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杀子无人道

旌表是古代统治者所提倡表彰的一种德行，就是对义夫、节妇、孝子、贤人、隐逸、急公好义、累世同居等大加推崇，一般是由地方官申报朝廷，由朝廷赐以匾额，或者批给银两建造牌坊，还要免去被旌表者的家庭赋税。这种制度，历代奉行不替。

洪武二十七年（1394）八月，朱元璋接到礼部申请旌表的奏章，翻阅几页以后，便勃然大怒，拿起笔来批道：

“父子天伦至重。《礼》‘父为长子三年服。’今百姓无知，贼杀其子，绝灭伦理宜亟捕治之。”

父为长子三年服，是《仪礼·丧服》中的规定，认为在嫡长子继承制度之下，嫡长子肩负着延续宗族的重任，因此嫡长子先于父亲死去，父亲要为其服三年之丧，这是丧服的最高等级。是哪个父亲杀死了儿子呢？身为父亲为什么要杀死儿子呢？朱元璋又为什么大发雷霆呢？

事情发生在青州府日照县，有个名叫江伯儿的人，是个极为孝顺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母亲。有一天，母亲得了重病，江伯儿四处求医，就是治不好。病急乱投医，江伯儿找到一个仙姑来跳大神。

跳大神在古代是一种职业，从事此职业者，用活人与死人邪祟沟通的方式询问吉凶，充满了神秘与荒诞的色彩。其中有一些人假借驱鬼，而伴以针灸及施药，为人治病，可以称之为巫医。前者多用于占卜，偶尔言中，就会被称为大仙，或者半仙，因为是言人祸福，常常被朝廷目为邪术；后者如果能够治愈一些病人，就会被称为神医，朝廷对此则不严加禁止。《大明律·礼律·祭祀·禁止师巫邪术》条规定：凡是用左道异端之术煽惑人民者，其“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不过，此条还规定：“其民间春秋义社，不在禁限。”也就是说仅仅限于民间及村落范围聚会，朝廷并不禁止，因此有许多从事跳大神职业者，活跃在城镇，人们也都不见怪。

不能说跳大神的人都是骗子，因为假借神灵，再施以针灸医药，在现代科学称之为心理疗法，其疗效也是被认可的。但可以说跳大神者大多数是骗子，因为他们以此谋生，其主要目的是赚钱，也未免为钱而忘义。

江伯儿所请的仙姑，号称是何仙姑。何仙姑为道教八仙之一，其身世有多种说法。《仙佛奇踪》说“何仙姑为广州增城何泰的女儿”。而广西、福建、浙江、安徽、湖南等地也多有传说，正因为说法不一，则可见历史上从事神职的人相当普遍。

这位何仙姑并不是传说中的青春少女，因为吃了云母粉，不但身轻如燕，而且健行如飞，能够驾云驱雨，而是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太婆。时人描写道：

“一身卷曲恰如弓，白发萧疏霜里蓬。两耳轰雷惊不醒，双眸时怯晓来风。”

老巫婆在假装昏迷之后，讲道必须心诚才能治好老太太的病。江伯儿跪求仙姑，让她指示如何才能表示出心诚。仙姑给他讲了几个故事。说的是东汉时期有个名叫李妙宇的女子，因为公公得病，就从自己的腿上割下三块肉，熬成汤给公公吃，最后公公的病痊愈了，一家人生活和和美美。现如今朝廷表彰孝行，一旦得到旌表，不但给予银两建牌坊，还免去赋税，这可是流芳千古且能够一举多得。

江伯儿听到仙姑代表神灵的指示，不由得心动，当即在自己的左肋上割下一块肉，放在药罐里煎熬。江伯儿的妻子大惊失色，急忙为之敷药，撕破床单为他包扎伤口。因为血流不止，江伯儿昏死过去。仙姑见状，怕承担人命官司，收拾一下法器就逃之夭夭了。

江伯儿许久才苏醒过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药熬好没有。妻子见状，便劝他好好休息，说自己已经伺候婆婆吃了药。江伯儿如何答应？他忍住疼痛，亲自将带有血肉的药喂母亲吃下，看到母亲服药以后神情好转，心里暗自高兴，而母亲却不知道药中有儿子的肉。

