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米开朗基罗传(十三)
奇怪的是人们讲起托尔斯泰关于科学与艺术的思想时,往常竟不注意他表露这些思想最重要的著作:《我们应当做什么?》(一八八四——一八八六)在此,托尔斯泰第一次攻击科学与艺术;以后的战斗中更无一次是与这初次冲突时的猛烈相比拟。我们奇怪最近在法国的科学与知识阶级底虚荣心加以攻击之时,竟没有人想起重新浏览这些文字。它们包含着对于下列种种人物底最剧烈的抨击:“科学底宦官”,“艺术底僭越者”,那些思想阶级,自从打倒了或效忠了古昔的统治阶级(教会,国家,军队)之后,居然占据了他们的地位,不愿或不能为人类尽些微的力,借口说人家崇拜他们,并盲目地为他们效劳,如主义一般宣扬着一种无耻的信仰,说什么为科学的科学,为艺术的艺术,一这是一种谎骗的面具,借以遮掩他们个人的自私主义与他们的空虚。
“不要以为,托尔斯泰又说,我否定艺术与科学。我非特不否定它们,而是以它们的名义我要驱逐那些出卖殿堂的人。”
“科学与艺术和面包与水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真的科学是对于天职的认识,因此是对于全人类底真正的福利的认识。真的艺术是认识天职底表白,是认识全人类底真福利底表白。”
他颂赞的人,是自有人类以来,在竖琴或古琴上,在言语或形象上,表现他们对着欺罔的奋斗,表现他们在奋斗中所受的痛苦,表现他们的希望善获得胜利,表现他们为了恶底胜利而绝望和为了企待未来的热情。”
于是,他描画出一个真艺术家底形象,他的辞句中充满着痛苦的与神秘的热情:
“科学与艺术底活动只有在不僭越任何权利而只认识义务的时候才有善果。因为牺牲是这种活动底原素,故才能够为人类称颂。那些以精神的劳作为他人服务的人,永远为了要完成这事业而受苦:因为唯有在痛苦与烦闷中方能产生精神的境界。栖牲与痛苦,便是思想家与艺术家底运命:因为他的目的是大众底福利。人是不幸的,他们受苦,他们死亡,我们没有时间去闲逛与作乐。思想家或艺术家从不会,如一般人素所相信的那样,留在奥令配克山底高处,他永远处于惶惑与激动中。他应当决定并说出何者能给予人类的福利,何者能拯万民于水火;他不决定,他不说出,明天也许太晚了,他自己也将死亡了……并非是在一所造成艺术家与博学者的机关中教养出来的人,(且实在说来,在那里,人们只能造成科学与艺术底破坏者;)亦非获得一纸文凭或享有俸给的人会成为一个思想家或艺术家;这是一个自愿不思索不表白他的灵魂底蕴藉,但究竟不能不表白的人:因为他是被两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着:这是他的内在的需要与他对于人类的爱情。决没有心广体胖,自得自满的艺术家。”
这美妙的一页,在托尔斯泰底天才上不啻展开了悲剧的面目,它是在莫斯科惨状所给予他的痛苦底直接印象之下,和在认科学与艺术是造成现代一切社会的不平等与伪善的共同犯这信念中写成的。——这种信念他从此永远保持着。但他和世界底悲惨初次接触后的印象慢慢地减弱了;创痕也渐次平复了;在他以后的著作中,我们一些也找不到象这部书中的痛苦的呻吟与报复式的忿怒。无论何处也找不到这个以自己的鲜血来创造艺术家底宣道,这种牺牲,与痛苦底激动,说这是“思想家底宿命”,这种对于歌德式的艺术至上主义底痛恶。在以后批评艺术的著作中,他是以文学的观点,而没有那么浓厚的神秘色彩来讨论了,在此,艺术问题是和这人类底悲惨底背景分离了,这惨状一向是使托尔斯泰想起了便要狂乱,如他看了夜间栖留所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便绝望地哭泣叫喊一般。
这不是说他的带有教育意味的作品有时会变得冷酷的。冷酷,于他是不可能的。直到他逝世为止,他永远是写给法德信中的人物:
“如果人们不爱他的人群,即是最卑微的,也应当痛骂他们,痛骂到使上天也为之脸红耳赤,或嘲笑他们使他们肚子也为之气破。”
