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打擂台英雄聚会 解幽州姑侄相逢
诗曰:
远戍燕山路已穷,千磨百折运方通。
不因耐雪经霜骨,怎显孤标别有风。
彼时四人坐定,店家摆上酒馔,一面饮酒,一面雄信开言,叫声:“叔宝兄!这个燕山却是一个好去处,弟有几个朋友在彼,一个叫张公瑾,他是帅府的旗牌,又有弟兄二人叫尉迟南、尉迟北,现为帅府的中军。弟今修书在此。那张公瑾,他住在顺义村,兄去必先到他家,下了书,然后金、童二位贤弟方可去投文。”叔宝闻言,起身作谢道:“难弟秦琼,蒙二哥不惜千金,拚身相救,此恩此德何时能报!”“嗳,叔宝兄说哪里话。为朋友者,生死相救,患难相扶,岂有惜无用之财,而不救朋友之难也!况此事皆弟累兄,弟虽肝胆涂地,不足以赎罪。兄此行放心,若到燕山,可写一字回复小弟,令堂老伯母处,小弟自差人去安慰,兄都不必挂念,但愿有日重回故里,那时母子团圆,夫妻完聚。”叔宝十分感谢。吃完了酒,雄信取出白银五十两送与叔宝,将二十两银子送与金甲、童环。三人执意不受,雄信哪里肯听。只得收了,与张公瑾的书一同收拾,别了雄信,径投河北冀州去了。雄信心中悒悒,自回二贤庄不表。
单讲叔宝三人离了山西潞州府天堂县,在路晓行夜住。不日将近燕山,天色已晚,金甲道:“叔宝兄,我们且寻个客店住了,明日少不得要去会张公瑾。”叔宝道:“说得是。”三人寻了客店住下,便问店主:“这里有个顺义村么?”店主人道:“东去五里便是。”叔宝道:“你可晓得村中有个帅府旗牌官张公瑾么?”店主人道:“怎么没有?近来元帅罗爷又选一个中领军,叫做史大奈。帅府的规矩,选领职的演过了武艺,还恐没有本事,却在顺义村土地庙前造一座擂台,限一百日,没有人打倒他才有官做,倘有好汉来打倒了他,就把这领军官与那好汉做。如今这个史大奈在顺义村将有百日了,若明日没有人来打,这领军官是他的。张公瑾、白显道日日在那里经管,你们若要寻他,明日只到庙前去寻便了。”叔宝闻言,不觉大喜,吃了酒饭,与金甲、童环自去睡了。
次日绝早起来,吃了早饭,算还饭钱,三人离了店门,一路向顺义村土地庙而来。到了庙前,叔宝一看,却是好一个所在:庙前方圆一块大空地,对山门一座擂台,高有一丈,阔有二丈,周围挂着红彩,四下里也有人在那里赶市做买卖,十分热闹。这史大奈却还不曾来。叔宝三人看了一回,走进山门,这原是个土地庙,却是顺义村的香火,十分齐整。到了殿上,也有那些男男女女挨挤不开,一来烧香,二来今日史大奈打满之期,故此左右村坊特来观看。叔宝三人转出庙门,只见远远有三个人,骑着马豁辣辣一路下来,到得庙前,各人下马,随后有人抬了酒席。史大奈上前参拜了神道,转身出来,脱了团花战袍,把头上扎巾按一按,身上却穿一件皂缎紧身护胸的小袄,脚下裹脚绞腿,蹬一双多耳麻鞋,上了擂台。这边张公瑾、白显道自在殿上吃酒。那史大奈在台上打了几回拳棒。此时看的人却也挨挤不开,叔宝三人也杂在人丛里观看。只见史大奈在上边叫道:“台下左右村邻,或远来的豪杰,小可奉令在此。今日却是百日满期,若有人敢上台来与我交手,降服得我,这领军职分便让与他,可有人上来交手么?”连问数声,无人答应。那金甲看了叔宝、童环道:“二位,你看他目中无人,哪一位上去打倒了他,也与人笑笑。”童环一时高兴,便道:“待我去打这狗头下来。”