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傻瓜洛贝格
那个经常卖便宜雪茄给奥古斯特·艾施的店主叫弗里茨·洛贝格,是个和艾施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可能这就是总和年纪大一点的人打交道的艾施会把他当成傻瓜的原因。
尽管如此,这个傻瓜对艾施的生活还是有点影响的,当然不会影响很大。其实,艾施自己应该很诧异地问自己,他为什么这么快就习惯,为什么偏偏就在这家店里买烟,成为洛贝格的老主顾。
的确,这家店正好就在他上下班的路上,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在店里找到宾至如归的感觉。
当然,店里干净整齐,是个能让人多待一会儿的好地方:空气中漂着浓郁而纯净的烟草味儿,闻起来让人心情舒畅;轻轻地抚摩着擦得锃亮桌子,手上传来很舒服的感觉,桌子的一头是亮闪闪的镀镍自动收银机,边上总放着一小盒火柴和几个已经启封的样品烟盒,里面装着浅棕色雪茄。
买一包烟,免费送一盒火柴——为人慷慨,店主相当会做人。
此外,洛贝格手上总是拿着一把特大号雪茄剪,如果有人想当场点燃雪茄,洛贝格就会咔嚓一声把伸过来的雪茄剪下一段。
这地方真好,橱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里面光线明亮、阳光充足、舒适宜人,在这种寒冷的日子里,白色地砖上暖意盈盈,与货运部仓库中热浪翻滚、灰尘扑面的玻璃笼子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不过,他也只愿意在下班后或午休时来这里转转,仅此而已。
虽然会对这里的井井有条赞不绝口,对自己辛苦干活之地的脏乱差骂不绝口,不过,这也就是嘴上说说,并不能完全当真,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无论他在账册中和仓库清单中弄得多么整齐有序,无论仓库工头怎么尽心尽力,箱子、货包和大圆桶也不能这样堆叠。
而店里却恰恰相反,这里却是很特别很悦目地处处横平竖直,处处体现出女人才有的把细,而且这种把细显得如此奇特,让他很难想象,或者只能很不舒服地想象,卖这些雪茄的可能是个姑娘。
尽管店里收拾得非常干净,但这是男人该干的活,这种活会让他想起深厚的友情:男人之间的友情看起来就该这样,而不是像工会书记那样,虽然乐于助人,却又那么随意、草率、不认真。
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艾施实际上并不在乎,只是顺带着想到而已。
另一方面,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洛贝格对这份命中注定的,本可凭此过上幸福生活的工作并不满意,更奇怪的是洛贝格为何对此不满意的原因,因为这些原因恰好很清楚地表明,洛贝格他就是个大傻瓜。
因为尽管他在自动收银机上挂了块厚纸板,上面写着“吸烟无害健康”,尽管他在小雪茄盒上附着漂亮的名片,上面不但标明了雪茄店的营业地址和特殊品种,而且还写了一句打油诗“每天抽好烟,医生扔一边”,但这些鬼话连他自己都不信,是的,他只是因为责任感和负罪感才抽自己的雪茄,总是害怕自己会得所谓的烟民癌,总觉得自己的胃、自己的心、自己的喉咙,总之浑身上下都被尼古丁给祸害了。
他个子瘦小,唇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些近看深色遥看无的小胡子,一双四白眼黯淡无光。他那略微有些走样的举止动作与他平时的观念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就像他现在正做着也不想换的生意一样:他不仅把香烟雪茄看作毒害同胞和浪费国家财富之物,不断重复地说自己必须帮助帮助同胞戒掉这种烟毒,而且还特别提倡,人们应该过一种伟大、自然、真正德国式的生活,做一个伟大、自然、纯正的德国人,而他的心头之痛就是不能跟有丰满巨乳、浓密金发的女人一起生活。
不过,这方面的欠缺总还是可以用禁酒与素食协会的会员资格来获得一部分补偿,所以在收银机旁放,他总会放一些多半从瑞士寄来的相关杂志。
毫无疑问,他是个十足的傻瓜。
尽管这傻瓜的话中反复出现“拯救”这个听起来挺诱人的字眼,但对于一逮到机会就喜欢抽雪茄、吃大份牛肉、喝葡萄酒的艾施来说,要不是发现这傻瓜的立场与亨畋妈妈的立场出奇地相似,他肯定觉得这傻瓜说的都是些无聊的老生常谈。
当然,亨畋妈妈可是个理性的女人,甚至是一个特别理性的女人,所以绝对不会这样胡诌乱扯。
不过,当洛贝格——信奉从瑞士寄来杂志中的加尔文教观点——像牧师一样对感官享受大加批判,同时又像在无神论者会议上宣扬S主义的演讲者一样,提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过一种自由而简单的生活时,当他谦逊地暗示,这个世界不对劲,有一个可怕的账目错误,而且只能通过偷天换日般的手段重新记账才能解决问题时,在这样的混乱不堪中只有一件明白无误的事,即亨畋妈妈的酒馆和洛贝格雪茄店是一样的:她不得不从喝得醉醺醺的臭男人身上赚钱来维持生计,哪怕她自己也讨厌和鄙视这种生意和这些顾客。
这无疑是一个巧之又巧的巧合,艾施脑子里已经在酝酿着,要怎样写信告诉亨畋夫人这件事,让她也对这样的巧合啧啧称奇一番。
不过,他随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想到,自己把亨畋夫人与一个品行端正的傻瓜相提并论,很可能会让她感到诧异万分,甚至有可能心生不快。
所以,他觉得还是以后亲口告诉她为妙;反正,他很快就要去科隆出差了。