一个久病的人，身体本来就虚弱，如今吃了带有血肉的热药，刚开始还感觉肚里有些温暖，所以神情见好，但肠胃却不适应，没有多久，母亲便呕吐起来，不但把服入的药全吐出来，而且更加面无人色，不久便昏死过去。江伯儿大惊失色，割肉没有治好母亲的病，却导致母亲病情加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妻子懂事，急忙掐人中，按摩后背，总算是把母亲救醒，然后叫江伯儿去找医生来看。

为了母亲的病，江伯儿几乎把青州所有的医生都请过了，但都不能治好他母亲的病，所以他来到泰山东岳大帝庙来祈祷上苍。

泰山为历代帝王封禅之地，早在秦汉时就有了集市，到了唐宋时期演变为规模很大的东岳庙会，至明代则更为热闹，据《岱史·香税志》记载，凡来泰山进香者，官府都收香税，朝廷派山东布政司的参政提点泰山，另有千户带领兵丁来往稽查，来泰山的人都要交入山香税，等于是门票。每名香客须缴纳入山门票的金额不等，如果是山东人，要缴银五分四厘；要不是山东人士，则要缴银九分四厘。到了岱顶灵应宫，还必须施舍香钱，这些收入都归官府所有。明人谢肇淛《五杂俎》讲：“今泰山四、九二月之终，藩省辄遣一正官，至殿中亲自检阅，籍登其数，从者二人，出入搜索，如防盗然，谓之扫殿。而袍帐、化生、俚亵之物，皆折作官俸，殊不雅也。”也就是说，在山东布政司参政的督促下，严查入山香税及香钱，以贴补官用。泰山脚下的东岳庙会热闹非常，《水浒传》中的燕青打擂，其场地就是在东岳庙会上。

东岳庙会非常热闹，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云集。俗话说，“穷算卦，富烧香，不穷不富讲阴阳”，“病急乱投医”。江伯儿来到庙会就找到一个卦摊来算卦，这位算命先生虽然不能说才富五车，却也熟知历史典故，得知情况之后，便振振有词地讲起历史典故来。这位算命先生能言会道，得知江伯儿是为了治疗母亲的疾病，竟然割股救亲，便说：“割股疗亲，乃是为人之子的至诚，能够不顾自己的性命，乃是一种至孝。说实在的，割股疗亲，固然是履行孝道，但不足以感动上苍，如今，朝廷旌表孝道，凡是割股疗亲者，多能够得到旌表。你想啊！一旦得到旌表，能够免去赋税不说，还能得到朝廷敕建的牌坊，不但能光宗耀祖，而且能够福荫后世，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呀！可话又说回来了，割股者多，又有什么稀奇的。若是要救你娘于重病之中，感动上苍，使圣上为之动容，就要有新奇的办法，绝不能效仿他人！”

江伯儿听到以后，便问如何才能治愈母亲的疾病。算命先生说：“自古以来，总是说忠孝不能两全。比如说那些为官者，或是身死疆场，断头刎颈；或是身死谏诤，殒身糜骨；他们都会名垂千古，这是尽忠而不能尽孝，如今也被人们称颂不已。说实在的，古往今来，割股救亲的可以说是不可胜数，没人能记住他们的姓名，史书也不记载其事迹，疗效当然也不显著了。你听从跳大神者的话，就是大错而特错。你想啊，跳大神者有什么学问？不但害了你，也害了你娘亲，这都是无知者所为。本先生博通古今，绝不会出此下策。”说罢，算命先生闭上双眼，就等江伯儿送上卦资，追问下文。