在他关于艺术的著作中,他便实践他的主张。否定的部分——谩骂与讥讽——是那么激烈,以至艺术家们只看到他的谩骂与讥讽。他也过分猛烈地攻击他们的迷信与敏感,以至他们把他认做不独是他们的艺术之敌,而且是一切艺术之敌。但托尔斯泰底批评,是永远紧接着建设的。他从来不为破坏而破坏,而是为建设而破坏。且在他谦虚的性格中,他从不自命建立什么新的东西;他只是防卫艺术,防卫它不使一般假的艺术家去利用它,损害它的荣誉。一八八七年,在他那著名的《艺术批评》问世以前十年,他写信给我道:
“真的科学与真的艺术曾经存在,且将永远存在。这是不能且亦不用争议的。今日一切的罪恶是由于一般自命为文明人,——他们旁边还有学者与艺术家——实际上都是如僧侣一样的特权阶级之故。这个阶级却具有一切阶级底缺点。它把社会上的原则降低着来迁就它本身的组织。在我们的世界上所称为科学与艺术的只是一场大骗局,一种大迷信,为我们脱出了教会底古旧迷信后会堕入的新迷信。要认清我们所应趱奔的道路,必得从头开始,——必得把使我觉得温暖但遮掩我的视线的风帽推开。诱惑力是很大的。或是我们生下来便会受着诱惑的,或者我们一级一级爬上阶梯;于是我们处于享有特权的人群中,处于文明,或如德国人所说的文化底僧侣群中了。我们应当,好似对于婆罗门教或基督教教士一样,应当有极大的真诚与对于真理的热爱,才能把保障我们的特权底原则重新加以审核。但一个严正的人,在提出人生问题时,决不能犹豫。为具有明察秋毫的目光起见,他应当摆脱他的迷信,虽然这迷信于他的地位是有利的。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迷信。使自己处在一个儿童般的境地中,或如笛卡儿一样的尊重理智……”
这权利阶级所享受的现代艺术底迷信,这“大骗局”,被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揭发了。用严厉的辞句,他抉发它的可笑,贫弱,虚伪,根本的堕落。他排斥已成的一切。他对于这种破坏工作感有如儿童毁坏他的玩具,一般的喜悦。这批评全部充满着调笑的气氛,但也含有许多偏狂的见解,这是战争。托尔斯泰使用种种武器随意乱击,并不稍加注意他所抨击的对象底真面目。往往,有如在一切战争中所发生的那样,他攻击他其实应该加以卫护的人物,如:易卜生或贝多芬。这是因为他过于激动了,在动作之前没有相当的时间去思索,也因为他的热情使他对于他的理由底弱点,完全盲目,且也——我们应当说一因为他的艺术修养不充分之故。
在他关于文学方面的浏览之外,他还能认识什么现代艺术?他看到些什么绘画,他能听到些什么欧罗巴音乐,这位乡绅,四分之三的生活都消磨在莫斯科近郊底乡村中,自一八六〇年后没有来过欧洲;——且除了唯一使他感到兴趣的学校之外,他还看到些什么?——关于绘画,他完全摭拾些道听途说的话,毫无秩序的引述,他所认为颡废的,有毕维斯(Puvisde Chavanne),玛奈(Manet),莫奈(Mo-net),鲍格冷(Bocklin),史多克(Stuck),克林裘(Klinger),他为了他们所表现的善良的情操而佩服的,有于勒·勃勒东(Jules Breton),莱尔弥德(Lhermitte),但他蔑视弥盖朗琪罗,且在描写心灵的画家中,亦从未提及项勃朗(Renif brandt)。——关于音乐,他比较更能感觉,但亦并不认识:他只留在他童年底印象中,只知道在一八四〇年时代已经成了古典派的作家,此后的作家他一些不知道了(除了却各夫斯基,他的音乐使他哭泣);他把勃拉姆斯(Brahms)与李查·史脱洛斯(Richard Strauss)同样加以排斥,他竟教训贝多芬,而在批判华葛耐时,只听到一次《西葛弗烈特》(Siegfried)便自以为认识了他全部,且他去听《西葛弗烈特》,还是在上演开始后进场而在第二幕中间已经退出的。——关于文学的知识,当然较为丰富。但不知由于何种奇特的错误,他竟避免去批判他认识最真切的俄国作家,而居然去向外国诗人宣道,他们的思想和他的原来相差极远,他们的作品也只被他藐视地随手翻过一遍!