遂大叫道:“我来与你做对!”径奔石阶上来。这史大奈以为一百日并无人敢来交手,今乃圆满日期,却有人来做对,也全不在他心上,狮子大开口的立着一个门户等候。童环上得台来,便使个高探马的势,抢将进来,被史大奈把手虚闪一闪,将左脚飞将起来,一腿踢去,童环却待要接他的腿,不想史大奈的力大,开一腿把童环踢了一个翻筋斗,倒撞下擂台去了。金甲看见大怒,飞奔上台来,使个大火烧天势,抢将过来。史大奈把身一侧,回身假走。金甲见史大奈长大,恐一只手捞他不倒,赶上前来狠叫一声:“不要走!”便拦腰抱住,要吊史大奈下去,却被史大奈用个关公大脱袍,把手反转,在金甲腿上一挤,金甲一阵酸麻,手一松,被史大奈两手开个空,回身狠一膀,喝声:“下去罢!”扑通的一响,把金甲打下台来。那些看的人齐声喝彩,呐一声喊。
叔宝看了,哪里忍得住,心中大怒,两手在人头上一按,托地跳上擂台,看的人都吃了一惊。史大奈劈的一跳,叔宝到了身边,两个搭上手打将起来。史大奈却不敢小觑了,用尽平生气力,把全身本事都拿出来招架。下面看的人齐声呐喊。他两个打得落花流水,却有张公瑾跟来的家将看见势头不好,慌忙走入殿后,叫声:“二位爷,不好了!谁想史爷的官星不现,今朝遇着敌手了!”张公瑾忙问道:“何以见得?”“二位爷不要说起,先时原被史爷打了两个下去,不料在后人丛里跳上一个配军来,颈上还戴着行枷,与史爷交手,实是利害。小的们旁观者清,看史爷有些不济事了。”二人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跑将出来。张公瑾抬头一看,见叔宝人材出众,状貌魁梧,暗暗喝彩。便问那些看的人道:“列位可知道台上这个好汉是哪里来的?”有晓得的,便指着金、童二人说道:“他们是同来的。”张公瑾上前一步,把手一拱,说:“敢问二位仁兄,上面打擂台好汉何人?”金甲因自己打输了,没甚好气,今见叔宝有些赢局,甚是得意,看着张公瑾道:“凭他打罢了,着什么紧!”张公瑾笑道:“不是这等讲,既来赌胜,必是道中朋友。弟恐不好挽回,所以动问。”童环气烘烘道:“这倒不打紧,老实对你说了,我们也是来得来的。上面打的便是山东六府驰名的秦叔宝,在下两个是山西潞州人。”张公瑾闻言,又惊又喜,也不等说完,对着台上大叫道:“叔宝兄,请住手!岂不闻君子有成人之美。”叔宝心中明白:我不过见他打了金甲、童环,一时气忿,与他交手,何苦坏他名职。就虚闪一闪,跳下台来。史大奈也下了台。
叔宝上前道:“不知哪一位是张爷?”“岂敢,小弟便是张公瑾,兄何以见问?”叔宝闻言,慌忙上前见礼道:“有山西单雄信书在此。”公瑾闻言,请叔宝三人来至后殿,各各见礼,现成酒席,大家坐下。叔宝取出书来递与公瑾,公瑾拆开观看,内中备细写着叔宝的根由,不过要他照看之意。公瑾看罢,对叔宝道:“兄诸事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当下略饮几杯,公瑾起身拱手道:“残肴浊酒,唐突兄长,幸勿见罪。”“岂敢。”忙吩咐备马三匹,与叔宝三人骑了。六人上马,家将们收拾杯盘,回到村中,重铺拜毡,顶礼拜见,大排筵席,欢呼畅饮。史大奈因要进城料理自己正事,不敢过饮,叔宝三人要打点次日早堂投文一事,所以要起身告辞。张公瑾不敢再劝,就与白显道同众人上马进城。