江伯儿明白算命先生的用意，便递过去五十文钱，请求他为自己出谋划策。算命先生睁眼一看，觉得钱少，又闭上双眼，江伯儿只好再拿出五十文钱，然后不断恳求。算命先生觉得合适，便说：“在南朝刘宋的时候，有个名叫郭世通的人，是会稽永兴人。在他十四岁那年，死了父亲，在服丧期间，可以说是杖而后起，哀痛异于常人。更令人钦佩的是，他家境贫苦，只能靠帮人做工赚钱来赡养继母。后来娶妻生子，这个贫困之家生活更加艰难，郭世通夫妇唯恐不能侍养继母，便流着眼泪把孩子活埋了。继母死后，他们夫妻负土成墓。有些亲戚资助他们一些钱物，帮助料理丧事，亲情难以推却，他们只好接受了一些，等到安葬事毕，又去做工，偿还亲戚们的资助。郭世通乃至孝之人，自从父母去世，其孝衣孝帽一直未换，被时人称为仁孝。他的事迹流传于乡里，他也为当地人所尊重。刘宋元嘉四年（427），朝廷派遣使臣巡行天下，散骑常侍袁愉得知其事迹，便上表陈述。宋文帝得知，为之动容，下旨嘉奖，亲写敕书榜文，旌表其门闾，免除其家的租调，改所居独枫里为孝行里。郡太守孟举他为孝廉，他没有接受，如果接受，肯定会成为显宦的。你想一想，没有了儿子，还可以再生，而免去租税，还能当官，这可是机会难得的事情。这个郭世通是有些迂腐，给官不当，但也能名垂青史。不是在下胡诌，《南史·孝义传》还有他的传记呢！你知道许多地方都有郭巨庙吗？那个郭巨乃是东汉时人，因为家里贫困，父亲又早逝，供养母亲艰难，再养活三岁的儿子，就更不容易了，所以他与妻子商量，想把儿子埋了，以便节省粮食供养母亲。妻子无奈，只好答应，等郭巨挖坑埋儿子的时候，就得到一大瓮黄金，人们都说这是孝行的回报。有了黄金，也不用埋儿子，供养母亲也不难了，如今还有庙宇供奉其金身，你说神奇不神奇呢？这天底下，最重是孝，有了孝行，就可以感天动地。在下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如何治疗你母亲的病，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江伯儿听完算命先生的话，已经打定主意，又来到岱岳祠祈祷，并且发誓说：“如果母亲的病能够痊愈，就将自己三岁的儿子杀了，祭祀神灵。”江伯儿回到日照县，把从岱岳祠带回来的香灰与药共煮，给母亲服用几剂药之后，也可能是凑巧，他的母亲居然痊愈了。

母亲的病好了，江伯儿此时却乐不起来，因为他曾经许愿，杀自己的儿子祭祀神灵。毕竟这孩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何下得了手呢？但他家徒四壁，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又想到算命先生的话，郭巨杀子能够得到黄金，而当今朝廷旌表孝行，即便是得不到黄金，也可以免除赋税，更能光耀门楣。自己现在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孩子。就这样，江伯儿思量了许久，不断地权衡利弊，最终带着孩子，再次来到泰山。父子跪在神像前，江伯儿祈祷完毕，忽然拔出刀来，在儿子颈上一抹。三岁小儿哪有什么气力，来不及呼喊，便倒在地上。

东岳庙总是人山人海，青天白日，又在神像前杀人，已经让人们目瞪口呆，杀人者又口口声声地说是杀自己的儿子来还愿，更让人们难以理解。人声鼎沸，早就惊动官府，所以官吏当即将江伯儿拿下，将他押解到济南府审讯。知府审讯得知江伯儿是杀子以治疗其母，而历史上又有郭世通入孝义传，曾经得到刘宋文帝的旌表的先例，但近年来，还没有杀子以治疗母亲的事迹，因此大喜，急忙将此事上奏给皇帝，期望皇帝能够给予江伯儿旌表，自己也有政绩，升官有望。却不想朱元璋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下旨将江伯儿治罪。

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凡祖父母、父母故杀子孙，及家长故杀奴婢，图赖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如果没有图赖人的行为，仅仅是杖一百。因为这是皇帝亲自批示的案件，就应该从重量刑，所以地方官将江伯儿拟为杖一百，流放到海南岛。

