫视了一眼,觉得和冒险家坐在一起吃饭浑身都不自在,可现在也只好先忍着,于是随口敷衍道:“哦,那您要经常出差吧。”
“是呀,生意需要,就得出差——不过,我也挺喜欢到处旅行的。大家都知道,做事嘛,就该遵从自己的内心,唯魔鬼之命是从。”
这才是伯特兰的心里话!他现在才知道:伯特兰退役就是为了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
不过,伯特兰的脸皮已经厚得和奸商不相上下了,丝毫没有觉察到帕瑟诺眼中的不屑,继续侃侃而谈:“所以说,帕瑟诺,我实在想不通,您为什么还能坚持待在这里。为什么不换一下呢?至少可以申请去殖民地服役嘛,帝国不是为你们安排了这种娱乐消遣的吗?”
帕瑟诺和同僚们从来没有因为殖民地的问题而烦恼过,那是海军的地盘;不过,听到这样话,他还是感到相当愤怒,反问道:“娱乐?消遣?”
伯特兰这时又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对呀,不然您以为呢?不就是在私下里让关系交好的家族子弟走过场、镀镀金,娱乐消遣一下,再分润一点点荣誉嘛。当然,我非常尊敬彼得斯博士,他要是早一来的话,我肯定会和他一起干。但除了浪漫主义之外,真的还能有什么呢?可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浪漫主义——当然,天主教和新教的传教活动除外,这都是些枯燥乏味、有目的的工作。至于其余的嘛——消遣,只不过是消遣而已。”
他那满不在乎的语气着实激怒了帕瑟诺:“为什么我们德国就比不过其他国家?!”这话更是流露出了他内心的悲愤。
“帕瑟诺,我告诉您:第一,英国是英国;第二,即使是英国,最终结局如何,又有谁能知道;第三,我更愿意把我的闲置资金用来投资英国殖民地的,而不是德国殖民地的有价证券,所以您看,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殖民地经济的浪漫主义了;第四,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只有教会才会对殖民扩张有真正客观冷静的兴趣。”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听得心里越来越难过,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怀疑:伯特兰这个家伙是不是想用一些听起来云里雾里、花里胡哨的话来糊弄他,想要诱惑他,拉他下水。他总觉得,这一切与伯特兰那一头完全没有军人气质,甚至有些鬈曲的头发有关,在某些方面,伯特兰看起来很像演员。约阿希姆的脑海中浮现出“泥淖”和“罪恶泥淖”这两个字眼;还有,这家伙说来说去为什么总是纠缠于信仰和教会呢?
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伯特兰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惊讶了:“是吧,所以说,对教会而言,欧洲已经变得非常靠不住了。而非洲则完全相反!那里有数以亿计的灵魂,可以像原材料一样为信仰所用。您放心,一个受过洗礼的黑人基督徒比二十个欧洲基督徒都好。如果天主教和新教都想分一杯羹,想通过获取这些狂热分子的信仰来一决高下,那么这就很好理解了。因为信仰的未来就在于此,未来的护教志士也在于此,有一天他们会以基督的名义,讨伐在异教的信仰中沉沦和堕落的欧洲,用烈火净化人们的信仰,最终在烟雾弥漫的罗马废墟中,簇拥着一位黑人教皇登上圣彼得宝座。”
这不就是《约翰启示录》中说的吗,帕瑟诺心想;他暗自腹诽着。黑人的灵魂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以后不会再有奴隶贩子——虽然还是有视钱如命的家伙,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伯特兰刚才还说起他自己心中的魔鬼。也许,这家伙只是开玩笑而已;在军官学校的时候,人们也从来不知道伯特兰到底在想什么。“您真会开玩笑!至于斯帕伊斯[20]和图尔科斯[21],我们已经把他们干掉了。”
伯特兰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真诚、那么灿烂,让约阿希姆也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他们两个就这样彼此真诚地微笑着,他们的灵魂借助各自的眼神向对方点头示意,就在这一瞬间,就像两个邻居从没相互打过招呼,现在碰巧同时从窗户里探出身来,两人都因为这种出其不意的问候和不约而同而感到又开心又尴尬。
幸好可以用老套的方法摆脱尴尬,伯特兰举起酒杯说:“干杯,帕瑟诺。”帕瑟诺回敬道:“干杯,伯特兰。”随后他们俩又忍不住会心微笑了起来。
当他们离开饭店,站在林登大道时,午后的太阳正热辣辣地照着,两旁的树木都有些打蔫,显得垂头丧气,一动不动。
帕瑟诺想起了吃早餐时因为犹豫而没有说出的话:“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您总是贬低我们欧洲人的信仰。在我看来,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比如您,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并不正确;而在乡下长大的人,比如我,对这些事情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们广大民众与宗教的联系比您想象的要紧密得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时的他觉得自己非常冒失,因为他是当面对伯特兰说这番话的,就像一个老兵试图向总参谋部的军官解释策略一样,而且他心里确实有点发怵,担心伯特兰会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但伯特兰只是爽朗地笑着说:“好吧,但愿万事顺遂。”
然后他们交换了通信地址,并相互保证一定保持联系。
帕瑟诺坐着马车去西城区参加赛马。
莱茵葡萄酒,午后的炎热,也许还有这次偶遇给他带来的异样感觉,使他很想脱下那顶硬邦邦的帽子,额后和头盖骨下面也仿佛有一丝暗暗的、有些脆裂的感觉,似乎像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滑过椅子皮革面时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粘粘的——太阳真是毒辣,明晃晃的像着了火似的。
他虽然有些遗憾没有邀请伯特兰和他一起去,但此刻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至少父亲已经离开柏林了,否则老头肯定会坐在他旁边的,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穿着便服的伯特兰没有陪着他,这真的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也有可能是伯特兰想给他一个惊喜,正在去接鲁泽娜过来,然后他们所有人都在赛马场外碰头,就像一家人一样。当然,这完全是在做梦,甚至连伯特兰也不会和这样的女孩在赛马场上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