一路竟到中军府来。尉迟南、尉迟北、韩固忠、李公旦一齐迎入,见了叔宝三人,叩问来历。张公瑾道:“就是你们日常所说的山东秦叔宝。”四人闻言,急忙起身下来,请叔宝见礼,便问为何刺配到此。张公瑾就把单雄信的书与四人看了,尉迟兄弟只把双眉紧锁,长叹一声道:“嗳!雄信兄你好为人谋而不忠也。”张公瑾笑道:“单二哥为了叔宝兄力费千金,如此仗义,怎么二位倒说他的不是?”“嗳,公瑾兄,怎连你也不明白起来。雄信兄既有通天手段,能将叔宝兄改重从轻,我想天下有多少卫所,为何偏偏配到这里来?公瑾兄,你难道倒不知元帅的利害,从来性子十分执拗,凡有解到罪人,先打一百杀威棒,十人解进,九死一生。如今雄信兄不知就理,将叔宝兄托在你我身上,这便怎么处?”此时,众人一闻此言,一个个面面相觑,秦叔宝浑身发抖,金甲、童环目瞪口呆。有李公旦开言说:“列位不必愁烦,小弟倒有个计在此:我想元帅生平最怕的是牢瘟病,若罪人犯牢瘟病的就不打了。天缘凑巧,叔宝兄的尊容如金样黄的,何不竟装做牢瘟病?”张公瑾道:“此计甚善。”当时计议定了,大家欢喜,尉迟南大排酒筵,一来与叔宝接风,二来与史大奈庆贺。传杯弄盏,饮至更深方散。
次日天明,吃了早饭,俱在帅府前伺候。少刻辕门上二鼓,两边鼓亭上吹打三通,轰隆三个大炮,吆吆喝喝,帅府开门。张公瑾自同旗牌班白显道归于左领军,尉迟南、尉迟北自到中军位,韩固忠、李公旦自随右统制班,一齐走边阶进角门,上堂参见。随后又有这干辕门官、听事官、传宣官,与五营、四哨、偏副牙将,戎装披挂,上堂打拱。惟有史大奈在辕门伺候,他因还不曾受职,故此在外。此时有十数起人犯解到帅府发落的,金甲、童环将一扇板门抬着叔宝,等候投文不表。
单讲到罗元帅升坐大堂,好不威风,年纪五旬上下,一张银盆大脸,海下五绺花白长髯。头上戴一顶金幞头,二龙抢珠;身穿大红蟒袍,四爪勾肩,正面金龙;腰悬九曲玲珑玉带,脚踹粉底皂靴。在隋朝官封靖边侯,掌生死之权,统属文武,镇守西北一带地方,十分严整。怎见得:
蛮夷拱服遵王化,将士倾心畏虎威。
这一座帅府堂,恍似森罗殿,中军帐好比吸魂台。两旁边明盔亮甲,密布刀枪,出生入死,果然利害。众将参见之后,有张公瑾上前跪禀道:“小将奉令在顺义村监守擂台,一百日已满,史大奈并无敌手,特来缴令。”“站过一边。传史大奈!”一声令下,史大奈全装甲胄,嘀嘀嘀来到丹墀下面,把甲拦裙一撩撒,即跪将下来:“小将见帅爷磕头!”归班站立。然后投文,早有一起的犯人解将进来,十个内大约有九个打杀威棒,吃打不起死了,就把尸首吊将出来。叔宝在板门上看了如此利害,早已惊个半死。少停,只听得中军官出来喝道:“呔!潞州府解子呢?大老爷有令,带军犯秦琼进见!”金甲、童环火速上前答应,战战兢兢捧着文书,有报门官报门而进,二人在仪门内远远跪下。旗牌官接了文书,当堂拆封,送将上来。罗公看罢,吩咐把秦琼带上来。金甲跪上几步禀道:“犯人秦琼,在路不服水土,又兼犯上牢瘟病,不能进见。如今抬在辕门,候大老爷发落。”罗公从来怕的是牢瘟病,见禀上来,欲待就发放了,又恐他装假,抬进来亲看,恐惹瘟气,便吩咐左右焚起异香来,才命抬秦琼进来。罗公站起身来,远远望去,看他面色焦黄,乌珠定着,牢瘟病是真非假,便把头一点:“将犯人发落去调养刑房,发回文。”“嗄!”两旁一声答应,金甲、童环叩谢出来。罗公退堂,放炮吹打,帅府封门不表。