他的武断更随了年龄而增长。他甚至写了一整部的书以证明莎士比亚“不是一个艺术家”。
“他可以成为任何角色;但他不是一个艺术家。”
这种肯定真堪佩服!托尔斯泰不怀疑。他不肯讨论。他握有真理。他会和你说:
“第九交响乐是一件分离人群的作品。”
或:
“除了罢哈(Bach)底著名的小提琴调与晓邦(Chopin)底E调夜曲,及在罕顿(Haydn),莫札尔德(Mozart),舒倍尔脱(Schubert),贝多芬,晓邦等底作品中选出的十几件作品,——且也不过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应该排斥与蔑视,如对付分离人群的艺术一般。”
或:
“我将证明莎士比亚简直不能称为一个第四流的作家。且在描写人性的一点上,他是完全无能的。”
不论世界上其他的人类都不赞同他的意见,可不能阻止他,正是相反!
“我的见解,他高傲地写道,是和欧洲一切对于莎士比亚底见解不同的。”
在他对于谎言底纠缠中,他到处感觉到有谎言;而一种愈是普遍地流行的思念,他愈要加以攻击;他不相信,他猜疑,如他说起莎士比亚底光荣的时候,说:“这是人类永远会感受的一种传染病式的影响。中世纪底十字军,相信妖术,追求方士炼丹之术都是的。人类只有在摆脱之后才能看到他们感染影响时的疯狂。因了报纸底发达,这些传染病更为猖獗。”——他还把“特莱斐事件”(Affaire Dreyfus)作为这种传染病底最近的例子。他,这一切不公平底仇敌,一切被压迫者底防卫者,他讲起这大事件时竟带着一种轻蔑的淡漠之情。这个显明的例子,可以证明,他矫枉过正的态度把他对于谎言的痛恨与指斥“精神传染病”的本能,一直推到何等极端的地步。他自己亦知道,可无法克制。人类道德底背面,不可思议的盲目,使这个洞察心魂的明眼人,这个热情的唤引者,把《李尔王》当作“拙劣的作品”。把高傲的高特丽亚(Cordelia——李尔王底女儿,一个模范的孝女——译者注)当作“毫无个性的人物”。
但也得承认他很明白地看到莎士比亚底若干缺点,为我们不能真诚地说出的;例如,诗句底雕琢,笼统地应用于一切人物的,热情底倾诉,英雄主义,单纯质朴。我完全懂得,托尔斯泰在一切作家中是最少文学家气质的人,故他对于文人中最有天才的人底艺术,自然没有多少好感。但他为何要耗费时间去讲人家所不能懂得的事物?而旦批判对于你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又有什么价值?
如果我们要在这些批判中去探寻那些外国文学底门径,那么这些批判是毫无价值的。如果我们要在其中探寻托尔斯泰底艺术宝钥,那么,它的价值是无可估计的。我们不能向一个创造的天才要求大公无私的批评。当华葛耐、托尔斯泰在谈起贝多芬与莎士比亚时,他们所谈的并非是贝多芬与莎士比亚,而是他们自身;他们在发表自己的理想。他们简直不试着骗我们。批判莎士比亚时,托尔斯泰并不使自己成为“客观”。他正责备莎士比亚底客观的艺术。《战争与和平》底作者,无人格性的艺术底大师,对于那些德国批评家,在歌德之后发见了莎士比亚,发见了“艺术应当是客观的,即是应当在一切道德价值之外去表现故事,——这是否定以宗教为目的底艺术。”这种理论的人,似乎还轻蔑得不够。
因此托尔斯泰是站在信仰底高峰宣布他的艺术批判,在他的批评中,不必寻觅任何个人的成见。他并不把自己作为一种模范;他对于自己的作品和对于别人底作品同样毫无怜惜。那么,他愿望什么,他所提议的宗教理想对于艺术又有什么价值?