东汉末年赵岐在所注的《孟子章句》中解释了三种不孝的行为：一是对父母一味顺从，即便是看到父母有过错，也不上前劝说，就是陷父母于不义；二是家境贫穷，自己不努力去当官做事挣钱来供养父母；三是没有子孙后代去光宗耀祖，所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所讲的是传统孝行，虽然不能完全适合于现代，但虎毒不食子。且不论心狠的父亲是如何想的，当孩子的奶奶得知孙子被杀，乃是为了给自己治病，她会如何想呢？以常情而言，不但不忍，更无颜活于世上。果不其然，江伯儿的母亲得知之后，便上吊自杀了，而江伯儿之妻本就为儿子的死而悲痛不已，又眼睁睁看到婆婆上吊，丈夫被流放，也上吊自杀了。一个本来应该和睦的家庭，就这样被毁灭了。

江伯儿被判了刑，朱元璋认为这种事情关系民间风气，更关乎如何看待孝道的问题，如果不进行政策上的修订，恐怕百姓还会做出这种违反人道的事情，所以命令礼部重新修订旌表孝行事例，以颁行全国。

根据皇帝的指令，礼部修订了旌表孝行事例，其重点当然是禁止残害身体以治疗尊长的愚昧行为。礼部认为，作为子女奉行孝道，就在于尊敬父母，使父母可以过上幸福生活，因此父母有病就应该请良医治疗，至于到神前呼告保佑，陈词恳切，也是为人子女至诚之心的体现，这些都是正常的孝道。至于有些人以卧冰割股的方式来奉养、治疗父母，这根本就不是正常行为，虽然在汉代曾经出现过，但也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割股疗亲，对人的伤害极大，如果父母仅有一个儿子，这种割股疗亲及卧冰的行为，往往会使人丧命，儿子死了，父母依靠谁呢？儿子死了，宗祀也会永远断绝了，就成为最大的不孝了，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是什么原因导致民间出现这种割肝刲股，甚至杀子的行为呢？礼部分析原因，乃是一些愚昧之徒，想通过惊世骇俗的行为得到旌表，以逃避赋税及差役，于是乎，他们割股，割肝，乃至于杀子，而杀子的行为是最违反人道的。基于这种现象，礼部提出：

“自今，人子遇父母有疾医治弗愈，无所控诉，不得已而割股卧冰，亦听其所为，不在旌表之例。”

也就是说，以后再出现割股卧冰的行为，朝廷不再予以旌表了。朱元璋同意了该提议，确定了残害身体的行为将不会得到旌表的原则，但是没有以法律的形式予以禁止。有研究者统计，明王朝曾经有六百一十九名女子割肉为长辈或丈夫治病，割肉的部位有大腿、胳膊、手指、耳朵、肝脏、乳房、肋骨、腰、膝、腹等。这种鲜血淋漓的自残行为，虽然按照制度不给予旌表，但事例中一句“亦听其所为”，也就默许这种行为的合法性，而地方官倡导，士绅出资表彰，也使这种行为难以禁绝。有明一代出现如此众多的残害身体的现象，也是朱元璋没有严厉禁止所致。这正是：

移风易俗应倡导，民间自残该法禁。

明代人对于朱元璋不再给予割股、割肝等自残身体治疗尊长的行为予以旌表的决策，大多数是持赞扬的态度，认为“太祖之识，所以立教于天下者高矣”。但也有人认为朱元璋对于割股卧冰等行为的默许有些不妥，而对于残杀儿子以孝双亲的行为仅仅处以杖流，也不敢苟同。如明代大儒方孝孺在《逊志斋集》中论述刘宋文帝敕榜表彰郭世通的孝行，认为这种行为不可被后世仿效，有如韩愈所讲：“不腰于市而已幸，况复旌其门！”对于这种恶劣的行为不加以严惩，不但败坏社会风气，更也有失人道，是“无辜之赤子，不复生矣”。对于这种违反人道的行为，朱元璋之所以能够默许，就是他认为，“养生送死，人子之至情”，既然是子女以至情孝顺父母，也就没有必要强行要求他们不要去割股卧冰。殊不知天地之间，人道为重，用损坏身体的做法去慰藉父母，不但有悖常理，而且有违人道，更谈不上什么至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