单讲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南七人,都到外面来见叔宝,恭喜相邀,同到尉迟南家中摆酒庆贺。此时豪杰开怀畅饮,不在话下。彼时罗公退堂,夫人来接,每日如此。今朝退进私衙,并不见夫人,只有公子罗成前来迎接。这位英雄,按天朝白虎星官临凡,年方一十四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智勇双全,七岁曾打猛虎,十二岁破过番兵,用一条家传丈八滚云枪,重二百四十斤,名震燕山,大隋朝排他第七条好汉。罗公不见夫人来接,便问道:“我儿,今日乃是你母亲的生日,也曾吩咐摆酒,为何不见你母亲出来?”罗成道:“母亲不知为什么,早上起来愁容满面,如今在那里啼哭。”罗公见说,吃了一惊,连忙来到上房,只见夫人眼泪汪汪坐在一边。罗公满面春风走近前来,抚着夫人的背道:“今日乃是夫人寿旦,下官曾吩咐备酒与夫人庆寿,为何夫人反在此啼哭,莫非怪着下官么?”秦氏夫人住了哭道:“老爷何出此言?妾身只因思念先兄为国捐躯,尽忠战死,撇下寡妇孤儿,不知逃往何方,存亡未卜。不想昨夜三更得其一梦,梦见先兄对我说:‘侄儿有难,在你标下,须念骨肉之情,好生看顾。’妾身醒来,想起伤心,故此啼哭。”罗公道:“令侄不知叫何名字?”夫人道:“但晓得乳名叫太平郎。”罗公道:“没有名字,哪里去查。”心中一想,对夫人道:“方才早堂,山西潞州府解来一名军犯,名唤秦琼,却与夫人同姓,令先兄托兆,莫非就应在此人身上么?”夫人着惊道:“不好了,纵然是我侄儿,此时也不相干的了,这一百杀威棒,岂不要打死么?”罗公笑道:“只怕不是令侄,夫人何须着急。若说杀威棒,却不曾打,因他犯牢瘟病,所以下官从轻发落了。”夫人道:“如此还好,但不知这姓秦的军犯是那里出身?”罗公道:“下官倒不曾问。”夫人叫声:“老爷啊,妾身怎能得亲见那人,盘问家世根由。倘然果是我的侄儿,也不枉了先兄托梦一番。”罗公说:“夫人,这哪里能够。”罗成在旁微微一笑:“据孩儿愚见,却也不难。”夫人道:“儿啊,你便怎么样?”罗成道:“爹爹不要坐大堂,就在后堂挂下帘子,差人去唤这军犯到来,只说带进私衙复审,那时细细将他盘问,母亲在帘内听他,是与不是,就知明白了。”夫人闻言,十分欢喜,请老爷就出后堂,命丫鬟挂下帘儿,夫人出来坐下。罗公取令箭一枝,吩咐带山西解来的军犯秦琼后堂复审。家将罗春,接了令箭来到大堂,交与旗牌官说:“大老爷有令,速带军犯秦琼后堂复审。”旗牌官接过令箭,飞马径赶到尉迟南府里来。
此时众朋友正在饮酒,忽见家丁来报:“曹彦宾老爷在外。”众人出来相见,曹彦宾道:“有本官令箭在此,要带秦大哥后堂复审。”众人道:“这又奇了,从来犯人解到,打与不打,早堂发放了是了,从不曾见又要什么复审。”张公瑾问道:“兄可晓得些端的么?”曹彦宾道:“这令箭是里面传出来的,小弟哪里知道。”叔宝此时十分着急,金甲、童环捏着一把汗,众朋友面面相看,主意全无。再要装牢瘟病,一时又来不及了。曹彦宾道:“我想早堂已经发落的了,谅来杀威棒不打的。”正是:
着急之中休着急,宽心之处且宽心。
不知此番秦琼怎么复审,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