这理想是美妙的。“宗教艺术”这名辞,在含义底广博上容易令人误会。其实,托尔斯泰并没限制艺术,而是把艺术扩大了。艺术,他说,到处皆是。
“艺术参透我们全部的生活,我们所称为艺术的:戏剧,音乐会,书籍,展览会,只是极微小的部分而已。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各色各种的艺术表白,自儿童底游戏直至宗教仪式。艺术与言语是人类进步底两大机能。一是沟通心灵的,一是交换思想的。如果其中有一个误入歧途,社会便要发生病态。今日底艺术即已走入了歧途。”
自文艺复兴以来,我们再不能谈起基督教诸国底一种艺术。各阶级是互相分离了。富人,享有特权者,僭越了艺术底专利权;他们依了自己的欢喜,立下艺术底水准。在远离穷人的时候,艺术变得贫弱了。
“不靠工作而生活的人所感到的种种情操,较之工作的人所感到的情操要狭隘得多。现代社会底情操可以概栝为三:骄傲,肉感,生活底困倦。这三种情操及其分枝,差不多造成了富人阶级底全部艺术题材。”
它使世界腐化,使民众颓废。助长淫欲,它成为实现人类福利底最大障碍。而且它也没有真正的美,不自然,不真诚,——是一种造作的,肉的艺术。
在这些美学者底谎言与富人底消遣品前面,我们来建立起活的,人间的,联合人类,联合阶级,团结国家的艺术。过去便有光荣的榜样。
“我们所认为最崇高的艺术:永远为大多数的人类懂得并爱好的,创世纪底史诗,福音书底寓言,传说,童话,民间歌谣。”
最伟大的艺术是传达时代底宗教意识的作品。在此不要以为是一种教会底主义。“每个社会有一种对于人生底宗教观:这是整个社会都向往的一种幸福底理想。”大家都有一种情操,不论感觉得明显些或暗晦些;若干前锋的人便明白确切地表现出来。
“永远有一种宗教意识。这是河床。”
我们这时代底宗教意识,是对于由人类友爱造成的幸福的企望。只有为了这种结合而工作的才是真正的艺术。最崇高的艺术,是以爱底力量来直接完成这事业的艺术。但以愤激与轻蔑的手段攻击一切反博爱原则的事物,也是一种参加这事业的艺术。例如,狄根司底小说,杜斯退益夫斯基底作品,嚣俄底《悲惨人物》,米勒底绘画。即是不达到这高峰的,一切以同情与真理来表现日常生活的艺术亦能促进人类底团结。例如邓几枭脱(Don Quicliotte),与莫利哀底戏剧。当然,这最后一种艺术往往因为它的过于琐碎的写实主义与题材底贫弱而犯有错误,“如果我们把它和古代的模范,如《约瑟行述》来相比的时候。”过于真切的枝节会妨害作品,使它不能成为普遍的。
“现代作品常为写实主义所累,我们更应当指斥这艺术上狭隘的情调。”
这样,托尔斯泰毫无犹豫地批判他自己的天才底要素,对于他,把他自己整个地为了未来而牺牲,使他自己什么也不再存留,也是毫无关系的。
“未来的艺术定不会承继现在的艺术,它将建筑于别的基础之上。它将不复是一个阶级底所有物。艺术不是一种技艺,它是真实情操底表白。可是,艺术家唯有不孤独,唯有度着人类自然生活的时候,才能感到真实的情操。故凡受到人生底庇护的人,在创造上,是处于最坏的环境中。”
在将来,“将是一切有天职的人成为艺术家的。”“由于初级学校中便有音乐与绘画底课程和文法同时教授儿童”,使大家都有达到艺术活动的机会。而且,艺术更不用复杂的技巧,如现在这样,它将走上简洁,单纯,明白的路,这是古典的,健全的,荷马的艺术底要素。在这线条明净的艺术中表现这普遍的情操,将是何等的美妙!为了千万的人类去写一篇童话或一曲歌,画一幅像,比较写一部小说或交响乐重要而且难得多。这是一片广大的,几乎还是未经开发的园地。由于这些作品,人类将懂得友爱的团结底幸福。
“艺术应当铲除强暴,而且唯有它才能做到。它的使命是要使天国,即爱,来统治一切。”
我们之中谁又不赞同这些慷慨的言辞呢?且谁又不看到,含有多少理想与稚气的托尔斯泰底观念,是生动的与丰富的!是的,我们的艺术,全部只是一个阶级底表白,在这一个国家与别一个国家底界域上,又分化为若干敌对的领土。在欧洲没有一个艺术家底心魂能实现各种党派各个种族底团结。在我们的时代,最普遍的,即是托尔斯泰底心魂。在他的心灵上,我们相爱了,一切阶级一切民族中的人都联合一致了。他,如我们一样,体味过了这伟大的爱,再不能以欧洲狭小团体底艺术所给予我们的人类伟大心魂底残余为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